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梦华卷·云泥之变-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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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舒沫点点头搪塞过去,不想再和楼桑纠缠下去,便随口问道,“晨晖呢?”
“哦,他陪双萍主祭散步去了。”楼桑朝着下方的湖泊指了指。
“双萍主祭?不认识。”舒沫走到神庙外围的雉堞前,俯视着正在湖边树林里散步的两个人。
那与晨晖并肩而行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的圣袍,袖口和衣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再华贵精美的衣服也比不上她的面容,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女人眼睛里那一份迷人的风情却是没有一丝减损。那种眼神,原本如同含着毒性的花,焕发着凌厉的美丽,而当它柔和下来的时候,就是世上最轻软温馨的柔情。
此时此刻,正是那双眼睛最温柔的瞬间。怪不得晨晖陪伴在她的身边,脸上露出的,都是幸福的依恋。
“看起来,楼桑主殿的徒弟对双萍主祭比对你这个师父还要亲近些。”舒沫轻笑道。
“嗯,晨晖从小修行,所以对双萍主祭有着对母亲一般的感情……”楼桑不以为意地解释道,“我作为他的师父,自然对他要严厉一些。”
舒沫没有接话,目光只落在湖边形同母子的两个人身上。她不知道双萍正在跟晨晖说什么,但是少年的神情却显得震惊而凝重。
“沫小姐如果想要见晨晖的话,我派人把他叫过来。”楼桑殷勤地道。
“不用了。”舒沫兴味索然地道,“我马上就回去了。”
“沫小姐是要回隐翼山了么?”楼桑一愣,忽而笑道,“再过一个月就是千秋祭了,沫小姐不妨留下来过个节热闹热闹。何况,”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轻轻地道,“我们打算在千秋祭过后正式让晨晖升位为少司命,沫小姐这样的贵客到场也是木兰宗的万千荣幸。”
以楼桑的身份这样诚恳地邀请,想必还是不愿放弃将舒沫拉入阵营的期望,而舒沫却仿佛充耳不闻一般。她的眼光,在楼桑说话之时便定格在湖畔另一个人身上,一颗心不可遏制地颤动起来,急切地问:“那人是谁?”
楼桑耐下性子道:“那人叫做杨湮,是中州来的一个方士。”
“他来做什么?”舒沫的语声中,带着轻微的恼怒。而实际上,此刻的她,根本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比如对淳熹帝的愤恨,对楼桑的冷淡,对晨晖的蔑视,更何况对这样一个跟流浪汉区别不大的中州方士。
“双萍主祭带他来的,说是他会相面之术,让他来给晨晖看相。”楼桑毕竟是做过多年主殿的人,又有求于舒沫,神色间一直波澜不惊。
他哪里是相面,分明是……舒沫念头转到这里,倒是已经平静下来:“哦,那他给你们晨晖少主看出什么来了?”
“他说晨晖乃是‘良才美质,璞玉浑金’,多加磨砺,当可为国之重器。”楼桑知道舒沫对晨晖继承朔庭的位子不满,便生了辩解维护之意,“这样说来,晨晖还是当得起我们木兰宗人的重托。”
“居然也是‘璞玉浑金’,‘国之重器’?”舒沫冷笑着道,“楼桑主殿,你受堂堂淳煦大司命的濡染,居然也会像那些愚昧无知之人一般,听信一个中州方士的胡话么?”
当时只道是寻常
“殿下站立者何人?”
“小人乃是中州方士杨湮。此番冒昧求见陛下,是想以所学之术卖与帝王家,博个功名富贵。”
“听说你会炼金,可云荒不缺炼金术士。”“小人的法术虽然类似于炼金术,却又有绝大的不同。”身穿中州道袍的方士站在紫宸殿中,虽然獐头鼠目形貌猥琐,说起自己的本事来却顾盼生辉,满怀自信,“小人与其说是炼金,不如说是炼人。”
“哦,这人如何炼,你倒是说来听听。”高坐在宝座上的淳熹帝那时还年轻,好奇心让他的声音压过宴席上议论纷纷的宾客耳语,颇有兴趣地追问。“每个人都是由肉身与灵魂组成,肉身决其质,灵魂决其气。故而人人皆有差异,就算同一个灵魂转世,投入不同的肉身之中,也会有极大的不同。”名唤杨湮的中州方士侃侃而谈。
坐在淳熹帝下首的舒沫眼看身旁落座的舒轸微微点头,心中一动,这番理论,似乎朔庭也提到过,却又来不及细想。
“因此,人世之中,上者如金如玉,中者如木如石,下者如芥子尘埃,均有对应。陛下可曾听说过铸造景阳巨钟的故事?铜钟三年而不成,最后为首匠人自投于铜水之中,巨钟始成,激越厚重,完美无瑕。可为什么一定要那为首匠人化身入铜,方可成此稀世珍宝?正是那匠人肉身灵魂均为铜质,与钟相匹,若是换作旁人,便是白白捎上一条性命,也铸不出巨钟来啊。”方士杨湮口若悬河地说到这里,忽而换上谦恭笑容,“所以小人虽不才,却可根据各人面相判定材质,为陛下用人之时的参考。如铁者可为武将,如竹者可为文士,如星者可为神官,如革者可为刑吏,不知陛下是否肯赐予小人一点用武之地?”
“你果真有这样的本事?那就看看……”淳熹帝原本想说看看朕如何物,却立时醒悟此举自降身份,便临时将手随意指向一个随侍的郎官,“那你先看看此人是何材质?”
杨湮知道这是淳熹帝在考他,当下抖擞精神,朝那年轻郎官端详了一下,笑道:“大夫有石材,庶人有石承。这位大人秉性忠直敦厚,恰如坚石,正合为陛下良臣。”
淳熹帝面有喜色,又指着一名持戈守候在殿外的侍卫道:“那他呢?”
“如陶。”杨湮说到这里,见众人果然对他把那身经百战的英勇侍卫比作易碎的陶器而惊愕,胸有成竹地一笑,“陶器必经猛火酷热煅烧而得,其器虽不比百炼钢锋锐,持用之人却更加亲和顺手啊。”
“说得好。”淳熹帝大喜,眼光扫过在场诸人,似乎再挑不出一个有趣的人来考较杨湮。于是他忽然招手叫来一个侍卫,低低地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声。
舒沫下意识地一抬头,正看见淳熹帝若有所思的模样,禁不住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有心要搅了眼前这个局,也不管身旁舒轸的眼色,站起来便走到杨湮身前,笑靥如花:“这位先生,那你看看我是什么材质呢?”
“沫儿,不得无礼!”舒轸连忙站起身,想要阻止她的轻浮之举。
“星主不必多虑,谅这方士也不敢对沫小姐胡言乱语。”淳熹帝轻松地劝阻了舒轸。其实方才他便起意让杨湮评判一下自视甚高的云浮世家,却碍于礼节不便开口,如今见舒沫自荐,正中下怀。
杨湮见面前突然走来一个衣衫华贵神情高傲的美丽少女,不由眯起了眼睛。他拈着山羊胡子绕着舒沫转了半圈,开口道:“恕小人直言,小姐的气质形貌,恰似一尊优雅细腻的瓷瓶。”
舒沫本是打定主意,无论这无聊方士说出什么话来,都要批驳回去以阻止下面的闹剧,偏偏这人开口便是这样的评价,当下连恼怒都不必佯装了:“怎么,先生是觉得小女子只配做个摆设物件么?”
“小人说的,却不是那个意思。”杨湮一改方才略带谄媚的神色,神态凝重,倒似乎他真的是一个得道高人在品评众生一般,“小姐这个瓷瓶,却不是花瓶,倒像是一个药瓶,里面若是装了药便是救人圣品,可若是盛了毒就是见血封喉啊。若说起这个瓷瓶,小人倒是想起几个评语,道是:‘艳如桃李,冷如冰霜,毒如蛇蝎’……”“放肆!”还不等舒轸露出愠色,淳熹帝已轻轻咳嗽一声,呵斥道,“你可知沫小姐是什么身份么,也配你品头论足?还不住口!”
“是小人失言了。”杨湮连忙推开几步,深深弯下腰来,似乎是对舒沫赔罪,却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并不打算收回这几句评语。
舒沫哼了一声,走回自己的座位去,对着舒轸隐含责备的眼睛道:“星主,这个臭方士就会胡说八道,我们不要信他的!”
“沫小姐说得对,我们不过是找他来消遣消遣罢了。”淳熹帝笑着说到这里,见先前吩咐的侍卫已回来复命,便故意冷着脸对杨湮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要看准了。再说得不对,就撵出宫去,永不录用。”
在杨湮忙不迭的应答声中,轻微的铁链声响从殿外传来,敲击得舒沫的心脏一阵阵紧缩。她扭过脸,固执地盯着缓缓走近的身影,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才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来。
被侍卫带进来的人,是朔庭。他握着手腕上长长的铁链站在紫宸殿正中,头发披散,衣衫破碎,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是那么平静从容,与舒沫私下里见到的那个嬉皮笑脸轻松自在的朔庭判若两人,倒让舒沫想起他在月照城神殿中的庄重模样。虽然没有了当日华贵的月白圣袍紫金发冠,朔庭依旧是当朝大司命淳煦的嫡传弟子,云荒神职体系中顶尖儿的人物,即使再潦倒狼狈也能让人一眼看出不同凡俗之处,生不出蔑视小觑之心。
“你看看,他是个什么材质?”淳熹帝向杨湮发话,极力掩饰着自己急切的语气,“可要看清楚了,再不容出差错。”
杨湮恭谨地称是,抹了抹头上的虚汗,似乎是下定决心要拿出真本事来。他抬头一见朔庭的模样,已是吃了一惊,却心中暗忖皇帝是否故意设了些圈套来迷惑自己,当下诚恳说道:“回禀陛下,这个小人却看不出来。”
“哦,你也有看不出来的时候?”淳熹帝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隐隐有了些怒意。
杨湮欲擒故纵的手段是使熟了的,听了皇帝的话,便如先前一般笑道:“其实看是看得出,只是不知如何表述而已。此子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若是日后多加琢磨,必为稀世之才,国之重器,前程不可限量。”
“哦,若是多加琢磨,日后便是何样?”淳熹帝眼中冷光一闪,方才的轻松口吻早已消散殆尽。
杨湮却是浑然不觉,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把自己的体会表述清楚。他翻着白眼想了想,赶紧道:“日后或许为赤金,久埋不腐,百炼不轻,百抻不断,百拗不折;或为美玉,润泽以温,仁之方也。总之,赤金美玉皆是上品,此子若假以时日,必将登峰造极,便如……”
“便如何人?”淳熹帝追问。
“便如当今淳煦大司命,超凡入圣,福泽万民。”杨湮脱口说道。
“大胆!”淳熹帝一时忘了拘捕审讯淳煦一事尚未为外界所晓,当下怒意勃发,重重一拍宝座扶手,“一派胡言!左右,给朕把这个胡言乱语的江湖骗子重打四十,撵出帝都!”
舒沫睁开了眼睛,翔实的回忆便结束在洄溯之术的终结里。十七年过去了,居然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中州来的方士杨湮。或许是因为当年“艳如桃李、冷如冰霜、毒如蛇蝎”的十二字评语让她太过恼怒,反倒印象深刻无日或忘,此番再见杨湮,虽然只是远远一见避免与他碰面交谈,仍然被引得洄溯之术自行运转,体内的噬魂蝶也不安分起来。
离开了木兰宗人隐居的山谷,舒沫到底没有答应楼桑主殿留下来参加晨晖的升位典礼,也绝口不问他们的行踪打算。对于旁人而言,朔庭只是一个大司命的接班人,很容易就可以找人来取代,可是对她而言,朔庭是独一无二的,他的面容他的笑语他宁肃的身影谐谑的隐忍都无法忘怀无可比拟。
于是,在望海郡一个偏僻的小客栈里,云浮世家的舒沫小姐坐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抱着膝盖流下了眼泪。
舒沫到底没能毫无阻碍地回到隐翼山去,虽然她以为云荒大陆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将她的脚步留下,有一些人的出现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双萍主祭就是那样的人。
显然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很早就留意到了舒沫,也聪明地没有当场如同楼桑主殿一样想把舒沫拉到木兰宗的阵营里去。她洞察一切的眼睛目送着舒沫离开那座秘密山谷,然后在望海郡前往隐翼山的必经之地等候着云浮世家的传人。
一开始舒沫对这位木兰宗的女祭司并没有多大的兴趣,点了点头就想绕过她径直离去。然而双萍却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来,每一个字都如同霹雳让舒沫生出锥心刺骨的颤抖。
这几个带着魔力的字是:“我带你去见朔庭。”
“你说什么?”舒沫相信自己一定是听错了,或者这个女人只是别有用心。但毫无疑问这几个字成功地让她停下了脚步,转回头望着站立在人流中静默微笑的女祭司。
“我带你去见朔庭。”双萍重复了一遍,保养得极好的面容上浮现出长者一般的慈祥,让人生不出怀疑之意,“我想,你一定愿意见见他。”
难道,朔庭没有死?舒沫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这个念头,却在下一刻将这种疯狂的妄想打压下去。怎么可能,她明明看见朔庭把那柄明晃晃的长剑刺进了自己的心口,她甚至可以听见心脏破裂所带来的声响……身为大司命的嫡传弟子,灵力心志都远胜常人,他的决绝一击怎么可能杀不死自己,怎么可能还活着?
眼看舒沫淡漠的脸刹那间变得一片惨白,双萍轻轻地叹了口气,持起了舒沫冰冷的手:“可怜的孩子,跟我来吧。”
这一声“孩子”,让舒沫铁石般的心中也升起了温暖的火花。她任由双萍持着她的手,恍惚中觉得这个女人的面貌无端地亲切起来,终于点点头,决定相信她一次。
双萍拉着舒沫的手,走出了舒沫投宿的城镇。她走得很快,快得舒沫几乎要拼尽全力,才可以跟得上她的步伐。实际上,舒沫已经觉得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随着双萍在草尖上树丛间丘陵的峰顶飞行。
脚下的风景如同织在地毯上绚丽多端的图案,快速地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卷去。当冰冷的风带着咸味拍打在灼热的脸颊上,她们最终到达了望海郡最南端的海岸线。
波诡云谲的红莲海延伸到望海郡南岸的时候,已经驯顺了许多,足以支撑起云荒最大的港口叶城。不过她们此刻站立的地方,距离叶城那繁华的城市很远,远得只有海风伴随着海鸟的鸣叫,席卷着浪花重重地撞击上岸边的悬崖,再粉身碎骨地跌落下去。
海边的悬崖是黑色的,陡峭、阴沉,仿佛风化了上万年的神祗的骨骼,带着莫可名状的惹人臆想的毒素,默默地伫立着回忆远古的风霜。
“朔庭就在那里。”双萍指着最高最陡的悬崖说。一座矮小粗糙的石头建筑座落在崖顶,仅靠挂着长绳的吊篮与外界沟通——那是一座不知什么年月建成的苦行者的修行石屋,云荒无数的修行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