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风暖碧落-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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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把炊饼放在案上,慌忙用自己沾着面粉的袄子来给碧落擦泪:“是……五公子欺负你了么?”
“没有!”
碧落勉强笑一笑,强打起精神来,去尝三姑的炊饼。
从未关上的门向外望去,小聆儿正和龙凤胎弟妹们各抓了一块饼,边吃边在院中的槭树下追逐着,稚拙的笑声快乐地飞扬在空气中,平白添了几分温馨的暖意。
碧落手中的炊饼终于尝出味道了。
甜的,是面食天然的清甜。
不浓郁,清清淡淡,于无声无息中渗入肺腑。
依稀,便有了春天芳草鲜花的清香萦在了屋中。
清平调 草木犹解醉春风(一)〖实体结局篇〗
碧落的日子,从此更加宁静,甚至比年头隐于小山村时更要宁静几分,宁静得让她发慌,觉得这种海上浮木般的宁静很不可靠,一个浪头打来,随时要将她卷入海底,再度挣扎在激流之中。
辛润再也没来找过碧落,他的笛声倒是没有消失,常在入夜之后响起在寂静的巷道中。隔得挺远,悠扬中带了一抹愁意的旋律,断断续续地随风传送。
碧落很少出后院,也从不与不相干的人说话,旁人见她冷着脸,轻易也不敢来搭讪,倒让不擅交际的碧落很是省心。便是外面有什么流言,横竖传不到她耳中,自是懒得理会了。
至于辛润的笛声,她暗自猜度着,辛润住处可能也在附近,或者又喜欢上了附近别的什么女子,在吹给别的人听。
——她既不去打听,自是无从知晓,再不知外面已经纷纷扬扬传开,说五公子爱上了才来的有孕女子,被拒绝了,快要相思成狂,却被堡主拘着,不许相扰,因此夜夜隔了远远的巷道,传递求配之意。
三姑已和附近人家混熟,倒是听了许多这样的话,可惜那日她亲见碧落送走五公子后泪流满面,再也不敢和碧落提起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碧落厌食犯困的妊娠反应略有减轻,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却觉心下依旧烦燥不安,纵然此地人人客气,衣食无忧,也只想着不如那处小山村闲适自在,连那只乱飘的杏花,犯嫌的黄狗,破了的门扇,回忆起来都似温煦怡人,向往不已。
这日正想着要不要向辛牧说明,告辞离去时,发现堡中的气氛忽然之间变了,连朗朗的天色,都在转瞬间蒙上了一层阴霾。
多年习武对敌的经验,让她脊背间涌过一道寒流,几乎毫不犹豫,反手抓住了流彩剑,冲出了屋子。
那排正屋中,赵红珠正将满身盔胄的辛四公子送出,几名披了简易革甲的堡兵正在守侯,前院也隐隐听得刀刃触地甲胄相磕的金属声;与此同时,正北的烽火台上,一溜火焰伴着黑色长烟,直冲云霄。
这是结盟坞堡间有敌来犯的求救警报!
院中不知不觉间已站满了人,都是女人或孩子,默默目送男人们持了或锋利或简陋的兵器,匆促却有序地奔往四周护堡墙垒。
秋风再大,吹不散院落中乃至整个辛家堡的紧张气氛。
龙凤胎中的小女孩禁不住那沉重的空气,两眼惊惧地望着眼前大异寻常的情形,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三官坞被灭前的景象,忽然张开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三姑一个巴掌扇过去,骂道:“不许哭!鲜卑狗来了,我们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大了不,同归于尽!本就是逃出来的命,我们不怕!不怕!”
赵红珠走到众人中间,环视四周,说道:“大家应该猜到了,是西燕的鲜卑贼子打过来了。大约看上了我们辛家堡的财富和粮草,来的骑兵听说不少。但我们结盟的坞堡应该很快能赶来,只要固守,坚持到明天,距此不远的赤水、侯坊等几处的援兵应该也能到了。我们女人家不能做别的,有力气的,多帮忙运些檑木、滚石、弩剑和食物到堡垒上去,力气小的,在家看孩子煮食物,总之大敌当前,大家齐心协力便是!”
各地坞堡被掠劫后的惨状,在场之人就算没有亲见过,大多也听家人转述过,无不惊惧,却也由这惊惧中生出不屈抗敌之心来。
不反抗,便是死,便是家破人亡,满门遭戮。
当下众人齐心应诺。有两把力气的妇人和老人,也都换上易于行走的裤褶,带了自家农忙时运输粮食的简易车驾或扁担绳索,去兵器库搬运守城器械。
赵红珠也换了裤褶,和伤势才好的赵叔一起出了屋子,却特地跑来和碧落说道:“碧落姑娘,你有身子,就在院中养着吧,别出去了,小心动了胎气!”
碧落木然地点点头,眼看他们离去,巷道里一片杂沓沉重的脚步声,心中已揪成一团乱麻。
西燕,西燕的鲜卑骑兵在攻辛家堡!
那是慕容冲率领的西燕军啊!
以辛家堡的势力,自然还没放在西燕皇太弟的眼里,来的必然是慕容冲手下将领。辛家堡不是他们攻取的第一处堡垒,也不会是最后一处。
西燕的军粮财物,各种器械,便是在这种不断的攻伐中充盈,西燕的军队,也在这种攻伐中壮大并日益残忍。
慕容冲……
碧落一阵阵的晕眩,还是没法将屠尽一个个堡垒的魔鬼般的人物,和自幼相伴身侧的清雅男子重合起来。
莫非那个将自己护在身畔的冲哥,从来只是自己的一个梦?蒙昧无知的梦?
而她现在终于清醒,清醒地知道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要的,又是什么。
她只要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平安带孩子生活下去,不要屠杀,不要动乱。
辛家堡一旦攻破,如果她不向人坦承自己是慕容冲的女人,会不会和堡中其他女人一般,被蹂躏,屠戮,然后一尸两命地惨死?
清平调 草木犹解醉春风(二)〖实体结局篇〗
碧落想要狂笑,又想要大哭,但终于没有笑,也没有哭,居然很冷静地走出去,穿过巷道,夹杂在忙乱运输的人群中,走到堡垒边,倚在一株石楠边,望着堡垒上来来去去的堡兵。
堡内堡外,俱是震耳欲聋的嘶喊声,如饿兽觅食或母兽护犊时不要命的嚎吼,撞击堡门的断断续续,显然遭到了顽强抵抗。
辛家堡素来富足,准备充分,除了长四尺、直径五寸的木檑,还有以土混合猪鬃做成的长二三尺、直径五寸泥檑,均钉有逆须钉,加上弓箭齐发,鲜卑骑兵估计伤亡也不少。
自然,堡兵也有伤亡倒下的,不断被族人送下堡垒,交由下面的族人带往别处去施救或安措,而堡下的人,已以年轻力壮的女人居多了。
本来防守甚是严密有序,但一个时辰过去,堡上渐渐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忽然看到辛牧一挥手,原在堡垒上的壮年兵丁,忽然一拥下来三成,奔向墙垒下的一处,同时砖石泥土,也开始往那处运去。
碧落心中一紧,即刻冲到垒上,扶了堞墙往下一瞧,已失声道:“是尖头木驴!”
堡外,有十余个庞然大物逼到了墙角,四周均覆了生牛皮,顶部则是生牛皮和粗竹片所制的皮笆,正是慕容冲入驻阿房后连夜命人赶制的尖头木驴。
他深知以后攻取长安并不容易,特地抓了民间名匠和鲜卑巧手一起赶制攻城器械,尖头木驴正是其中之一。碧落时刻在慕容冲身畔,见过图纸,自是深知此类器械的利弊。
这种木驴车上为尖顶,坡度很大,以粗大木柱支撑,周围衬以软草,矢石击下,往往顺着皮笆的坡度落下,威力大减;车的下部有四个路轮,可容十名士兵隐于其中,只要攻到城下,便可刀枪齐下,往下深挖地道,钻过墙角,直达对方城内。
堡上堡下突然混乱,显然是发现对方已经快将地道挖到自己堡内,分派人手堵地道去了。
碧落正惊怒,衣襟忽然被一人抓住:“碧落,你跑这里来干什么?太危险了,快下去!”
居然是辛润,也披了胄甲,抓了弓箭在手,惊慌地摇着碧落。
辛牧也在不远处,大约辛润的动静惊动了他,只往这边一瞧,便飞快赶来,急道:“碧落姑娘,你怎么来了!快走!呆会形势不对,你自己找机会,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千万要设法脱身!”
碧落不明白到了这时,这位堡主怎么还会对她这个无意收留的外人这般留心,但也就是这种满怀焦急的留心,让她毫不犹豫地说出尖头木驴的破解之法:“堡主,火攻!”
“火……火攻?”辛牧迟疑一下,再顾不得碧落在不在身畔,已一叠声吩咐:“快,快去取油料来!还有火把,越多越好!”
辛润却没管父亲,只顾拉着碧落,把她往墙垒下拽:“快走,快!”
他扯着碧落,却不知自己早已离开了堞墙保护,推搡间,碧落已眼前黑影一闪,忙将辛润用力一带,一支利箭,擦过辛润手臂飞过。
那里却无皮革防护,只听辛润呻吟一声,已有大片鲜血渗了出来。
碧落大怒,借堞墙掩护往外看时,利箭射来的方向,一名鲜卑骑兵刚刚收回弓来,正取箭准备再放。
辛润呻吟未了,碧落已经一把夺过他的弓来,抢过他腰间一枝翎箭,稳稳一拉,已是个满弓,也不见怎么瞄准,箭已呼啸飞出,没等辛润回过神来,那名骑兵已经翻身落马,居然是一箭穿心!
辛牧见状,微微一愕,便再也不催碧落下城了,继续催着快拿油来。
碧落眼见跟前陆续又倒了几名堡兵,堡内又传来痛失亲人的女人强忍泪水的哭骂,只觉眼睛阵阵发红,随手摘过辛润腰中的箭壶,置于自己脚下,倚在堞墙边,默默观察着最有利的角度,瞄准,射击。
虽不是百发百中,倒也极少落空,一箭过去,总有人中箭惨叫。
辛润闪于另一处堞墙之后,看着一脸冷淡的碧落,沉稳凝重的射箭手法,揉了揉眼睛。
这是怀着孕身虚体弱的年轻女子吗?
油料运来了,辛牧即刻安排人手,拿大大小小的陶罐陶盆盛了,纷纷往木头驴车掷去。
鲜卑兵发觉,立知不对,要往后撤时,堡兵已将火把捆于箭上,点燃,数百支一齐射出。油料遇火即燃,木头驴车顿时烧成一团,但闻惨叫声不绝于耳,数十团火人奔出车来,在地上滚作一团,其状惨不忍睹。
鲜卑兵一时气势弱下来,暂停了进攻,辛家堡中人才得以喘一口气,忙又加派人手去堵地道,换班歇息饮食。
碧落看箭壶内翎箭已空,干戈略停,方才呼出一口气,掷下弓来,正要立起时,只觉腰腿酸软,居然一下子坐倒在地上,不由按住腹部苦笑。
若是以往,她哪有这么容易累着?
辛润小心挪过来,蹲到她身侧,问道:“你没事吧?”
辛牧向他们挥手道:“你们都下去歇着吧,估计……今夜应该能守住了。小五,这两天给你的责任就是护着碧落姑娘,别再让她累着了!”
辛润显然对这个任务还是挺满意的,连声应是,伸手便去挽碧落。
清平调 草木犹解醉春风(三)〖实体结局篇〗
碧落轻轻挣开他的手,自己扶了墙,缓缓下了堡垒;辛润有些尴尬,却不放弃,只虚虚扶着,生怕她不小心摔着。
碧落自己也想着保重,行一阵,便坐了歇上片刻,回到自己所居院中时,天空已是苍瞑一片,几只还巢的雀儿,正自堡外飞来,依然在这人烟茂盛之处,寻找着自己的口粮。
雀儿的黑影划过天幕,依稀见得到有些雀儿在空中划过的流光,痕迹淡淡。
淡淡的流光……
碧落掠一掠发,因秀眉蹙起显得狭长的黑眸,也闪过了一抹淡淡的流光。
“五公子!”她唤道。
辛润顿时流露出委屈之色:“我说了,你叫我辛润就行了。”
碧落懒得和他扯皮,遂道:“好,辛润,快去告诉你父亲,小心雀杏!”
“雀杏?什么雀杏?”
辛润茫然。
碧落不耐烦推他:“快去快去,你父亲自然知道。若是晚了,辛家堡只怕要吃大亏!”
见识过碧落的不凡,辛润再不敢在此生死关头怠慢延误,忙应了声,一边往外跑,一边向在向碧落高叫:“你快回屋去休息!”
辛润虽是出身将门,却未读兵书。但辛牧既曾在仇池为将,久经沙场,自然不会不知道,雀杏也是一种攻城计谋。
攻战一方,捕取了来自城中的鸟雀,然后以中空的杏子装入燃烧的艾草作为火种,等到黄昏时利用其返巢的习性,将火种带至敌人粮仓。
——他们刚遭了火攻,很可能会因此也想起这种火攻的办法。碧落虽然累乏,但总觉得自己的眼睛还没花,刚才那鸟雀,似乎有点异样;便是眼花了,提醒一下,也不会坏事。
连着大半个月未下雨,天干物燥的秋天,火攻应该是兵家极可能使用的手段。
果然,不久,粮仓附近暄闹起来,隐见有黑烟腾起,但很快便不见了火光,相信救火的人去得早,才有些苗头,便被扑灭了。
碧落回到自己的屋中,三姑远远见了,早端了两碗粥来给她,碧落道谢喝了,才见辛润赶来。
他燃了一盏青铜灯,神情看来很有点郁闷,很久,才开口道:“爹爹一直让我别招惹你,说我配不起你。我一直不信,原来是真的。”
“堡……堡主怎会这么说?”
碧落吐字有些艰难。
如果在辛牧眼里,她只是个厉害些的过路女子,也不至觉得他的宝贝儿子都配不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