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舞鞋 严歌苓-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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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说别问别问;嘴一松;就问了出来。
他问那个老转圈的丫头呢?
他装着连小穗子的名字都不知道。若不是天黑;人们会看见他红透的耳根。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男兵说:“你问她干什么?”
刘越是一点臊也藏不住的。他说不干什么;随便问问怎么啦?
半夜;刘越用铁条打开活动室的锁;拿出康乐棋子;一个人打起来。小穗子的日记;总是背着人偷偷摸摸写的;比靡靡之音还糜烂。刘越使劲打一杆子;想象那靡靡之音似的日记。棋子走出一个理想的几何路线;落巢了。小穗子那样一个清纯的形象;站在两百多双眼睛前面;念着二十多页厚的悔过书。她没有哭。文工团员们告诉刘越;哭倒好了;换了别的女孩子;是一定要翻天覆地哭一场的。哭是一种姿态;表示知错;知羞;服软。假如小穗子一面交待丑事;一面哭得洗心革面;大家整她会手软些。
刘越玩热了;脱下外衣。他又看见四个兜的军服;还是崭新的。他明白小穗子的意思了。她宁可断了和他的往来;也不愿他知道她曾作的孽。刘越忘了自己拄着杆子朝棋子发了多久的呆。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有模仿天赋;他们做着小穗子的动作;一扭一摆地用鸡公车推沙土。刘越你看;就这样改造她恐怕都改造不好;谁知道她是不是暗中又跟谁眉来眼去;情书暗投。刘越大表弟;她没来勾搭你吧?没跟你说:“啊;你的目光在我血液中流动;你的呼吸掠过我的发梢吧?”那模仿很不赖;小穗子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给他们学舌出来;刘越也笑了。刘越开始布棋子;找位置;架杆子;人慢慢伏下去。他奇怪自己会笑。大概他当时不是笑小穗子;而是笑他自己。笑他几天前向她捧出手表时的蠢样。
刘越打了一夜康乐棋就一切恢复了正常。偶然地;小穗子担猪粪的形影会在他脑子里悠悠而过。他会突然痛心:这个罪有应得的小穗子呀!
他听了小穗子的劝告;再也不去看她排练。直到一个礼拜天下午;他路过门岗对过的修鞋铺;见昏黑中坐着白皙的女兵。她坐在很矮一个小凳上;不知在对着什么出神。鞋匠在为她修补舞鞋;两人背对背而坐。小穗子微仰起脸;她的出神极其纯粹;排除了繁闹的街景:街上一家人在轰轰烈烈地出殡;另一个店铺门口排了抢购的队伍;几个妙龄女流氓在轮流用望远镜看每一个从军区门岗走出来的军人;一面做着污秽的评论;一面把烟灰东弹西弹。小穗子只是静静地出神。两个肮脏的小女孩走到她面前;她们最多三岁;一个将手里拇指大一块饼喂进了另一个的嘴里。
刘越见小穗子对小女孩们笑了。
刘越说:“喂;你修鞋呢?”
她吓一跳。从矮凳上站起来的时候;整个脸一点表情也没有。
刘越对鞋匠说:“鞋你先修着;我们一会来取。”然后下巴一摆;要她跟上他。他们顺着这条毫不浪漫的小街走;两边的板铺人家隔着马路大声谈话。楼上伸出的竹竿上;晾满破烂衣服。老人们围坐在街沿上摸民国时期的纸牌。
刘越跨过一摊灰色的肥皂水;等小穗子赶上来。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对她说:“我全听说了。”
小穗子的脸冲着他;给他的错觉是她会装蒜问:你听说了什么呀?但她只顿那么一下;便说:“我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全告诉你了吗?”
“我要听你告诉我。”
他希望她能从他话里听出这个意思:如果你告诉我;那是一场冤枉;我会信你的。我需要信你。
她却平铺直叙地讲起来。是的;十五岁;她为了他吞过安眠药;也为了他差点摸电门。没有人知道她那次失败的服毒;他们只知道同一个雨夜的前半章:她把他叫醒;求他;要他带她走;远走天涯。然后她讲到那只含羞死去的雁。
刘越听到这里;眼泪流了出来。
小穗子这天背着“五四”手枪从省舞校往回走;见一辆摩托从门岗开出来。骑手是刘越。不用打听她也明白刘越让一个首长夫人招成未来女婿丁。小穗子每天早晨五点去舞校土:编导课;团里怕她不安全;特批她一支“五四”手枪。她下课是中午十一点。常常在门岗前面看见骑摩托进出的刘越。文工团很快有了传说:那位首长的女儿得肝炎住院;刘越每天骑摩托车送午餐。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小穗子。他戴着头盔风镜;长腿摆成好看的角度;斜斜地拐个弯远去。女流氓们冲他打一声尖利的口哨;他偶尔也向身后挥挥手。小穗子发现;她天天下了课就往回赶;为的就是这样站在梧桐树后面;看他一眼。二十一岁的刘越;对那群女流氓;是天上的星星;;
舞校放暑假时;小穗子看见刘越的摩托车后面带着一个女军人;娇滴滴地把头歪在刘越宽阔的背上。小穗子想到半年前她和刘越走到那条小街的尽头;又走回来;路灯挣扎着亮起来。电力不足的路灯照着刘越脸上的眼泪;一个铺板门里泼出的涮锅水把两人鞋袜都泼湿了。
她记得他在某个地方低声说;别说了。是她讲到团支书王鲁生的时候。刘越听到这里;对他和小穗子的前景;完全死了心。
小穗子第一次正式担任了大型舞蹈的编导。三十六个人的队形;很快喊哑了她的嗓子。演出之前;出了意外;领舞高爱渝不能上场。高爱渝已流产两次;演出前又发现怀孕;领导商量了一下;让小穗子顶上去。虽然小穗子的身量、形象都不够辉煌;但毕竟熟悉动作队形。
演小地点是体育场。小穗子一上场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刘越。紧挨他的女军人;手里拿本书当扇子;给自己扇扇;又给刘越扇扇。女军人没娥军帽;微微烫过的头发在额前翻出一个波浪。不一会女军人便不再往台上看;打开了那本书;又在书—卜摆了一小堆瓜子;一边读书一边嗑瓜子。
小穗子感到那股疯劲又来了。她两眼一抹黑;只有刘越的眼睛准确地给她打着追光。她跳得身体分量也没了;柔韧度也没了极限。刘越有一年没见小穗子;她在他眼里是不是有了变化?她转身回眸;目光只有刘越明白;那种秘密情人的目光。
演出结束后的第二个星期;邵冬骏在军区墙外的农贸市场被人打了。他每天天不亮到市场等屠宰场的车来;好买到不要肉票的肉骨头;给高爱渝滋补。那天他被人用口袋套住了头脸;恶揍了一顿。天亮时;街上的人出来倒马桶;见一位满脸是血的解放军躺在下水道旁边。那人搁下马桶便去了街道派出所。
邵冬骏在医院醒来后告诉民警;揍他的几个人全是北方口音;动作麻利得不可思议;像干侦察兵的。他们显然早就摸出了他每天买肉骨头的行动规律;先埋伏在一个烂席棚后面;从他身后出击的。他再清醒一些;又回忆说;暴徒共有四个;身高全在一米九左右。
小穗子在午睡时告了假。她借了一辆自行车;顶着大太阳骑到篮球队集训地。那是个军区的内部招待所;离市区有四五公里。大型比赛前;篮球队就被囚到那里集训。
小穗子到达时;所有球员都在午睡。一走廊的门大开着;传出电扇的嗡营和男性的鼾声。她不敢再往前走;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坐在阴凉的青石台阶上。
她听见一个人从走廊那头的屋里出来;然后就僵在门口。她抬头;看着他;一身白色;胸口印个鲜红的号码。
他说招待所门口有个冷饮室;有种双色雪糕他想她一定爱吃。
她没等到他走到跟前就说:“刘越;你为什么要打他?”
她哑了的嗓音此刻破烂无比。他说走吧;我一天要吃十根双色雪糕呢。他步子松松垮垮;似乎走路这件事不值得他花体力。他那又懒又大的步子和从前略有不同;像是要告诉小穗子;他油滑了;是过来人了。他的笑也有变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曾经的单纯。他买了十个雪糕;很响地撂在桌上。
她一连问了他几次;为什么对邵冬骏下那样的毒手。
他好像刚刚听清了她嘶哑的声音;“谁是邵冬骏?”
“刘越;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和你们篮球队的死党干的。”
“那个叫邵冬骏的舅子遭人打了?”
小穗子瞪着他。雪糕在他和她之间化成粉红的一摊和乳白的一摊。苍蝇绿莹莹的;点缀在上面。
“打得惨不惨?”
“刘越!”
“有没有送医院急诊室抢救?……你心疼啦?听说这舅子不是个东西;出卖了一个跟他谈恋爱的小姑娘。”刘越嬉皮笑脸;一副逗小穗子玩玩的样子;“不爱吃雪糕?那咱们换‘纸杯’!”他正要招呼坐着午睡的老服务员;手被小穗子拉住了。
小穗子拉着他的右手。就是他那只主意特大;不留神就出去给他闯祸的右手。她拉着它;过一会;另一只手也慢慢上来。她的两只手把他的右手握着。肮脏的浅蓝色电扇把头从一边摆向另一边;再摆回来。风甜得发腻。
刘越安静下来。这时小穗子看到他的确少了些单纯。他长出长长的鬓角;和特意蓄下的胡须连成灰蓝的阴影;眼睛也变了;笑起来有点坏;某方面开了窍似的。
下午的政治学习在招待所食堂;刘越请了假。小穗子知道有演出的日子文工团下午全体休息;她便跟着刘越到了他宿舍。他和她已开始东拉西扯;讲他们一年中的碎事。冷场总是出现;每次冷场;小穗子手上玩的自行车锁匙就响得刺耳。
“把那锁匙放下。”刘越说;“听得人心慌;就像你马上要走一样。”
小穗子说她是马上要走;四点钟要化妆;五点钟开晚饭前要点名的。
刘越说:“那好;你走吧。”
小穗子站起身;拉了拉坐皱的裙子;衬衫的背上湿了一片;她并没有感觉热。
“那天我和她吵起来了。”刘越说;眼睛跟着她;扯住她。
小穗子等他的下文。那种激动很不高尚。
“她跑到那儿去看英文书!如果我在场上赛球;有谁坐在最好的座位上拿本书看;我肯定上去踢她一脚。看书回家看去;糟践个好座位。还特地拿本英文书!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走后门上了军医学院似的!”
小穗子嘴上说军医学院也许要赶考试;心里却希望他说下去;态度再恶毒一些。
这时她已经离门很近了;偏西的太阳在地上投了个晃眼的长方形。她的身体在那光里;火烫的。
刘越站起来;一大步就已到了门边;他胳膊上汗毛被太阳晒焦了;一条泥塑般标准的长臂;那么男性。
“小穗子;你领第一套军装的时候;我从你对面走过来;体工队领军装的新兵往外走;文工团的新兵正好往里走;那间被服仓库你还记得吗?樟脑味呛死人。你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你一眼。两个队伍就交错过去了。你记得不记得?”
她说不记得了。她说她得走了。
他的胳膊慢慢围过来;她不久已在胳膊弯里。多好的胳膊;哪个女人在这胳膊拥围里都觉得满足、踏实。他开始吻小穗子的嘴唇。两人似乎不知道门大开着。
然后小穗子发现他用两条胳膊把她固定在墙上。他两条长臂摆成个十字叉;手掌按着墙面;下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谁也不说话;就那样奇怪地站着。一个人跑进屋他们都没察觉。那人“呕”一声;又飞快退出门去。
刘越姿态没变;大声对远去脚步叫道:“别跑;在门口给我看着点。”
小穗子换一口气;想换换神思。
刘越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和她断。”
小穗子把头搁到他肩膀上;轻轻摇着。为什么非得她一句话呢?
刘越把她抱起来;往床铺走。然后;他一只手伸到她的衬衫下;解密一样打开了那个绊钮。小穗子突然说:“别人碰得;我就碰不得?……”
他呆住了。那是一年前小穗子告诉他的话。是团支书王鲁生的话。
小穗子拾起落在地上的自行车钥匙;扣好背后的胸罩绊钮;头也不回地走了。刘越在招待所大门口追上她。她站下来。
刘越比她受的伤害更惨重似的;两眼都是疼痛。
她说:“你打他干吗?他从来没那样碰过我!”
过了很多年;我们才知道王鲁生和小穗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小穗子念了悔过书之后;一天晚上在炊事班碰见团支书。她从大桶里舀出喂猪的泔水;又把剁好的菜叶拌进去。王鲁生问她是否挑得动。她没说话;只点点头。王鲁生见她挑得东摇西晃;叫她放下担子;说要挑给她看看。他果然挑得轻巧无比;如同舞台上走圆场。他把要领告诉她;又替她舀出些泔水;说少挑些;还有一大截个头要长呢!
她微笑了。那是念完悔过书之后;半年中的第一个微笑。
:E鲁生又问:猪圈那么黑;有手电没有?
小穗子说有是有的;可她要照顾担子;腾不出手来打电筒。
王鲁生于是便为她打着电筒;一路送她到猪圈。小穗子倒泔水的时候;王鲁生的手电照得不准确;照在她脸上。但她没纠正他。她已很熟习猪食槽的位置;闭着眼也可以完成动作。她把栅栏门提起;让八只猪崽跑到槽边。王鲁生说;他们说难听话的时候;你心一定要放宽些;别往心里去。群众嘛;不能要求他们水平一般齐。黑暗里;他的声音随和温暖;不到十六岁的小穗子眼圈热了。
他又陪她挑了一趟泔水;告诉她;她的进步组织上是看得见的;所以别理他们说什么。然后他兄长般的追加一声:“啊?”
那个“啊?”简:自有些护短了。在泔水的复杂气味里;它终于把小穗子的眼泪催下来。一年后王鲁生在进藏演出时出了事故;在舞台上让木头枪刺捅断了两颗门牙。牙医说最理想的补牙方法是用黄金搭桥;可黄金是不可能找到的。小穗子拿出一个指甲盖大的心形盒子;告诉王鲁生那是母亲送她的礼物;纯金的。
王鲁生把小金盒子在身上揣了一天;又还给了小穗子。他说他怎么可能毁这么珍贵的东西?难为她的一片心。
深秋的傍晚;王鲁生用一个雪白的大口罩遮住下半个脸;眼睛在对比下显得又黑又深。她随他走进乐队排练室;里面已是夜晚;只有一个谱架上的小灯亮着。灯下是一对正“交流思想”的男女;一个怀里抱着琵琶;另一个腿上横着长笛。
团支书叫着他们的名字;说:“你俩!另找一个地方谈好不好?我和小穗子要在这里谈谈团支部的墙报编务。”团支书说活时派头很好;像个年轻首长。
小穗子有点诧异;王鲁生平时是没有派头的。
只剩他们两人了。团支书指指立式钢琴的凳子;朝小穗子笑笑;“坐这儿;这儿软和。”他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不久他谈起她的表现:进步是有的;但还不够。不要光是外表朴素;要内心朴素。
小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