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佳话-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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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事。”竹曰:“我俚句已成,终觉想头不幻。”共视之,其诗云:
渭川千亩入诗囊,明日好风相扶将。
苦热炎蒸夏日长,南薰在包座中凉。
佳人日暮倚栏旁,一笑相逢并鼓簧。
玉琯银箫列两厢,吹丝弹竹杂宫商。
裂石穿云声飞扬,干宵引手招凤凰。
湘妃对我解愁肠,不洒斑斑泪几得。
柳曰:“如‘佳人一笑并鼓簧’,‘干宵引手招凤凰,湘妃对我解愁肠’等语,真是幻想,何云不幻?”竹曰:“曲江,请你的教看看。”柳曰:“我不过随笔捈鸦耳,何足言诗?”松曰:“曲江恭而无礼,则劳直爽些。”柳乃以诗与之。诗云:
年年长此对春风,花里寻芳喜幻逢。
少妇凝妆情宛转,小蛮低舞态玲珑。
知心又到灵和殿,话旧重来靖节翁。
但愿身为千万缕,长堤一一系离骢。
竹曰:“‘少妇留情’,‘小蛮低舞’,真是人生难得之事,如此着想已觉其幻。至若灵和殿已坵墟,陶靖节已羽化,曰‘又到’曰‘重来’,恰是幻中情境。一结欲系尽离骢,使天下无别离,□更是幻中之幻。曲江殆欲口吐白凤,何谓信笔涂鸦?”松曰:“曲江作幻情诗,亦自风流乃尔。雪香你的诗哩?”雪香云:“请看。”
一醉罗浮总不醒,美人常在花间等。
地老天荒万里寒,乡住温柔寝未阑。
珊瑚枕上结香梦,扶起多情倚画栋。
朝为寿阳饰晓妆,暮叫西子舞霓裳。
裁冰偶过大庾岭,月明更抱嫦娥影。
柳曰:“雪香亦是自为写照,与月香姊遇阮郎、逢萧史之句可谓心心相印。”竹曰:“雪香此诗颇近髯苏。”柳曰:“雪香大约以韩苏为宗,故气象适肖。”雪香曰:“我不过随兴挥毫,并未宗哪一家。”柳曰:“我正有疑怀,今可决于诸公。”松曰:“有何疑处?”柳曰:“敢问诗当以那一家为宗?”雪香曰:“何必拘拘以一家为宗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可耳。”松曰:“雪香之言是也。李、杜超迈,韩、苏排奡,王、孟清□,郊、岛瘦劲,温李、冬郎芬芳恺恻,香山、诚斋坦率乐易,皆可作后人津梁。无分中晚,无论唐宋,兼而学之,适符所性,便能自成一家。至若黄山谷之坚僻,王荆公之倔强,坏人笔气等之,自郐以下可耳。”柳曰:“我诵古人诗,皆有快人之处,是以难决去取。今闻翠涛言,便释然矣。究之作诗,当以何者为主?”松曰:“专主性情;有性情而后格律随之,辞藻附之,斯不致有肉无骨。”柳曰:“然则兼学古大家,可能兼长否?”竹曰:“是又不然。翠涛所云兼而学之,欲广识力、充才气耳。所云适符乎性,即不必兼长之意。桂甫长于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长于言情,子瞻不能也。自古皆然,又何庸兼长为哉?”桂曰:“青莲少排律,少陵少绝句,昌黎少近体,亦是不能兼长之故。古人能弃其所短而愈见所长,正不必为东施效颦也。”柳曰:“顿开茅塞,畅快,畅快!”
少时,菊奴捧酒肴出。酒过数巡,竹曰:“从前是曲江起令,今日我也起一令看。”柳曰:“甚妙,但以何为令?”竹曰:“将园中所有之花,先认定一样,即说葩经二句联合,更咏古诗一句为证。”松曰:“古诗亦要明露花名,不用隐语。”雪香曰:“原要如此。”柳曰:“嶰谷你先说。”竹曰:“我认了海棠。”松曰:“诗经哩?”竹曰:“至于南海。蔽芾甘棠。”雪香曰:“诗来。”竹曰:“轻把环儿比海棠。”松曰:“我认了牡丹。‘驾彼四牡。颜如握丹。’”竹曰:“诗来。”松曰:“百花丛里看擒王。”竹曰:“罚酒。”松曰:“如何罚酒?”竹曰:“不用隐语,是谁说来?”雪香曰:“真是作法自敝。”菊婢在旁曰:“何不云‘堪笑牡丹如斗大’。”雪香曰:“此婢甚可人意。”柳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婢尚如此风雅,月香姊更不待言。”桂曰:“此婢亦何足挂齿。”竹曰:“翠涛你的罚酒还不吃?”松遂一饮而尽。竹曰:“诗来。”松曰:“菊婢已说过了。”雪香曰:“那算不得。”松曰:“牡丹经雨泣残阳。”顾柳曰:“曲江该你。”柳曰:“我认了玉兰。金玉其相。芝兰之支。”松曰:“该罚。”柳曰:“怎样该罚?”松曰:“我与嶰谷都是末一字,你用第二字,如何不该罚?”桂曰:“这却无妨。”雪香曰:“翠涛让他些。”松曰:“饶你罢,诗来。”柳曰:“幽兰香送玉人来。”松曰:“这便要罚。”柳曰:“不似你作隐语,如何罚酒?”松曰:“玉兰二字拆开了。”柳曰:“拆开较难。你每所说海棠、牡丹可有拆开诗句否?我为其难,怎倒受罚?”雪香曰:“圣人云‘吾从众’,曲江违众,该罚。”柳曰:“这倒说得是,饮一杯罢。”饮毕,松曰:“更一句。”柳曰:“皓月清霜映玉兰。”桂曰:“该梅君说。”雪香曰:“我认了夜合花。岂不夙夜。天作之合。”柳曰:“诗来。”雪香曰:“夜合花前人尽辟。”桂曰:“该我了。我认了金凤花。勿金玉尔音。凤凰于飞。”柳曰:“罚酒。都是四字,月香却说五字,该罚不该罚?”雪香曰:“诗经原有五字,这却无妨,且让这一杯罢。月香姊诗来。”桂曰:“凤仙花开女儿花。”松曰:“这倒要罚。曲江两个字面都有,因拆开了,尚且受罚。月香姊只有一个字面,决不能恕这一杯的。”柳曰:“翠涛之言是也。”雪香曰:“月香姊吃这一杯。”桂饮毕,竹曰:“更一句。”桂曰:“指头金凤弹流水。”松曰:“令毕了,大家满饮三杯收令。”饮毕,柳曰:“把酒赋诗,自是我辈快事。我欲作怀古诗,俱切美人,限乖、骸、钗、谐、埋韵,八句各指一件,关合:一美人,二曲牌,三花,四鸟,五药名,六音律,七地名,八古人。各作一首,以浮太白,诸君以为何如?”松曰:“限韵作诗,缚人才气,又限以险韵尤难稳惬,况八句各指一件,纵尽态极妍,终是小家技量,难入大雅之室。”桂曰:“曲江既有此意,偶一为之,似亦无伤雅道。”松曰:“曲江你请先作。”柳乃作一首云:
织女佳期信不乖,鹊桥仙本是仙骸。
时开菱镜新梳髻,为整鸳衾任堕钗。
手握牵牛心暂慰,琴弹别鹤愿难谐。
昆明池畔沉灰尽,应与张骞石共埋。
松曰:“用鹤桥仙曲牌关合织女甚佳。”竹曰:“用牵牛药名亦妙。”松曰:“曲江情织女,我就怀绿珠罢:
绿珠底事命途乖,上小楼难保骨骸。
夜合欢空当日梦,子规啼断旧时钗。
香含豆蔻心犹在,泪染琵琶韵未谐。
若有魂归金谷里,石郎相伴叹沉埋。”
柳曰:“翠涛用上小楼曲牌,映合绿珠坠楼事亦雅切。”竹曰:我怀西子:
漫道西施妙舞乖,醉春风处放形骸。
床前笑倚芙蓉帐,枕畔慵簪玉燕钗。
兰麝香薰招蝶慕,笙箫响彻与歌谐。
浣纱□里人谁识,不遇吴王便永埋。
雪香曰:“嶰谷收句反跌。令西子而在亦当首肯,真是善于论古。”松曰:“雪香你只管说,你的诗哩?”雪香曰:我怀着秦弄玉:
箫吹秦女岂音乖,步步娇难禁弱骸。
裙绕金莲平贴地,车乘彩凤俯遗钗。
珊瑚枕上常相伴,琴瑟人间已允谐。
我愿蓝田获双璧,早随雍伯玉同埋。
松曰:“雪香押埋字,用蓝田种玉事,恶字好用,颇见匠心。”柳曰:“雪香已失兰家婚姻,此时求凤甚急,一结更道出自己心思,不徒怀古而已。”竹曰:“月香姊你作一首看。”月香曰:“此等诗拘文牵义,亦是大难,妾怎敢与君等抗衡词坛。”松曰:“月香姊又谦起来,真是赘瘤。”月香曰:“我怀哪一个是?”沉思一会,曰:“就是崔莺莺罢。”其诗云:
双文盼到好音乖,独(戈辶)红楼惜瘦骸。
赠芍原羞轻玉体,画眉无奈拂金钗。
红娘寄语芳情动,绿绮知音素愿谐。
一去长亭人未返,张郎何忍听香埋。
雪香见诗,闭目不语。松曰:“用红娘药名,恰是本地风光,妙绝,妙绝!”竹曰:“月香姊此诗必有所指,不徒泛咏崔娘。”桂曰:“本无心而作。”柳曰:“如‘赠芍原羞轻玉体’之句,亦是占身分处。”松曰:“雪香装模作样,是何缘故?”雪香曰:“偶尔困倦。”松曰:“我们再酣饮一回。”于是复赌拳索战,尽兴而罢。
撤筵后又纵谈多时,日已西斜,四人辞去。桂曰:“倘蒙不弃,愿时聆清诲。”松曰:“不日必来。”桂曰:“松君大恩,刻铭肺腑,无以为报,奈何?”松曰:“此事何足挂齿,以后再也休提。”遂散去。
第15段 种翠馆良朋仗义 销魂院竟夜谈心
四人同出院中,柳自回去。松梅复到竹家,入种翠馆坐定。竹曰:“我观桂蕊甚是留情雪香。所作怀古诗末句云‘张郎何忍听香埋’,具有深意。”松曰:“空空留情,也是枉然。”雪香曰:“我非不欲援手,无奈清风两袖。”竹曰:“怜才的心谁独无有。雪香若欲援手,我必玉成其事。”雪香曰:“似月香这样才貌,鸨儿必视为奇货,非千金必不轻售,我何能为?”竹曰:“区区数百金,尚可为雪香谋。”松曰:“雪香此事决不可行。”雪香曰:“怎不可行?”松曰:“桂蕊虽曰守贞,到底落于青楼妓馆,老伯与伯母必不听雪香行此事。若不告而行之,日后不能如愿,将□□□顿哩。”雪香曰:“姑且救他出院,日后缓缓图之。万一时势不能,听其别字,亦所甘心。决不令其于烟花巷里埋没终身。”松曰:“雪香如此说,不唯情深,亦是义举,我亦当为尽心谋之。”竹曰:“所需费用,我自任之。雪香可急办此事。”三人坐谈一会方散。
雪香见竹慷慨,遂决意欲救桂蕊出院。一日复到销魂院中,桂蕊喜不自胜,曰:“雪香真信人也。”雪香曰:“一见月香姊,欲时时得接清谈,特恨居处甚远,不能源源而来耳。”桂曰:“一与君接,觉精神俱爽。”雪香曰:“闻姊往日遇有过客,俱漠然视之,何幸我梅雪香得蒙青眼?”桂曰:“骐骥困盐车,负轭而上虞坂,见伯乐而长鸣,知其识己也。妾虽难比骐骥,君实今之伯乐,故不禁长鸣耳。”雪香笑曰:“虽相赏于牝牡、骊黄之外,但恨我乏千金。”桂曰:“这却不难。”雪香屡欲言及救桂出院之事,中心惶惑不定,启口辄止。二人复纵谈多时,菊婢捧酒食出,对饮欢畅。酒罢,雪香见其棋枰曰:“月香姊琴诗俱佳,想必棋亦精妙。”桂曰:“略知布局耳。”雪香曰:“肯手谈否?”桂曰:“愿为孙膑,学兵法于鬼谷。”雪香笑曰:“只恐逢蒙杀羿耳。”一局未终,不觉日已黄昏。桂曰:“君奔走道途,妾心不安。今日可在馆中下榻,作竟夕谈,不必薄言旋归。”雪香见日已暮,恋恋不舍,遂止宿焉。
少时,高烧银烛,二人复整齐队伍。菊婢将馆门掩上,曰:“做一个关门杀贼。”棋过数枰,桂蕊命菊婢入内办酒。雪香故落一子于地,俯身寻觅,暗将桂蕊金莲一捻,但觉弓鞋贴地,似初长猫头。笋儿不上三寸。雪香心摇魂飞,徜恍莫定。桂若不知,顾谓曰:“不寻罢。”雪香无心布局,了无伦次。桂笑曰:“君欲‘乱敲棋子落灯花’耶?”菊婢出,收起残局,置酒席上,桂命菊婢新设卧榻,以为雪香息偃之所。菊婢应诺而去。饮到杯盘狼藉方散。桂命菊婢收拾残盏先睡,复与雪香对榻清谈。桂曰:“妾有曲衷欲诉,不知郎君肯听否?”雪香曰:“月香姊之言自当洗耳敬听。”桂曰:“妾遭不幸,流落苦海,久欲呼救,未得其人。今春乍遇郎君,便自心折。君亦垂青不弃,情致缠绵。比时欲吐衷情,却因邂逅相逢,恐致冒昧。且竹、柳诸君在座,不便启齿,然而中心拳拳,未尝一日忘也。嗣遇暴客,复顶大恩,遂自誓以此身相报。及君来时,每欲明言,终觉腼腆,是以诗词言谈时露微意,而君竟置若罔闻,较初来时,转似情浅,不知却是何故?”雪香曰:“出院事亦非容易。我自恨力薄,莫克承任,恐口惠而实不至,故不敢认真说起,但含糊过身耳。”桂曰:“即此,亦足见君志诚。妾亦料君有高堂,不能自主,但妾区区微衷,誓不他适,必须委曲求全,救我余生。”雪香曰:“前日我与松翠涛、竹嶰谷商议,幸嶰谷愿出资相助,我自当为姊援手,不必烦姊叮咛。”桂曰:“松、竹二君,真是义重管、鲍,但妾素所蓄积,颇有千金,或不致劳竹君相助。”雪香曰:“如此更好。”桂曰:“此情令君父母知否?”雪香曰:“此时不必令知,俟出院后缓缓图之。”桂曰:“妾若得侍郎君,所谓生死而肉骨也。但君年已二九,尚未牵丝,尤宜早为求凰计。”雪香曰:“若得月香姊相伴足矣,又何求焉?”桂曰:“妾出身微贱,得赋小星,平生愿足,君须留意天台。”雪香说到此处,一时把持不定,起榻走至桂蕊床边坐定,执桂手笑曰:“玉笋春葱,秀嫩乃尔。”桂低头不语。雪香抱住柳腰,桂亦魂销力软,以手扶雪香肩。雪香笑曰:“今日暂借青楼作蓝桥可乎?”桂欲相就,忽转念曰:“行不得也,哥哥。”雪香曰:“姊姊,怎么得不得?”桂曰:“哥哥你放手,我说得你听。”雪香遂释手,曰:“请说。”桂曰:“青楼妓馆过客甚多,今日一块璞玉被君雕琢,日后何以自明,不如守此完璧,俟君异日。”雪香喜曰:“足见姊姊贞操。”又曰:“先我故落棋子,捻着弓鞋,姊姊何竟不知?”桂以手掩面曰:“非不知也,此身将欲与君,何惜一足。”雪香曰:“莲花可再一现否?”桂不语,以帐蔽面而坐。雪香抬起双钩,置之膝上,摸抚半瞬,曰:“两峰并峙,不盈一握,真爱煞人哩!”时已鸡鸣,桂曰:“梅郎请去安歇,彻夜长坐,恐伤玉体。”雪香曰:“姊何爱我之深。”于是就榻,解衣而寝。桂亦睡去。
比及天明,桂呼菊婢起,煨水、烹茶,以待雪香。桂梳妆已毕,雪香始起,菊婢服事周至。雪香欲辞去,桂留早餐,雪香乃止。桂取所画鸳鸯图请题句,雪香题云:
一宿便交颈,鸳鸯梦难醒。
有时相对飞,水面浮双影。
题毕,桂曰:“聊以持赠。”雪香遂收而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