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iii:王孙-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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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只见他二人一人一招,一进一退,于曲江柳岸,竟一仗尺蠖,一执吟者,与虬髯客对战起来。
那漫天的雨下得更密了,疾如鼓响,一大颗一大颗的,敲打得偌大的曲江池仿佛化作了一面超大的鼙鼓。那鼙鼓敲打出纵是千百名鼓手齐擂也擂不出的急急如律令的天兵天将用的鼓点。一个雨珠就是一双巴掌,一条喉咙,而千声万响,似在与双方摇旗呐喊。
——烽烟尽处尺蠖现,大野苍凉吟者来!
李浅墨与罗卷一进一退之间,偶然照面,忍不住彼此间相视一笑。
眼见虬髯客老当益壮,与一个老少年、一个小少年于曲江池边,龙争虎斗。他独斗双剑,却不觉得恼,仿佛更加得趣一般,哈哈大笑,双袖翻飞,每听得一声雷响,他就似更长了一分精神。
那雷打得也大,震得珀奴忍不住都伸手掩耳。旁边诸人等,也被那雷震得心中一颤一颤的。
噼里啪啦的,天幕边不时地扯起一道闪,映在下面一时黑一时白的雨幕中,仿佛扯起了一道一道的灵旗。
那闪电仿佛是天在笑,虬髯客斗到浓处,得意地哈哈大笑:“贼老天却也凑趣!今日把尺蠖、吟者一齐奉上不说,还会笑。哈哈,他日若欲命名,我定称今日为‘天笑之战’!”
雨下得越发大了,雨脚如麻,像千针万线。
老天爷仗起纳鞋底的锥子,把空气中穿了无数个孔,以雨为线,用那顶大号的粗针,要把天与地缝鞋底似的缝合起来。
满座之中,近百王孙,直觉得被雨迷了眼,不时地伸手拭眼。可雨越下越大,下得起了泡,串着气,冒了烟。哪怕不停地以袖拭眼,众人还是觉得越来越看不清。
只见到满天白雨中,虬髯客岿然不动,两片大袖飞卷,他人如同海岸礁石般,黑黝黝地生根在那里。
而罗卷与李浅墨,一人如连弩射鲸,一人如精卫填海,吟者剑与尺蠖剑此来彼去、此去彼来,两把剑泛着天际的闪电,在虬髯客雷鸣般的出手中,履险犯难,不改其勇。
李承乾早惊得连拍巴掌都忘了,一只手狠狠地抓在称心的腿上。称心却也不叫疼,眼中全是羡慕之意。那边龚小三几乎忘了珀奴有伤,任由她淋着,淋得血重又从她伤口里浸了出来,他自己还未觉察。
连珀奴自己也不觉得,口里只喃喃道:天呀天呀,天下怎么可以有如此多的男子,却又都如此地……各有其帅。
忽听得一阵比雨声还大的马蹄声疾响而起。
众人情迷战局,几乎充耳不闻。
却是瞿长史最为老成持重,虽关心战局,依旧听见了。
他双眉一皱,目光中不由满是疑虑。
全场之中,他估计只有王子婳还能清醒观局,不由朝王子婳望了一眼。
却见王子婳点了点头。
两人虽未说话,却有如交言了一般。王子婳那一下点头,分明是在说:……没错,就是八百里紧急快递。
一时两人同时冒雨向马蹄声响处望去。
却见一匹枣红、一匹骊黑的两匹健马,赶命似的,破雨而来。
那两匹马上之人俱都穿着参将服饰,这时一冲,就冲到筵席之间。
只见他两人翻身下马,没等落稳就已禀报道:“太子,魏王,圣驾昨日已过华阴,今日,车马兼程,率文武百官,欲返长安。此时,只怕已到长安城东道二十五里开外。太子、魏王还请紧急接驾。”
李承乾与李泰忍不住齐齐面色一变。
——圣上回京?这么快?
两人一时都有措手不及之感。
可此时,他们只能立时起身迎驾。一时只见,筵席之间,一众王孙人人得了消息,各自忙乱起来。太子与魏王要去迎驾——圣驾回宫,两人都怕对方迎得比自己快。
这里,双方侍从都已急备车马,双方都欲先走一步,好赶在前面。
一时,哪怕虬髯客与罗卷、李浅墨三人正斗得如火如荼,这些人也再不关心,仿佛与他们全不相干了一般。
人间聚散,本不过如此。不过一转眼工夫,那适才还轰轰烈烈的百王孙之宴,竟走得踪影皆无,只剩下一众仆从急着收拾东西,泥地之中,也只剩下王子婳长身玉立,全不避雨,就在那大雨之中观看。
战局之中,只听得虬髯客一声大笑:“李世民回宫了!”
李浅墨心中略动,不过此战已至酣处,这消息平时可让他震动半晌,这时却全动不了他的心思。
却听罗卷淡淡道:“又与我何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总会有些人,不屑去做什么王臣。
忽听得一人呵呵怪笑:“不好玩,不好玩!那姓李的皇帝回宫了有什么好玩?”说着,那人怪笑着已加入了战团。
只见他一出手,姿势古怪僵拙,却逼得战团中三人个个不由得凝神以待。
冒出来的这人居然两方俱都不帮。只见他一出手,先向虬髯客抓了一爪。哪怕以虬髯客这等人物,也不得不还他一招。
他却得趣,接下来一腿就向李浅墨踹去。
这一腿全打乱了李浅墨的节奏,逼得他空中身形一转。
那人一见更是得意,返身却合身抱向罗卷的尺蠖剑。
只听虬髯客怒道:“畸笏叟,你捣什么乱?”
却见畸笏叟手底不停,高声笑道:“我与那李泽底斗得正自开心,哪知他一听说那姓李的小娃儿回来了,兼之魏王已走,他就无心恋战,脚底下抹油,转眼就溜了。”
说话间,他不偏不倚,冲着虬髯客、罗卷、与李浅墨一人又来了一招。
只听他连声怪叫道:“有趣,有趣!丑老儿我正打得兴起,却没人跟我玩儿了。眼见你们这边打得好,不为那姓李的小娃娃皇帝干扰,老头儿我能不插上一脚?哎哟……”
这一声,却是他突然插手,惹得人人动怒,忍不住人人向他招呼了一招。
却听畸笏叟怒道:“只许你们三个自己打着玩儿?就不许带我玩儿一回?哼,你们不带我玩儿,我也掺和进来了,你们能奈我何?”
——要说此老,哪怕高年耆龄,身手却端的高明古怪。
那三人一时拿他也无可奈何,依旧是罗卷与李浅墨一递一递地攻击虬髯客,可畸笏叟却只管插在其中捣乱,东一招西一招,一时攻向虬髯客,一时攻向罗卷,一时又攻向李浅墨。
他如此一捣乱,惹得虬髯客与罗卷齐齐大怒。偏这老儿身法古拙,出手虬媚,十几招下来,看得虬髯客与罗卷也忍不住见猎心喜。
他们这等高手,修为到如此境地,本来平日里也颇为恼恨于苦无对手,今日相遇,竟要把平日里的枯索寂寞积攒下来的手痒劲儿一起发泄出来。
李浅墨正值少年,最觉有趣,一时只见得湖畔四人,一个出身于大荒山的畸零老朽,一个威行东海的一方霸主,一个大野游侠,一个弱冠少年,竟斗得个身影分合,不亦乐乎。
倾盆大雨中,只听得虬髯客哈哈怪笑道:“皇帝小儿回来了,那李淳风也就该跟回来了。”
罗卷接话道:“还有覃千河与许灞。”
却听畸笏叟问道:“那号称观尽千剑的覃千河,手底功夫到底怎么样?”
虬髯客与罗卷同时摇头道:“没正经比过!”
畸笏叟问道:“许灞呢?”
却见虬髯客与罗卷又各自摇头。
却听罗卷突想起来道:“还有……皇帝回宫,那一直蹲在长安不问世事,装着不关心,最会投机讨巧的袁天罡怕也要出来晃晃了。”
虬髯客大笑道:“李世民小儿若知道有我回来闹腾,那李靖和我那三妹只怕也要被迫出来。”
畸笏叟好奇心最盛,不由疾问道:“袁天罡那厮手底下如何?”
罗卷恼他罗嗦,直接道:“不知道!”
畸笏叟不由一怒,叫骂道:“我老头儿为了变好看点儿,苦练独门内功,潜居深山,不问世事,不知道也就罢了。你们两个怎么会如此没见识,真真气死我了!”
虬髯客哼了一声:“曲身事人,功夫再好又能如何?”
却听罗卷笑道:“你问错了人,你该去问问我那小兄弟。当日西州募时,覃千河、袁天罡、许灞曾同时向他出手,至于李淳风,小兄弟只怕也曾见过。你问他好了。”
这话说得虬髯客都不由为之一奇。
他一掌拍开李浅墨奔袭之剑,一边诧异道:“覃千河、袁天罡、许灞三个围攻于你?”
李浅墨一时满脸惭然,手下不停,逼退畸笏叟的一招偷袭,汗颜道:“我根本打他们不过,被他们几招就逼得几乎要出不了剑……”
却听虬髯客哈哈大笑道:“你还想在他们三人联手之下出得了剑?”说着,他古怪脾气一起,大笑道,“我说畸老儿,罗小子,咱们不该再这么乱打,且一起围攻围攻这个独斗过覃千河、袁天罡、许灞的小孩儿如何?”
——被畸笏叟那么一搅和,适才正经之战,已打得全无杀气,难怪虬髯客会转动此念。
这时畸笏叟听说,也哈哈笑道:“不错,我早看他们羽门不顺眼。凭什么他们先收那小骨头,后收这小孩子,就是不收我?”
说着,他一招就向李浅墨攻去。
眼见虬髯客与畸笏叟居然联手向自己攻来,李浅墨一时压力大增,再无飞腾跳荡之机……好在还有罗大哥。
只听他叫了声:“罗大哥!”
却见罗卷居然于雨中拭剑。
李浅墨只道他拭过后就会相帮自己,却见罗卷拭剑罢忽跳起来笑道:“这主意不错!”
然后,一剑就向李浅墨攻来。
李浅墨不由得怪叫一声,转身就逃。
可他身后,虬髯客、畸笏叟、罗卷,竟通同一气,得了个好游戏般,虽彼此间偶然交手一招,竟一齐向李浅墨追了下来。
李浅墨只觉得狼狈已极,边逃边打,经过王子婳身边时,忍不住向王子婳做了个鬼脸。
王子婳也没想到这么几个大野高手,都是名震一方的男人,突然间会变得如此淘气。
她笑吟吟地看了李浅墨一眼,却不担心他,情知今日狼狈过后,李浅墨的功夫怕不精进一层?她望向长安城方向,想着驾着日辇煌煌归来的李世民与他身边的那些男人们,暗道:这世上的男人却也如此地不同的……
“下注下注,买定离手!”
嗟来堂内,只听得喧喧嚷嚷,热闹无限。
索尖儿拿着个赌盅,一只脚踏在凳子上,把骰子在里面摇得哗啦啦直响。他身边一群小兄弟与客人们叫得也震天价响,整个嗟来堂中气氛热闹已极,连裹着纱布的珀奴都在一边笑看着。
——今日却是李浅墨回请魏王与太子的日子。地点就设在了嗟来堂。
那日百王孙之宴后,两番连战大食刺客阿卜,其间为夺锦鲤又与虬髯客、畸笏叟、李泽底动手,最后大雨之中,又为虬髯客、畸笏叟与罗卷联手追逐——李浅墨虽明知最后这一场全无性命之忧,却也斗得个疲惫已极,斗到最后,几乎脱力。
回到连云第后,他一觉睡去,几乎一连睡了一天一夜。
枇杷已知经过,所以也没叫醒他。好在李浅墨年轻,这么大睡一觉后,却也恢复得极快。及到他醒来时,正赶上太阳西沉,枇杷拿着条湿手巾正在与他敷额头,见他醒来,不由笑道:“我见你身上一时冰凉,一时滚烫,只当你病了。原来羽门内力这么奇怪,竟会有这等异象。”
李浅墨还在迷迷糊糊中,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珀奴,猛地担心起来,不由抬眼四处寻找她。
枇杷最会揣测他的心意,不用他问即笑道:“珀奴没事,没等你们斗完,我家小姐就遣人把她送回来了,还请了极好的大夫来看诊。就是龚小三见珀奴没事,还一直咕哝着没能把你与虬髯客相斗情景看完,懊丧得不得了。”
李浅墨放下心来,微微一笑。
枇杷接着道:“太子与魏王那边也都派过了医生来,我说珀奴没事了,就没让他们看。圣驾回宫,想来他们现在正忙着应付,估计一时也不会来烦公子你了。不过,吃了人家的饭,是不是该写个谢贴回去?我代公子写好了,只等公子点头,就遣人送回去的。”
李浅墨含笑点头,心里不由叹道,真是什么样的小姐就带出什么样的丫环来。王子婳和枇杷都是极周到的人,周到得让你除了听她们说之外,都想不出什么话来了。
他正在想着枇杷是如何端谨识礼,却见枇杷在那儿,像是想问什么又不好问的,不由有些奇怪。
见枇杷不问,他也不好问她想问什么。
却见枇杷忍了一晌,终于忍不住,低声喃喃道:“那么说,那天罗卷也去了?”
她仿佛喃喃自语,见李浅墨全无反应,她终于抛了顾忌,热切地问:“公子,罗卷去了后,他和小姐有没有说话,他看她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跟小姐……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昨天他穿的什么衣服,上嘴唇上面那点唇髭刮了吗?”
眼见她一口气问出这么多,李浅墨不由也有些目瞪口呆。
却见枇杷一笑,自嘲道:“唉,果然小姐说得不错,我终究改不了,就是一个碎嘴丫环。可我,我真的想知道啊。”
她坐在那里一时怔怔地发呆,李浅墨不由也呆呆地把她看着。
相比王子婳,相处这么久了,他对枇杷的感觉是更加熟稔亲切一些。不知道她坐在那里,想起王子婳——她家那个小姐,罗卷、她家那个姑爷时,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跟在王子婳身边做侍女,那种感觉,该是又光彩又潜藏着悲凉吧?因为,那样的小姐,那样的姑爷,是不是会衬得自己都没有自己了?所以她才会急切地问出这些:因为,那两个主人的生活早已悄悄地取代了她自己本该有的生活,成了她全部的生活。所以她比两个当事人还热切地关注着。
有一晌,枇杷才发现李浅墨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她是何等兰心蕙质的人,一见李浅墨眼神,就似已明白了。
却见她镇静起来,伸手掠了掠鬓边的头发,轻声笑道:“没事儿,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的,反而……觉得自己很幸福呢。”
她轻轻拍着李浅墨的肩膀,仿佛李浅墨比自己更需要安慰一般,轻声道:“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幸与有资格当那种天之骄子、天之骄女的,而且那样也很累。我当不了,我却高兴做个旁观者。就像我现在跟随你身边,看到你经历了那些激动人心的事,以后一定还会做很多了不起的事,我是真的会觉得高兴的。既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