斜风细雨-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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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八
陈沛青随团出发的日子又延后了几天,最后被定在了正月二十三,吃饱了元宵,再消磨几日,就可以上路了。时间早已过了立春,三月出头,杭城已是一派春天的面貌,日日都是晴朗,陈沛青提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箱子,天气暖了,衣物就轻便了许多,随身一只双肩包,帆布面牛皮底,旧而结实,又十分低调,装着些怎么都留不下的杂物。他没有让李弄璋送,公司早早地就重新运作了起来,他总是运筹帷幄的样子,也走不开。剧院前泊着一辆大巴车,他径直走了过去,正好是约好的时间,车上却人数寥寥,端坐着几张生面孔,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接着就坐去了后排,刚将东西搁在行李架上,就又上来了一拨人,有男有女,个个相貌俊秀,嬉笑打闹着将前排都占了,坐下后又是呼朋引伴,像是要去郊游了,这次的选人并不局限于陈沛青所在的越剧团,还有其他几家在杭州闻名的小型剧团,于是基本上都是不熟悉的。更是不会轻易过来攀谈,有点暗中较劲的意思,可眼睛又都偷摸着四下扫视,将脸都认全了。又过一会儿,司机来了,将车稳稳地发动了,这时窜上一人,陈沛青一扫那身影就知道是蔡环,连忙将头低下,缩在靠背后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气短。蔡环偏偏眼尖,远远地就锁住了他,一路走了过来,将行李堆在上头,挨着陈沛青坐下,亲热地甩出一条胳膊将他揽住:“你怎么了?掉钱了?”说完自己先笑了几声。陈沛青将肩膀一抖,可那只胳膊还是牢牢地箍着,又不便发作,两人毕竟还没有撕破脸皮,只好挺直了:“没什么。”人已经到齐了,可并没有将座位坐满,前后左右都是空座,车子缓缓开动,前头爆发出一阵欢呼,带着响指与口哨,像是出征前的摇旗呐喊,于是就显得两人更加僵持。
“上次那件事,是我太激动了,没有弄清楚,你的实力我心里有数。现在我也进了,就当过去了吧。而且当时我鬼迷心窍成心绊了你,害你受了伤,我反而要给你道歉。”他忽然伸手将陈沛青拉住,弓着腰,盯住了他的眼睛,陈沛青一愣,出了一手心的汗,蔡环反而将他握得更牢了。他说的十分诚恳,咬字温柔,甚至有了哄弄的意味,可陈沛青还是明明白白,他知道两人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亲热,而且之前的感情也并不单纯,说是师兄弟可又是情侣,藕断丝连地搁置着,也没人出来理清楚,于是到了现在就更加糊涂了,可就这么躲避着也不是一个办法,日后肯定有更多朝夕相处的时光,只好先答应了,回握住他,算是和解了,可在心里还是画了分明的界线。
刚将手松开,李弄璋就正好掐准了时间打过来了电话,陈沛青一慌,手在口袋里胡乱掏着,顿时又镇定下来,他想到李弄璋不会在电话里说些过分亲热的话,于是就大大方方地接起,但还是稍微侧过了脸,看着窗外繁忙的市井,将笑紧紧地屏在嘴角。“出发了?”李弄璋一边与他说话,一边还悄声对谁嘱咐着什么,“恩,在车上。”“什么时候到?”“很快的,一个小时不到。”“那什么时候回来?”“少则几个月,多则要半年。”“那自己当心点,有什么事就打电话过来,”“没事也可以打过来。”他又补上一句。“晓得了。你也少加班,钱是赚不完的。”两人说话的腔调不知是怎么了,像是熬过了七年之痒的老夫老妻,引得一边的蔡环都有了好奇,不禁竖起了耳朵。“中途可以回来的么?”“刚开始演出的地方都在省内,要是有空闲我就回来。”“回来记得说一声。我这里忙着,先挂了。”“恩。”刚将手机放好,陈沛青就见着蔡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连忙往耳朵里塞了耳机,所幸装聋作哑,歪过了头打起了瞌睡,蔡环识相地没有问,将头侧去了另一边。
再下了车,是在杭州隔壁的绍兴,越剧的萌生地,一群欣欣向荣的苗子被丢在这里,要进行一次严苛的栽培,这才能跟着去全国各地跑。三三两两地走进了集体宿舍,两人一间,陈沛青正好跟了蔡环。虽然觉得十分尴尬,可他也做不了主,只好提着行李走上去,房间门一打开,这尴尬又更甚了,房间小,两张床之间只有一只两掌宽的矮柜,几乎是要并在一起了,可蔡环却很是自在,开窗透气,又烧水泡茶,陈沛青看着他忙碌,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只好傻傻立着,实在熬不住了,就将电视机打开了。
“刚才在车上,你在和谁打电话?”蔡环正将衣服一件件整理出来,他抬头看了陈沛青一眼。“朋友。”陈沛青不看他,盯着屏幕上一对正在接吻的男女。“男朋友?”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古怪,有些是鄙夷的,可是又冒着点酸气。“是。”他干脆痛快地承认了,希望少点事端,眼珠子一动不动,可电视里的内容却看不进一分。“你这是气话?”他笑了,走了过来,在陈沛青的面前停下,明明与他一般高,脸也十分秀气,可没有丝毫温和的气质,反而是发着狠的。“不是。”陈沛青这才抬头看他,一大片影子投下,里面有一张白的人脸,熟悉的五官与脸廓,可从来都不认得。“我已经道歉了,还不原谅我吗?阿青?”突然就用上了这个从小唤到大的称呼,亲热体恤,仿佛在陈沛青的心上压了一只秤砣。“没有。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陈沛青怔了怔,一时就说了错话。“不对的地方?你做了什么?从头到尾错都在我,不是么?”蔡环本就灵光,自然不会就这么放过。“我的意思是。。。”陈沛青顿时就慌了,哪里还有与李弄璋辩驳时的样子,哑了半天,更显得心虚,脸都白了一层,这才说一句:“我的意思是我错在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我们两个都选上了,就应该当它过去了。”这解释勉勉强强,可蔡环却在心里种下了疑虑,现在是放过了他,可是一转身就开始抓着这道口子到处询问了起来,本就是有几分无赖的人,在陈沛青面前还算是收敛的,却因为吃了闷亏,而开始不依不饶了起来。
话刚说完,就有人来敲门催着集合了,于是就纷纷下了楼,年轻气盛的人大踏步走过,将这栋旧楼都踩得震了一震,密密实实地占满了整个大厅,一个老师模样的站在一张塑料椅子上,可本身就生得矮,于是只在人群里探出了半个光溜的脑袋,他吊着嗓子介绍了一下这次为期一个星期的集训,每日的安排都有不同,之后会进行考核,差的安排龙套,稍好一些的演个配角,优秀的就能有完整的唱词并且与那些越剧大家练上一段对手戏。末尾又鼓励了几句,一番话说得十分中肯,这个行当勤奋天赋缺一不可,站在这里已经说明是有了半点天赋,之后拼的就是勤奋了。说完话,手一挥,将大队人马带去了隔着一条马路的绍兴越剧院,于是这集训一刻不停地就此开始了。
、其九
这几天陈沛青忙得脚不沾地,天亮得越来越早,于是6点左右就已经精神奕奕地站在练功房里了,晚上的时候学员们都一个个较着劲,生怕早走几分钟就会被抛下一大截,于是又是不肯认输的。等晚上回到房间,手脚都失了水似的,肌肉又酸又涨,像是充了气,一边还要打起精神应付蔡环,但又不敢怠慢,冲刺似的洗漱睡觉,连失眠的心思都没有了。可这几天一连接着了好几个李弄璋的未接电话,总是忘记回他,发了短信询问,他又直说没事,后来干脆就不回了,陈沛青知道他忙,而现在自己也忙,况且他也不需要哄着捧着,于是就作罢了。
到最后考核的前一晚,陈沛青也不想临阵磨刀了,况且又练了一个白天,于是就干脆给自己松个绑,吃了晚饭也不出去了,留在房间里看起了电视,蔡环也不在,难得有了清闲。正看得有些困倦,门突然被敲了几下,他一个激灵,立马起来,蔡环肯定是拿了钥匙的,现在这个点,练习的都练习去了,而且他就认识一个蔡环,也想不通谁会找上来,偏偏门上又没有猫眼,只好问了一句:“谁啊?”“李弄璋。”清清楚楚地传过来一声,可到了耳里,又有些迷蒙了,像是隔着山遥水阔。飞快地将门打开,也等不及看明白了,将面前的人一把拉进来,门又关上,锁死了。
这人有血有肉地站在自己面前,睁着一双笑眼睛,香水喷在了颈窝与发根里,“辛苦了。”他这么说着,嘴角皱出了一个涡。陈沛青贴上去,捧住了他的脸,又惊又喜,许久未笑过的脸终于欢悦了起来:“你怎么过来了。”还没得到回答,他就发现了不对劲。说不清楚,可李弄璋的眼里有了浊色,像是为什么发着愁,眼底沉着黑眼圈,眼袋也有些鼓肿了,不知熬了几个昼夜,面色乍看还好,可凑近了就觉得蒙了苍色。“没什么。就是想过来看看你。问了下你们剧团的人就找来了。”说完就抱住了他,身体都是垮的,沉沉地压住了陈沛青,像是马上就会往地上倒去,于是就觉得更加不对劲了。“最近是不是公司里很忙啊?”他旁敲侧击着,并没有往坏处想。“是啊。很忙。”答得不轻不重,有些敷衍,鼻子里轻声哼着,撒娇的神态,陈沛青也不再问了,与他搂着,开始讲些训练时的琐碎。“这房里是住两个人的?”李弄璋也不知有没有认真听,突然打断了他。“恩,我和。。。蔡环。。。就是我的师兄。”“他没为难你吧?”“没有。你想多了。”“我得走了。”李弄璋突然说,可没有走一步,仍将陈沛青夹在怀里,要将他带走似的。“恩。”陈沛青将怀抱松了松,上去吻他。隔了近一个星期,竟比之前的几次都平淡多了,像是含住了一颗饴糖,来回拿舌头拨弄着,格外沁甜。“你真的没有事?”“没有。你也想多了。”李弄璋笑了,用他说的话答回来。转身又走了,风尘仆仆。来回两个小时的路程,换来这一会儿子,竟觉得还是赚着了。
陈沛青还是有些不安心,可他现在连自己的事情都兼顾不过来,只好相信了李弄璋的这句没事。又恍惚地看了会儿电视,困得眼睛发直,几日的疲劳都商量好似的窜了上来,时间还早,可还是躺去了床上,一下子就睡沉了,连蔡环回来闹出的那些动静都没惊扰他。
睡得饱了,第二天精神十足,脸上也有了飞扬的神采,试炼时的压抑气氛也没让他颓靡,反而弹簧一般发挥出了更大的本领。一水的白色短装,两排人,一排十五个,有男有女,站得笔挺。前面五个面试官,个个都有着唱戏人的劲道,坐最中的那个年纪最大,脸上有斑有纹,指挥了几句,手指点几点,将学生们分成了三人一组,其余的都在旁边分散着坐下,介绍了考试内容,声音洪亮。手指又点一点,考试这就开始了。
陈沛青是在中间这组,前后不着,一边观摩着一边数着顺序。从基本功到亮嗓子,巨细无遗,一一试过,最后每个人都有一分钟时间唱上一句,陈沛青还是唱了唱与李弄璋听的那句,只是这次有了情绪与婉转,出色许多。这一面试整整耗费了一个上午,说是第二天就出结果,可大家都没心思去管了,一出了剧院的门,回去休息的休息,去逛街的逛街,吃饭的吃饭,顿时就散得没了人影,陈沛青自然不赶这个热闹,不声不响地穿过马路,向着对面走。
蔡环忽然从他身后走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陈沛青被吓了一跳,连忙一甩,见是他,脸上本是安心的神色顿时紧绷了起来:“有事?”“你那么紧张做什么?”蔡环嘻嘻地笑,与他并排走着,“刚才的考试怎么样?”“还行。”“我听到两个考官在议论你呢。”“议论我什么?”“说你很不错。”陈沛青立马停下,狐疑地抬起脸看他,接着又继续走,蔡环也一步一步地跟着。“你还是生我气吧。”“没有。”“阿青你真的很优秀呢,比我优秀很多。”语气轻浮,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陈沛青笑了一声,不理他。“对了,你知道宋团长被开除了的事么?”轻描淡写地一句,一边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睨着陈沛青的脸色。果不其然,一张脸煞白,从小就是藏不住情绪的人。“他啊,用职务收受贿赂,团里有几个人就是送了钱才进来的呢,现在被剧院的责任方知道了,自然就开除了他。而且你知道么,他还有一本账本,记着收钱的明细,所以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知道会牵连到多少人。”只听了半句,耳边像是撞着千万口钟,起此彼落,嗡嗡地钻进了脑里,整个人都被定住了,恨不得直接死在原地。蔡环伸手过来牵他,摸着了一只冰凉的手,他有些得意,于是接下去的话也不再说,脸一背过去了,就有了招摇的笑容。
他不敢和李弄璋说,怕他着急,况且现在也无计可施。不知事情有没有败露,但只好还装作无辜的样子,蔡环明显是看出了端倪,或许他早就调查过,但是只要他没有证据,一切就还未定。可是陈沛青的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是去是留,都有了数。这样一想,反而是镇定了,晚上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天上午,陈沛青就被单独叫去了剧院里的办公室。叫他的就是那个年纪最大的考官。他与陈沛青坐得很近,碰着一只圆鼓鼓的搪瓷茶缸,离得近了就发现他要更老上一些,但是十分干净,并没有老人的体味,眼睛明亮,有平和且睿智的光芒。“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了吧。”用的是询问的意思,并没有责备。“知道了。”一颗心落地,陈沛青答得十分坦然。“你很优秀,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情。即使是凭着实力,也是可以出头的。”陈沛青不语,他原本想将蔡环的小手段说出来,可是这样的事情没有半点证据,随意捅出来倒像是血口喷人了,干脆就认了栽。“回去吧,年轻人。”他说,脸上甚至还是笑着,宽容了陈沛青这一时的错误,也没有将事情摆上台面,保全了这后生的脸面。陈沛青起身,一鞠躬,再转身回去,就是两行眼泪。
回到房间后,再次将行李打包了,他也不知怨谁,怨了一圈,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若是没有投机取巧的那么点小心思,也不至于被打回原形。蔡环不在房里,幸好不在。将东西一背,钥匙留给了前台,就去了客运站,故作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