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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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的长夜,可在这茫茫荒野之中,哪儿是自己的栖身之所呢?几个月来,自己出生入死,茹苦含辛,迢迢数千里,奔波到草原,难道草原也容不下她这漂流天涯的苦命人?难道怀抱中嗷嗷待哺的雪瓶,也得陪伴自己露宿荒原?!此时此刻,一种难以抑止的孤独之感,又隐隐袭上心来。她真想大哭一场,把自己满腹的辛酸、满腔的苦水,向着这空旷浩瀚的草原,痛痛快快地倾诉出来!
玉娇龙无可奈何,只好信马由缰,一任大黑马漫无目的地去颠簸,去闯荡,她打算就这样骑在马上,走到天亮,去到天涯!
大黑马行着行着,却离了草原,径向紧靠山脚的一片密林走去。玉娇龙突然发现,一条似乎被人折斩出来的小路从密林边上伸展过来。她正感惊奇间,大黑马发出一声长嘶,不等她驱使,便驮着她一路小跑,沿着小路往密林穿去。玉娇龙的心突然紧缩起来,她真感到有些神秘莫测了。她一咬唇也不管是凶是吉,是危是安,只凝神察看着周围动静,一任大黑马行去。
大黑马穿过密林,来到一处崖壁,它一直将玉娇龙带到一处洞口,还不肯停蹄。玉娇龙急忙下马,小心翼翼进到洞内,发现洞内异常宽阔,地下也十分干燥。她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察看四周,只见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松针上还留有几张看上去似未被带走的牛皮垫席。洞角放有瓦罐瓦钵、干柴火种,以及麦粉等食物。玉娇龙从洞内的情景看出,有一帮人常来这洞里落脚,他们是为躲避暴风雨而来的牧民?还是逃避追捕的流犯?她不得而知。玉娇龙正疑虑间,那大黑马已顾自走进洞来,经过玉娇龙身旁,一溜小跑,径直朝地上的牛皮垫席走去。只见它竖起耳朵,不住地刨着前蹄,在牛皮垫席上一阵猛嗅,继而用它那湿润的嘴唇掀起垫席一角一一玉娇龙看得真切,那下面露出了一件白色衣衫。她猛然一惊,赶忙跳过去,一把抓起衣衫,却是一件围大肩宽的排扣紧褂。
她顿觉全身的热血都潮上脸来。这正是她在王庄和罗小虎相处的那夜,他贴身穿着的那件紧褂!而今虽然已旧损不堪,双肩两袖也已撕裂磨破,可是,这曾经浸透了他的血汗,溶进了自己的爱怜的衣物,却使她过目难忘。玉娇龙情不自禁地捧起紧褂,将它紧紧贴在自己的腮边,不住地轻轻呼唤着那个曾令她颤动和羞涩的名字。她那久已木然了的心,又充满蜜意,荡起柔情。
玉娇龙不再感到孤独,也不再有任何戒惧,尽管这是个阴暗而荒幽的洞穴,她却有如回到自己家里一般,感到是那样的自由自在。她从行囊里取出貂裘披风,坐到罗小虎卧过的那张牛皮席上,这才又把她的全部怜爱送给雪瓶,让雪瓶吮足了她的奶汁,又在她的轻轻抚拍下,甜甜地睡去。
玉娇龙盖着貂裘,怀抱着雪瓶,贴卧在那张牛皮席上,那股她熟悉的带有马革和草原气息的汗味又沁入她的心头。这汗味曾在草原上的帐篷里使她感到惊喜和颤抖,曾在王庄的小屋中使她感到倾倒和迷醉,而今在她心里激起的,却是带涩的回味,难禁的怅惘,最深沉的怀念。玉娇龙就在这回味与怀念中,不觉又想起她被换失在祁连山中的儿子,她那已经劳瘁的身心,又在受着痛苦的熬煎,以致使得她在黑暗中久久张着眼,直至快天亮时方才朦朦睡去。
玉娇龙朦陇中,忽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眼睁一看,原来是大黑马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正用鼻不停地嗅着她身下的牛皮垫席。玉娇龙这才注意到:昨夜只顾自己的狂喜、兴奋,竟致忘记给大黑马卸下鞍来,使它在劳累奔驰一天之后,也没得到片刻的轻松。她注视着这匹跟随她整整一年,行程已达万里的大黑马,刚刚结束了的那些穿涧越谷、跋山涉水、餐风宿露、相依为命的情景,又历历出现眼前。即使昨日,自己已心灰意冷,走投无路,也正是大黑马驮载着她,找到了亲人的踪迹。玉娇龙忽然想起古书上载有的“老马识途”的典故,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把马头揽偎在怀里,轻轻地抚拍着,似乎要把自己满怀的深情、敬意和歉疚,在这轻轻的抚拍中传达给大黑马。
晨曦已透进密林,穿过洞口,映照在斑驳的崖壁上。草原的早晨尽管还是春寒料峭,玉娇龙置身在弥漫着亲人气息的氛围中,却感到暖意无限。马上又要起程了,她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收拾好行囊,然后,慢慢退到洞边,背壁而立,轻轻地闭上眼帘,一动也不动。她似乎要把洞里的一切默记在心,又好象是在心里向这一切默默地告别,万般滋味,萦聚在心头,玉娇龙怎么也辨不清,理不顺。当她再次睁开眼来,环顾四周的时候,眼光蓦然停留在罗小虎那件排扣紧褂上。紧褂肩头上的破洞张开着,一看到它,玉娇龙又想起他那略带嘲讽的眼神,顿时,一丝惭愧和自责袭上心来。她连忙解开行囊,取出针线,坐回到那张牛皮垫席上,一针一线地补缀起来。补着补着,她的心好似被这长长的线牵到了罗小虎的身上,可是前路茫茫,人在何方?她又感茫然了。
玉娇龙走出洞来,太阳已经升起一树高了,整个草原上覆盖着一层蒙蒙的薄雾,薄雾升腾着,流动着,隐树遮峦,虚幻缥缈。
她又跨上大黑马,沿着山脚继续向西行去。渐渐地,雾淡了,天开了,正前方的山腰上出现了一道城门般的断崖洞口。她顿感全身一震,眼光盯住那个洞口,往事如烟,在一瞬间全都袭上心来。那正是三年前她在草坪上与罗小虎较量后,信步来到那儿偷窥马贼们送罗小虎起程的地方,玉娇龙不由自主地催动黑马,沿着山脚那条熟悉的小径,快速向洞口奔丢,她倚马洞口,回首俯望,但见洞旁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向半山腰那片苍翠的树林;透过树梢,那块葱绿的草坪隐隐在望。当年正是在这个地方,她听见了罗小虎悲壮怆凉的歌声,领略了他勇猛豪爽的雄风,她这个侯门千金,第一次在这里孤身野宿,她的心也第一次为他迷惑、倾慕,悄悄地为他伏下了相思。三年多来,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情一景,常在她梦中浮现,此时真的到了这里,她却又不忍细看。风景依然,情事已非,立马临风,她不禁默吟了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大黑马一阵不安的躁动才将她从往事的沉浸中惊醒过来。
抬眼看去,已是日丽中天。穿过洞口,举目向山下的草原一眺,玉娇龙禁不住一阵心头狂喜。只见覆罩在草原上的薄雾已经散开,眼前又是一片连天的绿色,不远处,出现了一团团蘑菇般的白点,草原中央,也飘起一朵朵的白云,她终于找到了牧羊人,她也就可以从那些牧羊人中打探到达美的消息了。
玉娇龙赶忙策马下山,刚一踏进草原,她便纵马向那一团团蘑菇般的白点驰去。大黑马久已不耐缓行,发出一声长嘶,奋蹄扬鬃,有如流星一般,向前飞驰,不消片刻工夫,那些帐篷便已清楚在望。玉娇龙赶忙勒住马缰,跳下马来,牵着马从容向那群帐篷走去。一座座帐篷都紧掩篷门,帐篷内不像有人的光景。玉娇龙一连扣了几座篷门,里面都无人应声。她正在为难,忽见离这群帐篷四十来丈远处,有座小小的帐篷,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玉娇龙觉得有些奇怪,正准备过去看看,就在这时,一个少女的歌声伴着阵阵马蹄声,从远处直向这边传来。玉娇龙忙躲在身旁一座帐篷后面,侧目望去,见一位身穿蓝布印花短衫的年轻姑娘,手提奶罐,骑着一匹小花马跑过来了。玉娇龙一眼就已认出,那年轻姑娘正是达美;那马正是曾驮着自己穿过草原到迪化去的那匹驯善的小花马!上娇龙有如寻到已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心头欣喜若狂。她真想上前拦住她,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妹妹”,可她刚欲迈步,却又停住了。她习于从容不迫,她有心将这已快流进心里的蜜意慢慢品尝。玉娇龙目送着达美的背影,见她一直去到那座小小帐篷前面才停蹄下马,提着奶罐跨进帐篷去了。
玉娇龙理理鬓,静静神,然后才慢慢向那座小小的帐篷走去。她来到篷门外边,忽听帐篷里传来断续的话语声。玉娇龙侧耳听去,只听达美那充满稚气和温清的声音说道:“多可怜啊!妈妈把你丢了,不要你了……”
“你也别伤心,我会把你养大的……”
“看,我给你带来了这多奶,你就乖乖地吃吧!”
达美的每一句话,玉娇龙听来似乎都带着泪;每一句话也都刺痛着她的心。玉娇龙惊诧已极,她简直猜不透帐篷里发生了什么事,也想不出帐篷里将是怎样一个情景!她再也抑制不住良己的好奇,既不呼唤,也不扬声,将篷门一撩便冒冒失失地跨了进去。
只见达美跪在毡毯上,怀里抱着一只羊羔,正在全神贯注地给它喂奶。达美已经把整个心都扑到羊羔身上去了,并未察觉有人进来。她一面给它喂奶,一面仍不住对羊羔说道:“喝吧。喝饱了就在帐篷里玩,千万不要出去,外面有鹰,它会把你叼走的!”
玉娇龙这才明白过来。她不禁想笑,但却又笑不出来。她从达美那认真而又充满温情的神态里,看到了一颗善良的心,她为达美这种无邪的稚气感动了。玉娇龙这才叫了声:“妹妹!”达美微微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注视着玉娇龙。玉娇龙含笑瞅着她,又说道:“妹妹,你不认识我啦?!”
达美眼里突然闪过一道惊喜的光辉,赶忙放下怀里的羊羔,奔跑过来,双手抱住玉娇龙的肩膀,亲热而急切地说道:“认出来了,认出来了,是姐姐!我常常都在想念你,真的,常常都在想念你!”
玉娇龙这颗久已孤冷的心,竟一下被达美这番话语和情意温暖了。她抚着达美的肩说道:“我也时时都在惦着你。这番我就是专程前来看望你的。”说完,她把达美拉到面前仔细地看了看,又说道:“一别三年多,妹妹都长成大人了,还长得这么美,这么俊,简直比芙容花还美丽了。”
达美羞涩得泛起红晕,把头埋到玉娇龙的肩上,带娇地说道:“要说美,这草原上谁也比不上姐姐。我爷爷就是这么说的。”
玉娇龙:“你爷爷呢?”
达美犹豫片刻,含糊应道:“爷爷牧羊去了,要过几天才回来。”达美忽有所思地问玉娇龙道:“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这儿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啊!”
玉娇龙:“我到村里去找你,一位大娘把你的不幸告诉了我,也是在她的指引下,我才找到这儿来的。”
达美脸上露出了哀伤的神情,她几乎是自语般地说道:“我再也回不了那个村,再也喝不到那口塘里的水了。”
玉娇龙:“放火烧你家的果是马贼?”
达美的神情突然变得激愤起来:“姐姐,你千万别信那些鬼话。马贼是从来不枪穷苦人的,要不,他就不是马贼,是强盗,是巴依的看家狗!”
玉娇龙笑了,瞅着达美,忽然问道:“你哥哥呢?他现在在哪闭?”
达美默然片刻,怅然说道:“我已快有两年没见到过我哥哥了,他和巴格结了仇,到处流荡,不敢回来。眼下毫无一点我哥哥的消息,我也不知他在哪儿。”达美话声里充满了忧伤。
玉娇龙已从达美的神态里看出她说的是真话,但也看出她隐下了一些未便告人的实情。她正想再探问一下香姑的消息,达美却已注意到她裹在怀里的孩子,惊奇地问道:“姐姐,你嫁人了?有孩子了?”
玉娇龙浮起一丝苦笑,点了点头。
达美:“姐夫呢?姐夫是谁?怎么没有和你一道来?”
玉娇龙摇摇头,说道:“妹妹,我的事一言难尽,你也不用多问了。我打算去伊犁投亲,在路上生了一场病,想在你这儿养息些日子再走,你看行不行?”
达美急切而真诚地说道:“姐姐,我这帐篷就是你的家,有什么行不行呢?你曾说过,我们是姐妹,比亲姐妹还要亲。你就在我这儿住下来吧,我们从此不分开,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让你时时快乐,事事称心!”
玉娇龙被达美的一片深情所感动,眼里噙满了泪水。她不愿再多说一句有损这真诚的套语,只道了声:“多谢我的好妹妹!”
达美这才忙把玉娇龙拉到毡毯上去坐定,给她取来一壶羊奶和一些麦饼,随着又跑出帐篷给她卸来了行囊和马鞍。帐篷里荡漾着浓浓的春意。
玉娇龙在达美这小小的帐篷里暂时安下身来,草原的气息,达美的温情,这一切都使她感到无比的适意。辽阔的视野使她忘掉了忧心,淳朴的牧羊人使她不再常存戒意,玉娇龙一颗时时攫紧了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她脸上又渐渐有了光泽,腮边也泛起红晕。
一天,达美骑上小花马给她爷爷送麦粉去了,玉娇龙独自带着雪瓶留在帐篷里。她偶一疏忽,竟让雪瓶把毡毯尿湿了。她忙卷起毡毯,准备拿到帐外晒晾晒晾。不料刚卷起毡毯,发现毡毯下垫着一张用柳条编成的笆板,揭开笆板,下面却出现一个深深的坑,坑底垫着干草和皮垫,好似专为隐匿什么人而精心设置的一般。玉娇龙注视着这个神秘的坑,心里涌起一团疑云,她想:在这样偏僻的草原上,又处在这样一群良善的牧羊人之中,还有什么人须得这般隐匿,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她赶忙盖回笆板,将已经卷起的毡毯重又铺上,把周围收拾得不露一点痕迹。
将近黄昏的时候,达美回来了。她还是一如平时那般,在玉娇龙身边旋来转去,一口一声“姐姐”,把玉娇龙的心都叫得甜蜜蜜的。
晚上,玉娇龙和达美睡在毡毯上,达美紧偎着她,给她讲述许多草原上有趣的事情。
玉娇龙仰望篷顶默默地听着。达美讲着讲着,见玉娇龙没吭声,不由侧起身来看看玉娇龙,见她张着眼,又不由笑了起来,带娇地说道:“我还以为姐姐睡着了呢?”
玉娇龙也笑了,说道:“哪会呢!我听着哩!”
达美略带委屈地说道:“那次我给……给一个人讲故事,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害我白讲了半夜。”
玉娇龙若不在意地问道:“谁?你给谁讲故事?”
达美迟疑片刻,说道:“你不认识,是我哥哥的朋友。”
玉娇龙心里一动,淡淡地问道:“你哥哥的朋友,那当然是个男子汉了。”
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