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佳话-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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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但我自忖缘薄,难希再遇。今朝又到这门首访消问息,亦不过欲亭近况,稍慰鄙怀。至若重睹芳容,非所能及。不料小厮一见,即请到这里来,真是喜出望外。”桂蕊听毕,乃曰:“前日之事,始以为县主恩,继而知为松君恩,而不意恩实自君出也,前感多情,今顶大恩,妾何以为报?”言讫,倒身下拜。雪香答礼曰:“我梅雪香不过怜才耳,何恩之有?”拜毕,同到馆里坐定。桂蕊呼菊婢筛茶,菊婢捧茶出。桂蕊曰:“此婢是妾买的,不与院中相干。长大特妾决不许他接客。妾倘有出身日子,必带他离此地狱。”雪香曰:“此婢得月香姊接引,亦是大幸。”桂曰:“只是没人接引妾哩。”雪香曰:“月香姊如此才貌,决不致久困风尘。”桂蕊长叹一声,曰:“正不知此事何日才了也。”雪香默然良久,乃曰:“月香姊命小厮接我进来,有何见教?”桂曰:“因闻松君为妾讲情,欲问个明白耳。”雪香曰:“月香姊近来容貌,何竟清癯乃尔?”桂曰:“自上巳与君一别,忽忽不乐,似构微疾,时重时轻,加以暴客凌辱,愈增烦闷,故致如此消瘦哩。”雪香曰:“从今以后,风波既定,姊宜放怀消遣,调养精神,勿过为烦愁,致伤玉体。”桂曰:“此地非安乐窝,如何能放怀消遣?”雪香曰:“有道是随遇而安。”桂曰:“富贵贫贱,皆可随遇。唯此烟花巷里,决不能安。”雪香曰:“姊言亦是。”乃起身走到阶前,见那株海棠绿荫密茂,谓桂曰:“我从前来时,海棠盛开;于今满枝翠叶,虽则豫茂,无复旧时娇态矣。”桂曰:“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聊口占二绝以寄意。”
娇容无复旧胭脂,花易飘零君未知。
寄语惜花花下客,看花须及盛开时。
一枝无主自芬芳,雨打风摧最可伤。
花落花开人不管,闲愁吩咐与东皇。
雪香曰:“月香姊生未逢辰,致令一派杜鹃声,都向诗中吟出,未必非东皇之过,可惜我梅雪香却说……”雪香说到此句,忽禁声不语。少时复曰:“前日已闻高吟,今日复聆妙句,月香姊真不愧女中博士;但犹只见一斑,未窥全豹,盍将平日怕作,一并示教,使我顿开矛塞?”桂曰:“拙句非不甚多,只是率尔操觚,毫不经意,大半附诸祝融,略存近作数首,亦属烬余。君若不嫌污目,妾愿献丑。”桂蕊乃启箧笥,将草稿数纸附雪香阅,中有七古一篇云:
桃叶桃根春未晓,三更血泣子规鸟。
欲传幽恨起毫端,笔大如椽传不了。
妾家本住鹫峰颠,生长红闺记少年。
拟共天孙弄机杼,还招月姊斗婵娟。
腻粉轻翻碧桃涨,盈盈十五花初放。
可怜阿母惜如珍,一颗明珠擎掌上。
有时绿绮奏良辰,有时丹青写丽春。
织绵文怜苏氏女,簪花格学魏夫人。
多少蹇修双璧请,东床未定红丝聘。
狂风骤雨迫萧条,始信红颜真薄命。
一朝飘泊溷香埃,子夜歌残心已灰。
池边怕看鸳鸯鸟,座上惭衔琥珀杯。
车马盈门求燕好,输金竞买红儿笑。
莫愁却是带愁来,菊瘦兰悲天亦悼。
缠头姊妹尽花团,斜眸低声唤小官。
我本名园清洁侣,琼枝珍重椅栏干。
缘悭失足烟花队,那肯留情还献媚。
歌扇舞衫依尽抛,生平不惯筝琶事。
相如有意结丝桐,抱恨低头颊靥红。
空向巫阳求暮雨,岂随桃李笑春风。
不料当门留劲草,娇花偏惹狂蜂恼。
势将锄尽株与根,剩叶残枝都莫保。
天地于人译本宽,彩旛轻飏一枝安。
终嫌苦海波涛恶,九曲肠回片刻难。
飒飒悲风鸣铁马,三更鸦噪银灯灺。
无声冷露湿中庭,不语支颐海棠下。
愁怀寄月月无愁,顾兔偏来燕子楼。
推出余晖闲闭户,残花怕对素娥羞。
孤衾无奈眠孤鹤,只说黑甜乡里乐。
魂梦伤心似醒时,鲛珠暗向枕边落。
欲寻归结寄余生,都是悠悠陌路情。
人孰真心怜简简,我从何处唤卿卿。
春来乍见司花王,眼底伊人心暗许。
弄玉虽居引凤台,萧郎无意吹箫侣。
君不见文姬十八拍声寒,苦调凄音泪黠斑。
阿奴不惜黄金贵,赎得蛾眉返汉关。
君不见朝云义气千钩重,甘与髯苏晨夕共。
一旦香消玉永埋,坡公犹悼梨花梦。
吁嗟乎,出山泉水人争鄙,敢望鹿车挽归里。
但抱裯衾视昂参,残脂宿粉甘心死。
吁嗟乎,思君难置更欷觑,君本多情岂弃予。
杯水早顺怜涸鲋,莫从肆上索枯鱼。
雪香曰:“月香姊所谓‘眼底伊人心暗许’。正属何人?”桂曰:“梅君你试猜之。”雪香曰:“姊阅人多矣,叫我从何处猜?”桂曰:“我这里人原无多,如尚异庸俗、稍知风雅者,无论也;其有项姿飒爽、襟情洒落者,不过两三人;若丰神秀逸、情致缠绵、既见令人慕、未见令人思者,则一人而已,有何难猜?”雪香曰:“我实猜不着。”桂曰:“只恐君已猜着,但不肯言耳。”雪香曰:“非也,本来未猜着是何人。”
说毕,走向太湖石畔,临池观鱼。桂见雪香临池,因口占一绝以晓之:
盈盈一水净无尘,浪定光含宝镜新。
莫向池中猜幻影,自家且看自家身。
雪香曰:“月香姊,你看这池中游鱼甚乐。”桂曰:“乐鱼之乐者亦当忧鱼之忧。”雪香笑曰:“鱼有何忧?”遂离池畔到阶前,缓步微吟。桂蕊细听之,乃诗一首。诗云:
掉尾扬鳞得自娱,小池清浅亦江湖。
剧怜涸鲋思杯水,惭愧恩波一滴无。
末一句,雪香接吟数次。桂曰:“梅君有诗,曷大声一吟,使妾洗耳。”雪香曰:“非作诗也,有所触耳。”桂曰:“梅郎请到里面坐。”
二人遂复至馆中坐定。桂曰:“妾已逢君两度,尚示悉君家事。敢问君家有多少人?”雪香曰:“惜无花萼联辉,犹幸椿萱并茂,此外则书僮鹤奴而已。”桂曰:“君家严想必家规甚严,今日到此亦非易事。”雪香曰:“这却无妨。”桂曰:“君既视为无妨,妾又不能不以正言相告。凡是花街柳巷最易惑人,似我桂月香的只怕少有,君尤宜自重,勿致失足。”雪香曰:“我视月香姊如天上仙妹,故尔心折,其余没一个得到我眼中,何能惑我?”桂曰:“君高着眼孔,妾已素知,只是尤宜谨慎。”雪香曰:“金玉之言,敢不铭心。”桂曰:“君已谐琴瑟否?”雪香摇头无语。桂曰:“夫人是哪家?”雪香曰:“尚未。”桂曰:“以君才貌,定有名媛相耦。”雪香曰:“佳人难得。有如姊者,则生平愿足。”桂曰:“贱妾何足挂齿。”忽雨热欲来,雪香辞去。桂留饮酒,雪香恐雨至难行,各怅然而别。
第13段 桂蕊欲作幻想诗 松竹齐到销魂院
桂蕊自梅雪香去后,伤感不已,乃曰:“想我流落青楼,已三四载。久欲离此苦海,未得可依之人。前见梅郎风流蕴藉,便觉动心。而梅郎所赠诗句,更自缠绵恺恻,望而知为多情种子。近日罹祸,将有累卵之危,梅郎以一日之知急为援手,则不唯多情,亦且仗义。我欲托以终身,非彼莫属,但从前初遇,彼有眷恋之心见于言词诗句;今日我将言词诗句引动他,却又漠然不闻,是何缘故?哦,我知之矣:彼有父母在,凡事不能自主,故恐我认真说出,难以应允,只好佯做不悟,这也难怪。听其观鱼微吟曰:‘堪怜涸鲋思杯水,惭愧恩波一滴无’,亦可以见其心矣。只是我欲相依之人,既百不得一;幸得其人,又为时势所阻,似此度日如年,何时方有见天日子?”想到此处,不觉泪落,忽闻鸨儿至,遂拭干泪眼,鸨儿曰:“前日那姓松的为你关说,可问那姓梅的否?”桂曰:“已问明白了。”鸨儿曰:“他如何说?”桂蕊遂将雪香之言,大略说了一遍。鸨儿曰:“原来是那姓梅的意见,那个后生到也可爱哩。”说罢,就出去了。
过了两日,桂蕊闷坐无聊,总思念雪香不置,曰:“天下没第二个梅郎。俟他再来时,定要他委曲求全,渡我上岸,不致久于沉沦。但他前日去时,未曾嘱咐他再来,不知他还来否?”于是坐也梅郎,行亦梅郎,万虑千思,神情困倦,乃隐几而卧。忽见梅雪香入,甚喜,起身迎之。雪香曰:“自前日与月香姊一别,刻不能忘。想到月香姊七言古诗,已知留意于我,因而百计千方,思救姊出此烟花巷。幸天从人愿,一谋即成,今日特来接你,快同我去。”桂曰:“君有父母,恐不能相容。”雪香曰:“我已告我二亲,二亲甚喜,故敢如此行事。”桂曰:“院中鸨儿视我为奇货可居,彼岂肯容易听我去。”雪香曰:“鸨儿亦情愿哩。”桂喜动颜色,遂同雪香出院。桂问曰:“有桥否?”雪香曰:“此去不多远,步行可也。”桂曰:“前闻君家离此有十里之遥,何云不多远?”雪香曰:“不是接你到家,乃另有一处所。”桂曰:“既是君的父母甚喜,何不使我到家中拜见姑舅?另在一个处所,殊觉未安。”雪香曰:“不过暂住两日,即搬回去。”桂乃同走,果不多远就到了。桂见屋宇虽不壮丽,却甚清雅,喜曰:“我桂月香今日方离苦热场中,到此清凉地面。”少时一美人出,丰姿绝世。桂惊讶良久,自忖曰:“不料世间更有如此美人,使我桂月香对之犹觉形秽。”顾问雪香为谁,雪香笑曰:“拙荆也。”桂乃倒身下拜曰:“而今而后得侍夫人晨夕,生平之愿足矣。”那美人扶起笑曰:“桂娘有如此美貌,怪不得我梅郎朝夕思念的。我今日一见,也生怜爱哩!”桂曰:“夫人过誉,贱妾愈觉羞惭。”遂谓雪香曰:“先来时,走得匆忙,竟忘记唤菊婢同走,待去唤来。”雪香曰:“甚好。”桂到院中唤菊婢,婢闻唤应曰:“姑娘何事?”桂闻菊婢声,一惊而寤,乃是一梦,叹曰:“方才竟是梦耶?莫非我与梅君有缘,故梦为之兆耶?嗳,梦中境何足为凭,亦不过由幻想所致耳。”谓菊婢曰:“去拿笔墨来。”
菊婢捧四宝至,桂乃拟作幻想诗一首,恰作四句,梅雪香与松、竹、柳三人齐至。梅呼曰:“月香姊在做什么?”桂曰:“又是梦耶?”定睛视之,见松至,乃跪拜云:“前顶大恩,妾何以为报?”松答礼云:“功宜归之雪香,我何力之有?譬如济人,必赖舟子荡舟,然后可乘风破浪;如疗疾,必待医士证胍,然后要投药除疴。我不过风耳、药耳,雪香则舟子也、医士也。渡水者酬舟子,不必酬风;疾愈者谢医士,不必谢药。”雪香曰:“翠涛何如此说。自我看来,舟不遇风,舟子亦不胜其劳;疾不得药,医士无从施其技。功还是归你的是。”桂曰:“俱是恩人,均当图报。”松笑曰:“月香姊报雪香则可,我松翠涛决不望报。”桂曰:“妾正思念君等,欲图一晤,不意君等如此齐心,偕来敝馆,真是喜出望外。”雪香曰:“我今早到翠涛家,将前日来此情由告知翠涛,遂同到嶰谷家,不意曲江已先在那里,我把前事告知,却都要问讯月香姊近况,故而同来。”桂曰:“真是感谢不尽。”竹曰:“我前不知月香姊遇此暴客,今闻雪香言犹觉恻然。”柳曰:“翠涛前日寄札县公,应该摆布那人一番才好。”桂曰:“是妾命薄也,难怪那人。既落污泥之中,欲禁人不践踏,亦势之所难耳。”松曰:“月香姊如此大度,尤足令人钦服。”桂曰:“松君过誉,不胜自愧。”谓毕入内,命菊婢办理酒肴。雪香见临窗桌上有文房四宝,近前视之,乃桂蕊欲作幻想诗,才得四句。雪香谓松、竹、柳曰:“月香姊原来方作幻想诗,只有四句,却被我等阻兴,待他出来,我与他联句,凑成一首。”松笑曰:“雪香你与他联不得的。”梅问何故。松曰:“月香姊心花怒发,亦且诗中有眼,你若与他联时,只恐你困在垓心。”竹、柳俱为笑倒。雪香曰:“一张滑稽嘴,当置之拔舌地狱中。”松曰:“我松翠涛的舌,阎罗老子不敢拔?但我所畏者到有一人,只尚不知其姓名耳。”柳曰:“何人?”松曰:“雪香的拙荆。”竹、柳复大笑。松又曰:“彼不徒拔我舌,又拔我本。然彼虽拔我本,我亦必塞其源。”竹、柳笑不能止。柳曰:“何异想天开乃尔。”雪香曰:“翠涛一片犬吠声,嶰谷、曲江听之怎不洗耳?”竹曰:“月香不在这里,索兴言之无碍,若出来时,此等过于诙谐语宜检点些。”松曰:“那个自然。”四人默然而坐。
第14段 索诗源论可生风 行酒令情深怀古
桂蕊料理酒食出曰:“暂时失陪,君等何竟默坐?”柳曰:“欲将姊幻想诗联成一首耳。”桂曰:“偶尔簪笔,何敢与君等联吟,致令珉玉错杂。”竹曰:“咏物有情景可写,怀古有事实可稽,俱可联吟。唯这幻想诗是境凭心造,人之境遇不同,即落想亦异,若一联吟,必致大宫、细商杂凑不类。不如月香姊将那四句续成一首,我等亦各作一首之为愈也。”松曰:“嶰谷之言极是。”遂请桂蕊将前四句续成,其诗云:
堪怜好梦随流水,幻想挥毫聊复尔。
意蕊香缘拔地清,心花色为游山紫。
身离苦海波浪中,人在广寒宫阙里。
飒飒爽秋风不惹愁,团栾冰魄常无死。
三更共话有天孙,一笑相迎来月姊。
碧汉抛梭织锦云,丹霄挟瑟分宫徵。
浓妆界服彩霞精,适口珍羞文凤髓。
待字飞琼遇阮郎,重生弄玉逢萧史。
何庸泣别到双星,但得今欢传二美。
棋局那知千万年,绵绵无绝情如此。
竹曰:“月香姊虽是幻想,却句句为自己写照。如所谓‘飞琼遇阮郎,弄玉逢萧史’,这却不难。”柳曰:“我等亦各作一首罢。”雪香曰:“翠涛先作。”松乃援笔立成一首:
受爵秦帝廷,话旧陶唐牖。
横担驾海梁,伸出摩天手。
长啸谷应声,纵谈云入口。
跃身作龙飞,盟心与鹤友。
泉石傲黄金,榆钱沽白酒。
一醉千百年,桌哉苍发叟。
桂曰:“松君诗有奇气,真豪杰之士也。”雪香曰:“一醉千百年,不过长作酒鬼耳,研何奇处?”松曰:“酸子当是醋鬼。”柳曰:“翠涛、雪香往往争锋相对,令人解颐,亦是我辈快事。”竹曰:“我俚句已成,终觉想头不幻。”共视之,其诗云:
渭川千亩入诗囊,明日好风相扶将。
苦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