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簘-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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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孝面上泛起一阵天真的笑容,这有如浑金璞玉一般的少年,对未来的一切满怀着美丽的憧憬。
上官琦暗暗忖道:“看他此刻已是这样的神情,若是见到那些天下闻名的南湖烟雨、西子清波、钱塘晚潮、太湖夕阳,当真要雀跃三尺了。”
要知他生具至性,和袁孝又有了真挚的手足之情,莫说他自己此刻本就十分高兴,便是他自己心中有烦恼,此刻见了袁孝的快乐之态,心中也会为之欢然。
思忖之间,目光转处,忽见袁孝不但面上笑容尽敛,而且目光之中,还露出悲哀凄凉之色。
上官琦怔了一怔,忖道:“他怎地忽然变了?”忍不住轻轻一拍袁孝肩道:“兄弟,怎样了?”
袁孝沉重地叹了口气,目光远视着天际浮云,眼眶中似已泛出晶莹的泪光,哽咽着道:“大哥,我……我在想要妈也能在这里多好,外面的东西这样好看,这样好玩,可惜……妈妈也许永远看不到了。”
他言语之中,既无美丽的词藻,更不知巧妙的修辞;但就在这种平实简单的言词之中,却不知含蕴着多少真挚而动人的情感,当真是字字令人心酸,句句令人落泪。
上官琦听了,不觉也呆呆地愣了半晌。想起自己的父母家庭,心中忽地也泛起了思乡之念,垂首长叹了一声,意兴亦自变得十分萧索。
两人缓缓向江边渡头走去,眉宇间俱是一片忧郁之色。要知道他两人俱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平生不会作伪,心中有着什么心事,面上就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
方自走到江边,一艘三桅船上,突然地跳下一个满身黑衣、头扎黑中的彪壮汉子。走到他们身前,目光转动,仔细打量了他们两眼,抱拳道:“两位辛苦了!”
上官琦不禁为之一愕。只见这汉子神情剽悍,目光的的,满面俱是水珠,一眼望去,便知道是长江江面上的水道豪雄,却不知是何来意。
他愕了一愕,还未答话,只见这汉子顺手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交付于他,又道:“两位想必是来得匆忙,忘记带上这个了。”
上官琦目光动处,只见这汉子手上拿的,竟是两方麻布。正是为死者带孝所用之物,剑眉一轩,大怒忖道:“这汉子好没来由,怎地生生将这种丧气东西交付于我……”心念转处,忽见这汉子臂上亦自带着一方麻布,心知此中必有误会,亦自抱拳道:“兄弟本要渡江……”
这汉子眉头微皱,不等他话说完,便抢着道:“难道兄台并非要到汉阳去为闵老爷子吊丧的么?”
上官琦缓缓摇头,那汉子愕了一愕,“嘿”的一声,掉首不顾而去。
上官琦微微一笑,忽见这汉子又回过头来,冷冷道:“阁下如非前往吊祭,今日还是不要动渡江之念的好。”
上官琦轩眉笑道:“在下要否渡江,难道与阁下又有什么关系不成?”
那汉子冷冷道:“今日长江渡口的所有船只,均已被人包下,作为摆渡吊祭人客之用。兄台今日如果要寻船渡江,只怕万万难以做到。”
他语声一顿,又道:“在下听兄台口音,不似本地人士,是以才善意相告。兄台如不相信,自管一试便知。”微一抱拳,走到船边,一掠而上。那艘江船竟丝毫不动,显见这汉子身手颇为不凡。
上官琦呆了半晌,暗中讨道:“这汉子看来没有恶意,想必不会骗我……只是那闵老爷子,不知是何等人物;怎地人死以后,还有此等排场……”忽听袁孝在身侧轻轻叫了声:“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上官琦道:“这里像是没有船只渡江了。”
袁孝道:“那边的船上,不是全部都空着的么?”
上官琦道:“船虽全是空的,可是已都被人包下了。”
袁孝皱眉思忖了半晌,想是难以了解,又道:“这些船既然是空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先坐过江去?那些后来的人,他们来得迟了,就应等我们渡过江以后再说。眼下他们人还没有来,就占着这许多船做什么?”
他初学人语,说话本已极为吃力,此刻一连串说了这许多话,额面上像是已微微渗出汗珠。
上官琦沉吟了半晌,长叹一声,道:“兄弟,你说的话虽然很有道理。但是……唉!人世间事情复杂得很,绝不像你在深山中所想的那般单纯。这些事,你以后自会明白的。”
袁孝垂首思忖了半晌,心中还不甚了解,但却又不敢再问。要知他生长于深山大泽之中,终日与猿兽为伍,心中所想的道理,但知一加一为二,二加二为四,对于人世间的一切王法、规范、交易,俱都茫无所知。
上官琦见了他发愣的神情,微微笑道:“你在深山中肚子若饿了,见到树上的果子,尽可采下食用,心中也觉着那是天经地义之事。但你在人世中肚子若是饿了,却不能任意将别人摊子上果子取来吃。
这因为深山中的果树本是无主之物,而人世间的东西,都是有主之物,物主纵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有王法的保障,你任意取来,便是违反了世人的规律。”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船虽是空着的,但物主是别人,你我就不能任意取用。这些道理,你知道么?”
袁孝又自俯首沉思半晌,忽地抬起头来,展颜应道:“我明白了,若是有人要抢别人的东西,我也一定要打他的。”
上官琦含笑点了点头,道:“这道理虽然简单,却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世上绝无不凭劳力便可得到之物,有些人一时虽可凭巧取豪夺得到,但却很快地便会失去的,兄弟,你……”
语声未了,忽见身后一排走来十数个黑衫汉子。这些汉子高矮不一,老幼各异,但面上却都流露着一片悲戚之色,步履之间,却又都极为矫健。臂上扎着一条白色布带,三两低语着走到江边,侧目打量了上官琦与袁孝两眼。先前那黑衣汉子,忽然迅快地走了下来,将他们迎到一艘船上,隐隐只听他似在说道:“想不到黄鹤镖局的嫖头们竟一齐来了,小的谨代闵二爷向各位致谢……”语字虽听不甚清,但大致确是不错。
上官琦又自愣了愣,心想:“久闻这黄鹤膘局在江湖中甚负盛名,此刻竟一齐出来吊祭。看来那闵老爷子,必定是个成名人物。怎地我却未听人说起?”
要知道武林中人声气互通,若有人有了红白喜事,别人大都会折简问候,送上贺仪。就算交情较深的最多亦是一处派上一人,作为代表,前往吊祭或致贺。似这等全体一齐前往之事,在武林中却极为罕见,是以上官琦觉着奇怪。
他思忖半晌,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中,有个姓闵的人物。
袁孝呆立了半晌,突然侧首道:“大哥你看那汉子用竹竿轻轻一点,瑰么大的船就马上破浪而行……”忽地见到上官琦沉思神情,便倏然住口不言。因为他想到了自己在沉思之时,不喜听别人说话,是以别人沉思之际,自己也是不该打扰别人思潮。
但见上官琦忽地微微一笑,自言自语他说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这些事我去想它什么?”侧脸向袁孝笑道:“我们且到那边看看,也许有些渔船,可供摆渡过江之用。”
袁孝对于人世间事丝毫不懂,上官琦既说如此,他自然连连称是。随着上官琦,沿江向下流去。
此刻春阳已盛,江水中反映出万道霞光,上官琦长衫随风吹动,衣袂飘飘,春阳照射下,更显得有如临风之玉树,却衬得他身侧的袁孝越发丑陋。泊舟江岸的船娘渔女一个个从布篷中探出头来,望着他们掩口笑语,但袁孝胸中坦荡,昂首而行,别人对他笑语指点,他也不放心上。
时已初春,长江岸边芳草初生,上官琦步踏绿苗,缓缓而行,神态望来虽似悠闲,其实他心中极为焦急。又想到自己此番到了江南,不知是否能够寻到师父,若是找寻不到,师父的生机,就十分渺茫了。
如他还在人世,定会在家中留下行止……他心中正自思潮百转,忽见袁孝喜道:“大哥,你看,前面果然有艘空船,呀,大哥你猜得真不错!”言下对上官琦大表赞佩。
上官琦微微一笑,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江岸边,果然一艘小船,系在岸边的一株树上。柳条千缕,拂在那小船的船篷上,一个身穿蓑衣的中年汉子,盘膝坐在船头,吸着旱烟,他衣衫虽然褴褛,意态却颇悠闲。
直到上官琦走到船边,这船夫方自慢慢地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们两眼,却又回过头去,望着滔滔的江水出神。
上官琦忍不住干咳了一声,抱拳道:“小可们想摆渡过江,不知大哥你可否方便一下,将我兄弟送到对岸?”
那船夫头也不回,晃着脑袋答道:“这艘船不是摆渡的船。”语气生冷简短,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
上官琦愣了愣,忍着气道:“小可们实在急于渡江,大哥如肯方便一下,小可必有厚酬。”
这船夫缓缓地回过头来,再次打量了他们两眼。上官琦满心希望他看在“厚酬”的面上答应自己,哪知他又摇了摇头,道:“这艘船不是摆渡的。”站了起来,走入船舱,再也不理他们。
上官琦愣了半晌,心中虽然气恼,却又发作不得,只得叹了口气道:“我们再往前面看看。”
哪知他目光一抬,却见那船夫又从船舱中走了出来,缓缓道:“你们急着渡江,是不是要过去吊祭的?”
上官琦方自摇了摇头,袁孝已抢先说道:“我们要是过去吊祭的,早就坐那边的大船去,谁还要坐你的船。”他见那船子那副阴阳怪气的神情,心中颇力气恼,是以忍不住要反唇相讥。只是他天性淳厚,十分难听的话,还是说不出来。
那船子“嗯”了一声,船舱中突地传出一阵娇柔清脆的声音,说道:“你们既是孤身两人,如果愿意坐在船头,不到船舱里面来,我们就渡你过江好了。”语声婉转动听,似是北方口音,却又有吴依软语的轻柔。
语声方落,上官琦只觉眼前一花,船头已走出一个翠衫少女。他连忙垂下头去,不敢作刘桢之平视,但就只方才的匆匆一瞥,已觉那少女身材婉约,面目清秀,似乎美丽不可方物。
他心中不禁暗暗道一声:“惭愧。”讨道:“原来这船舱中有女子在,难怪别人不肯摆渡了。”
只听那女子娇甜的声音重又响起,道:“你们如有急事,就不必客气,尽管上船来好了。反正这船虽小,多坐两人亦是无妨。”
上官琦忙道:“如此就多谢姑娘了。”忍不住一抬目光,只见这女子宛然仁立,姿态如仙。面上虽带笑容,但神情之中,却又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态,半点没有轻佻之色。
他心中虽不愿与陌生女子共处一船,但见了这女子磊落大方的神情,再加上除此以外,别无他途,沉吟半晌,便长揖道:“如此,就多谢姑娘了!”垂首走上船舷,目光再也不敢抬起。
那翠衫少女微微一笑,轻扭纤腰,走入船舱。那船子用手中的烟管一指船头,冷冷道:“你们就坐在这里,千万不要走入船舱。”
上官琦正色道:“这个自然。”又道:“摆渡之资,还请兄台哂纳。”从怀中掏出一小锭银,送到那船子面前。此刻他已隐约看出这船子不是常人,是以言语之中,分外客气。
只听这船子冷笑一声,道:“银子还是你自己收下吧!”一跃上岸,解开柳树上绳索。上官琦对此人的狂傲虽然不满,但转念一想,人家终究是一番善意,便忍着气和袁孝一齐面对江水坐在船头,放眼江水苍茫,浊波如带,风物秀佳,美不胜收。
他心中方自暗中赞叹这长江风物之胜,忽地听到身后一个娇柔的声音轻轻说道:“这两个少年年纪虽轻,举动却老成得很。”
上官琦双眉一展,胸中颇觉安慰。要知道无论是谁,听到别人在暗中真心称赞自己,心中总是高兴的。那少女说话的声音极轻,并无要上官琦听到之意,只是上官琦耳力大异常人,是以才能听到而已。
这种话自非当面恭维之言可比。
哪知却听那船子冷冷“哼”了一声,沉声道:“他心里有求于我,自然要对我们恭谨客气些。”
上官琦愣了一愣,忽地想到自己在那古寺阁楼前的心境,一时之间,心中突热血上涌……他对那吹萧老人,心中确因有求于人而生出恭谨敬畏之心,但那种情况,与此刻却绝不可同日而语。要知他本身具宁折不弯之性,此刻一跃而起,微拂袍袖,面对舱口,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脚尖轻点,一掠上岸。袁孝心中虽感奇怪,但是他走了,亦自随后跟去。
效乃一声,小船亦已荡开,那船子见他们两人突地一言不发地走了,愣了愣,双眉微皱,冷笑一声。那翠衫少女步出船舱,望着他们的背影,秋波流转,目光中却隐隐泛出笑意。
袁孝目睹上官琦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满面俱是愤慨之态,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忽见上官琦以拳击掌,低语道:“上官琦呀上官琦,你但能不要求人,还是别求人吧!”他正在青年,心性难免偏激,受到人家些许羞辱的言语,心中便忍耐不得。他却不知道这世界之大,人事之繁,若不求人,实在是难比登天。
他此刻心中的思潮,袁孝自不知道,亦无法答话。只见他默默走了半晌,突地回首一笑,道:“兄弟,你不要说话,看,我带你过江。”
袁孝茫然点点头,只见上官琦突地一整衣冠,转身走上一艘船,双手下垂,目不斜视,笔直地走入船舱,寻了个空位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地低首沉思起来。袁孝见了呆了一呆,也学着他的样子,走到他身旁坐下。
那渡船之上,早已坐了十余个汉子,有的低声细语,有的垂首而坐。见了两人闯上船来,虽也投以惊诧的一瞥,但随即转过目光,低语的仍旧低语,默坐的仍然默坐,竟没有一人出言相询,更无一人拦阻。
上官琦原本是想混在入丛里渡过江去,此刻见了这些人的神情,心里暗暗得意,知道自己这番虽是误打误撞,却撞个正着。袁孝根本一无所知,心中虽有些奇怪,却是不肯用心想它。
过了半晌,又走上两个人来,那船子暗中数了数人数,口中呛喝一声,手中长竿一点,船便离了江岸。坐在上官琦身侧的一个汉子,面容瘦削,目光炯然,此刻怀中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