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风暖碧落-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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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一)
听苻坚言语,似别有一番深意,碧落一怔,忙要去细察其神情时,只见苻坚已含笑望向门口,柔声说道:“我便知你听说凤皇那里派了人来,定会过来相见。”
只见殿中光影明灭,渐渐投在徐徐踱进的一女子身上,连殿堂之中都似亮了一亮。
碧落定一定神,才看清两名宫女扶持下的那位绝丽女子。
那女子挽着高髻,耳边一枚精致的白兰碧草华胜,正中则绾着一只金光灿烂的累丝金凤,衔一串煜煜生光的珍珠,暗枣红的罩衣用金线绣了大朵的牡丹,华贵而内敛,配了她柔和秀美的细眉清眸,唇如蔻丹,却是出奇的和谐,反出生一种我见犹怜的出尘风姿。
碧落知道必是慕容冲的姐姐,当日的清河公主,如今的慕容夫人了,待她向苻坚行了礼,忙也向前见礼,却觉她肌肤白皙如雪,晶莹剔透,轮廓之间,果然与慕容冲有两分相似,顿时鼻中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慕容夫人立时赶上去扶起,微笑道:“自家人,不必客气。”
口中这般说着,眸中已是莹然,却不多说,只将拉着碧落的手紧了一紧。
她的手柔滑而沁凉,倒让碧落想起慕容冲的手掌来,纤长有力甚至略带粗糙茧意,却也一般的沁凉,心中大为亲近,唇边已噙出一抹笑意。
这时苻宝儿和苻锦儿也携手走上前来,笑道:“父王,是不是把这个云碧落留下来,陪着咱们练剑?”
苻坚脸色一沉,说道:“嗯,她既已许给了晖儿,你们不许胡闹。”
苻宝儿顿时叫了起来:“父王,你叫她入宫来,不就是陪着咱们的么?这会子又反悔了?”
苻坚微微一怔,他想起十年未见的慕容冲,故而特地将碧落唤进宫来,一则问一问慕容冲的近况,再则便是看一看他特特送来的女子,是何等样的人物,才让苻晖也这样迫不及待要纳入府中,一时竟忘了,他本是因杨定提议让碧落入宫陪二位公主做伴,方才唤了她入宫。
苻宝儿见苻坚躇躇,忙走到张夫人跟前,只是拉着她的衣袖:“母亲,母亲,你看父王,说话不算话呢!”
张夫人扶了腰,苦笑道:“哎,别闹,我快给你们折腾死了!”
她小腹隆起,分明有着五六个月身孕了,给苻宝儿闹得心烦,仰头笑道:“陛下,慕容妹妹也难得看到娘家的亲人,何不留碧落姑娘在宫中住上一段时间?既全了慕容妹妹的思亲之情,又可让碧落姑娘伴着宝儿和锦儿,岂不两全其美?横竖碧落姑娘年纪还轻,让晖儿等个一年半载的,也没关系吧?”
苻坚叩着案几,沉吟着望向碧落,却见她也望向自己,一双眸子,漆黑如夜,偏又闪着黑珍珠一般的明亮光芒,似要直直射入自己心中。不知怎的,心弦最深处忽然被撩动,某种久远的记忆,如星子般依约闪烁。
“呵,碧落……那你就随清河回紫宸宫住吧!”苻坚说着,回头吩咐道:“宋牙,去和晖儿说,慕容夫人留下碧落姑娘住一阵,日后会备上一分丰厚妆奁,将她送还给他。”
旁边一位瘦高个的中年内侍恭声应了,自去派人知会不提。
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二)
这里慕容夫人与张夫人叙了几句寒温,见张夫人似有倦乏之色,忙告辞出来,挽了碧落回宫,苻宝儿、苻锦儿笑嘻嘻望着她们离去,颇有几分顽皮之色,显然为从哥哥手中抢来碧落而欢喜了。
欢喜得如同抢到了一样心爱的玩具。
只是她们再也不会想到,这个玩具,有一日也会如刀锋一般,耀出足以致命的凛冽寒光。
同样目送她们踏离宫门的还有苻坚。
这个凤皇儿送来的少女,果然不寻常,尤其,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分明地似曾相识……
他端着茶盏,缓缓地啜着,啜着,好久,才听到张夫人在喝骂:“怎么回事,居然不给陛下添茶?”
他低头看时,不知什么时候,茶盏已经空了。
这女子入宫来……
也好,也好……
碧落亦步亦趋地跟在慕容夫人身后,穿过两道回廊,方才听慕容夫人指了左侧一道宫门,微笑道:“这里是甘棠宫,蔡夫人所居。不过她素来病弱,并不喜人打扰,你无事不须去见她。”
沿了夹廊过去,便见着高大的梧桐枝叶从一道粉墙内露出,翻飞的落叶飘荡,一直吹到远方的甬道上,隐隐有着熟悉的菊花清冽气息,夹杂在萧瑟秋风中扑面而来。
碧落眸光亮了一亮,便知到了紫宸宫了,当年慕容冲住了近三年的紫宸宫。
慕容夫人却没有立刻进去,只站在宫门前,悠悠地望向与紫宸宫相邻的另一处宫室。
“碧落,那里,是关雎宫。记住,不论何时,不要踏入一步,也不要向宫中任何人打听关雎宫的事。”她缓缓地说着,目光带了几分迷惘,几分伤感,几分不由自主的无奈。
碧落的心神,原本都给紫宸宫内的竹菊吸引过去,听慕容夫人如此说,不由好奇望向那座关雎宫。
朱门紧闭,铜钉已褪去颜色,兽鼻的门环倒还光亮,透过高高的宫墙,几根树枝挂着残叶斜欹而出,却是极高大的桃树,也看不出有甚奇异之处。
“这宫里……住的是哪位夫人?”碧落迟疑着问道。
“关雎宫中没有哪位娘娘住着。”慕容夫人盯着那虚掩的门,淡淡道:“但天王陛下爱那里的桃花,一个月总会进去住几日。”
“桃花?”碧落望着那光秃秃的枝丫,迟疑着问:“可现在这季节,哪有桃花?”
“可春天总会来的,桃花总会开的。”慕容夫人嘲讽般轻笑,略显犀利的眼神转过,落到碧落脸庞上,柔声道:“你只须记着,即便关雎宫的门开着,你也不可以进去,免得……惹祸上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样名字都带着鸳鸯交颈比翼双飞般美好愿望的宫殿,居然没有女主人,只有一个至尊无上的帝王,常在桃树下徘徊,从夏天到冬天,一日日等着桃花的盛开?
碧落迷茫不解。
但这似乎并不重要。
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三)
重要的是,她暂时不用担心成为苻晖的滕妾,也不必担心成了苻坚的妃子。——尽管后者的身份,可能更有利于她的行事;而公主的陪侍,则极少有机会向秦王进言,更别说置喙国家大事了。
既然已经到了宫中,她完全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帮助慕容冲的方式,未必只有变成褒姒、妲己。
碧落轻舒一口气,按了一按腰间的流彩剑,随慕容夫人踏入了紫宸宫。
紫宸宫的清冷,似在意料之中。
几株高大的梧桐,眼看叶子已落尽了,疏疏朗朗立于庭中,那串棕色的豌豆形桐实在那疏叶中便格外显眼;环着宫室,则种了几丛翠竹,虽是秋日,亦泛着清新的碧绿,自成一派清寂幽独;向阳处,则排放了许多盆的菊花,和平阳太守府的菊园一般,姹紫嫣红,更胜春光。瞧那菊花经霜也不见半点萎蘼,料着夜间必有人收回一旁的花房养护。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慕容夫人目注庭右那棵梧桐,慢慢走到梧桐树下的石案旁,轻轻叹道:“凤皇在时,常喜欢坐在这里弹琴看书,很安静,安静得有时我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慕容冲又怎会是个没有存在感的男子?
纵然只是一袭素衣,坐于花间,他的清浅微笑,也足以夺尽周遭光华。
那是一个天生耀眼的人物,恰如择木而栖的金凤凰,尾羽绚烂,五彩斑斓,令人不由自主地驻足欣赏,击节惊叹。
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怕比让他锋芒毕露要困难得多吧?
嗅着那带了几分熟稔的清冽芬气息,抚着绿色的梧桐树干,碧落有些失神地想,从此之后,她便生活在这里,一遍又一遍,感觉慕容冲曾经的存在么?
曾经屈辱的存在于秦王苻坚的后宫!
碧落唇角抽动了一下,看向慕容夫人。
慕容夫人只是默然立到梧桐树下,细细的眉下,黑眸若蒙清雾,幽幽远远,不知飘向何方,更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但碧落已然猜到,慕容夫人的生活,大约也和这紫宸宫一般地清冷吧?
自此,碧落便在紫宸宫住下,闻得两位公主传召,则去相伴着练剑或玩乐;若无传召,便只呆在紫宸宫中,看看诗书,修整修整菊花,或对了那几丛幽竹出神。
甫才入宫,自然一切收敛为妙,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而慕容夫人也是个安静人,并不问她为何而来,仿佛她就是一件礼物而已,一件送给苻坚别无他意的美丽花瓶。
苻坚的王后苟氏早已去世,如今的苻坚后宫,由育有儿女并深得苻坚宠爱的张夫人打理。碧落入宫的第二日,她便派了两名宫女前来伺侯;又隔了一日,平原公府也将青黛送入宫来服侍。
碧落略觉不安,悄问青黛:“是三殿下让你来的么?他……有没有生气?”
她分明记得,苻晖曾经说过,会派人将她接出宫去;后来苻坚要留,他自然违拗不得。但以他的烈火般暴躁性子,只怕早憋了一肚子伺机发作了吧?
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四)
青黛低低笑道:“可不是生气了?晚上吃饭时,连砸了三四次碗碟,两天都闷闷不乐。今天估计心情好些了,才会把我送入宫来吧?”
她又想了想,皱眉道:“恐怕昨天将那杨公子抽了一顿,心里也要舒服些吧?”
碧落心里一跳,忙问道:“他抽杨定?为什么?”
青黛摇头道:“不知道呢。昨天上午三殿下令人传杨公子到府中,可杨公子去拜见他时,他又不理会,由他在书房外跪着,跪了两三个时辰,后来就有人看到三殿下用鞭子抽他了,打得后背全是血,一直在求饶,这才放过了他。”
她回想着,苦笑道:“我本以为那杨定也算是条汉子,必定有些骨气的,谁知也是个没气性的,给打成那样,事后还向三殿下小心翼翼笑脸相迎,仿佛他自己活该被打一样。”
青黛敢从守卫森严的坞堡中逃出,自然颇有几分胆识,想来见了杨定的低三下气模样,心下便大是鄙夷了。
碧落蹙了眉,心跳已不由自主地加快。
杨定其人,有时虽然轻浮了些,到底是个玲珑人,故而苻晖那样性烈如火的性子,对慕容冲不留情面百般折辱,却对杨定颇为照拂,很是亲近。以杨定为人,自然不会轻易招惹苻晖不快,除非……
除非是因为云碧落!
苻坚之所以想到召她入宫来,无非是因为杨定提起了她。
而她总不能认为,杨定提起她,完全是因为无意;就如当日他肯相助她回平阳城见慕容冲最后一面那样,这个看似孟浪不羁的男子,或明或暗,分明一直在帮她。
因为帮她,而招来了苻晖的怒火,遭了一顿毒打么?
窗外幽篁黯沉,竹叶萧萧,几只翠鸟蹦跳其间,啁啾而鸣,忽而有宫人经过,顿时扑楞起翅膀,向着苍白的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这日,碧落陪着苻宝儿、苻锦儿练剑完毕,从侍女手中取来茶盏,一一奉上,看二人兴致不错,遂问道:“公主,怎不见那位郎中杨定大人来了?我似听得宫女说,原来公主很喜欢让他陪着练剑呢!”
苻宝儿拿着手帕子擦了擦额上细密汗珠,侧头便去问一旁的内侍:“对啊,杨定呢?似乎有好几天没看到了。”
内侍陪笑回道:“说是病了,告了几日假。”
苻宝儿眼睛睁得和杏仁一般:“他?病了?什么病?”
内侍摇头道:“这个不知。”
苻宝儿略显失望之色,忽而将手帕子随手甩到一边,笑道:“这人挺壮实的,应该也没什么大病吧?瞧他贼眉鼠眼的模样,莫不是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给人抓住打了一顿?等改日见到了,非好好笑话笑话他不可,让他在我们跟前逞能呢!”
碧落很想附和着笑一两声,却发现自己实在是笑不出来。
而苻锦儿开口,已经将话头转到苻坚身上了:“姐姐,近日父王最近老是闷闷不乐,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五)
苻宝儿一撇嘴,道:“还能有什么事,大约又想伐晋吧?知道最近给融叔叔封了个什么官儿么?”
阳平公苻融,是苻坚亲弟弟,苻家的族长,也是最受苻坚重用的大臣,文才武略,颇有才干。
苻锦儿奇道:“封了什么官?”
苻宝儿大笑道:“征南大将军!谁都知道融叔叔说时候未到,一直就反对父王伐晋,可父王偏偏封他这么个官儿!”
苻锦儿纳闷道:“我母亲说,咱们大秦,是百年来最强盛的国家,河山统一,不过指日而待的事,为什么融叔叔不同意呢?”
苻宝儿不耐烦道:“谁知道?前儿我母亲和父王提此事,也说了一堆反对的理由,什么内患未靖啊,什么民心思定啊,什么东晋天命未绝啊,说着说着,父王恼了起来,拔脚就走了,反和我母亲生起气来。”
始平公主苻锦儿的母亲,是甘棠宫的蔡夫人,而南阳公主苻宝儿的母亲,则是燕晴宫的张夫人。瞧来苻坚的这两位爱妃,政见并不一样。
苻锦儿摇了摇头,道:“真搞不懂,这仗到底是打好还是不打好?”
苻宝儿将宝剑刷地一挥,明辉闪过,映着头顶那轮朝阳,更是蓬勃闪亮。
“打!打!打!”苻宝儿得意地连喝三声,高声道:“我还盼着父王出征时把我也带上呢,到时我穿上男装,跨马执戟,一样为我大秦杀敌立功,才见得咱们女儿家,半分不逊须眉呢!”
她侧头偏向碧落,琥珀色的瞳仁在阳光下泛着才出炉黄金才有的夺目色泽:“碧落,到时我们一起去,行不?”
这是碧落入宫后第一次听人提起这些政事,心头正怦怦乱跳,忽听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