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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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我倒把这茬给忘了。快,去西园请崔公子过来瞧瞧,相爷一向看重他,早就想招揽他,让他来瞧瞧,无妨的。”
“是!”
江慈很讨厌这种睁不开眼睛、却听得到身边人说话的状况,她伸出手去,极力想拨开眼前那层迷雾,双手乱舞中,好似被一个人用力的捉住。
那人扣住她的脉搏,声音听着很舒服:“之前用的确是妙极了的药方。不过,用了这么久还是这样的份量,可就大错特错了。”
“崔公子,依您的意思―――”
“我看,也不用另开药方,按先前的药方,减半吧。我再每日替她针炙两次。”
“是,崔公子,这女子是相爷吩咐过要救活的,还得劳烦您每日过来瞧瞧。”
“知道了,相爷于我有恩,我会尽力的。”
天气转凉,动风了,下雨了,总算不再热得那般难受。
江慈满足地笑了笑,缓缓睁开了眼睛。啊,迷雾也散去了,真好。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一双乌亮的眼眸却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真是醒了!太好了,崔公子,快来瞧瞧!”
江慈疑惑地转了转眼珠,右腕已被人扣住。片刻后,前两天听过的那个舒服的声音响起:“嗯,有好转,从今天起,药量再减半,估计再有几天,她就可以下床了。”
原来自己是生病了,不对,不是生病,是受伤了。江慈慢慢记起在长风山庄前的那一夜:月光下,裴琰带着俊雅的笑容步入菊园,却忽然飞向大树,那人将自己推下树,裴琰双掌击上自己的胸口。
然后,然后是那些人在她耳边的说话,一句句,全部涌上脑海,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把屋内的人吓了一跳。
江慈闭上眼睛,再将诸事想了一遍,睁开眼,望着正替她把脉的那名年轻男子,眉头轻蹙,茫然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一个小丫头凑了过来,笑靥如花:“姑娘,你总算醒了,这是左相府,我叫安华,这位是崔公子,是帮你看病疗伤的。”
江慈痛苦地呻吟一声:“原来我还没死,我还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呢。”
那崔公子微微一笑:“你是看着我象阎王爷,还是象牛头马面?”
江慈闭上眼,嘟囔道:“我看,你象那个判官。”
崔公子一愣,旋即大笑,将手中针包一扔:“我看,也不用再替你针灸了,都看得出我象判官,你这条小命是保住了。”
夜凉如水,江慈趴在窗边,望着院中落满一地的黄叶。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小丫头安华端着碗粥进来,声音清脆如铃铛:“江姑娘,你伤刚好,这样吹风可不行。”她将粥放下,走过去把窗户关上。
江慈呻吟一声,躺回床上,以被蒙面,闷闷道:“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闷死了。”
安华笑了笑,道:“你先别急,等你伤大好了,我再陪你出去玩,你想玩什么?”
江慈把被掀开,笑道:“这京城有啥好玩的?”
安华想了想道:“多着呢,改天我带你出去走走。对了,以前你最爱玩什么?”
江慈坐起,从她手中接过鸡粥,大口喝着,含混道:“也没啥好玩的,就是上山打打野鸡,到河里摸摸鱼,逢年过节看看大戏。”
“哦,都看些什么戏?”安华替她将散落下来的鬓发挽上去,轻声道。
“都是些乡下地方唱的土戏,说出来你也不知道。对了,我听人说,京城有个揽月楼,每日一出戏,真是令人叫绝,那素烟就是出自揽月楼。安华,改天你带我去见识见识。那天在长风山庄听素烟唱戏,我可没听够瘾。”
安华抿嘴笑道:“素烟轻易不上台,那天去长风山庄,是看在咱们相爷的面子上才去的。我说江姑娘,你好好的,爬到树上去做什么,平白无故的遭这么一劫,害得我们相爷心里也过意不去。”
江慈将碗一撂,躺回床上,哼哼几声,道:“我不就想爬得高看得清楚些嘛。我怎么会知道还有个贼躲在我头顶?怎么会知道你家相爷,会以为我就是那贼?那真正的贼呢,又将我当垫背的,害我躺了这一个月,也不见你家相爷来道个歉。罢罢罢,他位高权重,我一介平民女子,还真不想见他。”
“江姑娘这话可是错怪我家相爷了,相爷这段时间忙得很,连相府都没有回。他吩咐过,不管用什么药,花多大代价,都要把你救活的。”安华年纪不大,不过十四五岁,手脚却极利索,说话的功夫,将屋内物什收拾得妥妥当当。
江慈在心中狠狠地腹诽了几句,懒得再说,再次将自己蒙在了被子里面。
自醒转后,江慈好得极快,那崔亮崔公子天天过来,替她针炙,将药量逐步减少,安华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江慈的面容眼见着一日比一日红润,精神也逐日见好。
她不能出去游玩,每日闷在这小院内,见到的不是安华便是崔亮,颇觉无聊。她不愿与安华过分亲近,倒与那崔亮,日渐熟络。
江慈从安华的口中得知,崔亮是平州人,自幼好学,于诗书医史、天文地理皆有攻研,十八岁那年便中了解元。之后他却不愿再考状元,反而到全国各地游历,游到京城时没了盘缠,只得到大街上卖字。
左相裴琰某日闲来无事,上街体察民情,看到崔亮的字,大为赞叹。一番交谈,与他结为布衣之交。裴相爱其才华,欲招揽其入相府,崔亮却直言不愿踏入官场。裴相也不勉强,反而费尽口舌,极尽礼数,请他住在相府的西园子里,任其自由进出,还帮他谋了一份礼部抄录的差事。
崔亮有着明朗的眉眼,说话的声音温和悦耳,面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容,望之可亲。江慈本就是顺杆子爬的人,不过十余日,二人便象结交多年的好友,谈得十分投机。
这日戌时,天色已黑,江慈闷了一天,极其无聊,见安华辫子有些松散,便拖住她,要给她梳妆。
安华想要闪躲,却被江慈逮住,无奈下只得苦笑着让江慈将她长发梳成了状似牛角的童丫头。眼见江慈还要替自己描眉,她忙跳到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让江慈落笔。
江慈愣了一瞬,长叹一声,揽镜自照,片刻后叹道:“唉,我竟瘦了这么多!”
安华依在门口,笑道:“江姑娘天生丽质,等身体大好了,自会象以前一般美的。”
江慈见桌上胭脂水粉齐全,忽然来了兴趣,忆起师姐上妆的情景,轻敷脂粉,淡点胭脂,画黛眉、涂唇脂。安华本斜靠在门边,渐渐站直,再后来忍不住走近,细看江慈妆容,啧啧摇头:“江姑娘这一上妆,真是令人惊艳。”
江慈待她走近,一跃而起,将手中的唇脂抹向她的面颊,安华惊呼一声,大笑着跑了出去。江慈追上,刚跃出门槛,迎面撞上一人。
七、蟹肥杏黄
七、蟹肥杏黄《流水迢迢》箫楼ˇ七、蟹肥杏黄ˇ她只顾着追赶安华,又病后体虚,脚步虚浮,直撞入那人怀中。额头叩在那人的下颔,“啊”地一声,手下意识地向前一撑,胭红的唇脂尽数抹在了那人的胸口。
未及站直身躯,江慈闻到这人衣服上有着淡淡的酒香,还和着淡淡的菊香,用力抽了抽鼻子,叫道:“平阳湖的大闸蟹!”
正叫嚷间,听得安华隐带畏惧的声音:“相爷!”
她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略带笑意、黑亮深邃的眼眸。在长风山庄见过的左相裴琰,此时着皓白云纹锦缎长衫,一身的恬淡舒适,右手将自己轻轻推开扶正,微笑道:“正是平阳湖的大闸蟹。”
江慈站直身躯,视线恰好投向裴琰胸口。她先前五指大张,抹在他白衫上的唇脂红印,如同一只挥舞着大钳的螃蟹,正应上他这句话。她一愣,转而哈哈大笑,忍不住伸出手,指向裴琰胸前。
裴琰低头一望,明白过来,也是忍俊不禁,摇头道:“先前和朋友喝菊酒,吃平阳湖的大闸蟹,没有给江姑娘带上几只,实是抱歉。”
江慈停住笑,但眼睛仍是弯眯眯地望向裴琰,也不说话。裴琰从她眉间眼底,看到的尽是“大闸蟹”三字,也不气恼,笑得更是温和优雅:“江姑娘也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可是恼了我没带大闸蟹向你赔礼道歉?”
江慈仰起头,轻哼一声,迈入房去,身形交错间,裴琰正望上她乌黑的瞳仁,那瞳仁中有着俏皮和娇矜的光芒,在他面前一闪而过。
“江姑娘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裴琰悠然步入房中。
江慈往桌前一坐,也不看他,将胭脂水粉等收入梨木纹盒,心里反复念叨着:大闸蟹,死大闸蟹,打伤我,派人监视我,让那丫头套我的话,查我的底,却还在这充好人,让你天天当大闸蟹,让人和酒吃下去。
她心里腹诽不断,面上却淡淡道:“劳相爷挂念,我一介平民女子,实是不敢当。”
裴琰负手在房中转了一圈,转过身,见江慈正趴在桌上,双腮如雨后的桃花,右手如剔透的春葱,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他疑虑更甚,索性走到桌前,轻撩衣襟,在江慈对面坐下,微笑道:“江姑娘,那夜是我鲁莽,未看清楚便下了重手,累得姑娘重伤,实是过意不去。”
江慈摆手道:“也是我不好,为了看戏,爬到那树上去。我又武功低微,不知有人躲在我的上方,让相爷把我当成贼子,又被那贼子当成逃跑的垫脚石,是我自己倒楣,相爷不用放在心上。”
裴琰正容道:“总是我下手太重,才让江姑娘受了这一个多月的罪,这个礼,是一定得向姑娘赔的。”
江慈撇撇嘴:“算了算了,你是堂堂相国,这样没声气地给我赔罪,我可担当不起。再说我住久了,吃你的,用你的,我这人面子薄,也过意不去。最好呢,你明天让人送几只平阳湖的大闸蟹和几壶菊酒过来,我尝尝鲜,就拍手走人,你我互不相欠。”
“江姑娘要吃大闸蟹,我自会令人送上。但姑娘伤势尚未痊愈,总得再耐心在我这相府呆上一段时日,等身子大好了,我再派人送姑娘回家。”
江慈嘟嘴道:“这倒不用,反正我也无家可归,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江湖游侠生活。从此你我,宦海江湖,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黄泉碧落,青山隐隐,流水迢迢,生生世世,两两相忘―――”
裴琰盯着江慈,见她微微嘟起的红唇如海棠花般娇艳,一串串词语从那里迸出,越说越是离谱,嘴角玩味笑意更浓。
他索性靠上椅背,待江慈换气的时候猛然俯身向前,双手撑到她的面前,紧盯着她。
江慈正是换气之时,不由吓得噎了一下,气息不顺,剧烈咳嗽起来。
裴琰揶揄道:“看来江姑娘伤势还真是没好,你还是安心在我这相府住下,反正我家大业大,也不缺姑娘这一份用度。”
江慈咳得满面通红,狠狠地瞪向他。他呵呵笑着站起来,行到门口,微微转身:“大闸蟹和菊酒均为伤身之物,为姑娘伤势着想,我还是过几天再让人送过来。”说着从容转身,负手而去。
江慈瞪着他远去的挺拔身影,咳嗽渐止,忍不住做了个鬼脸,转瞬又笑了起来。
裴琰步出院门,安华悄无声息地走近,默然行了一礼。
裴琰停住脚步,道:“轻身功夫,也瞧不出是何门派吗?”
“是。”安华低头道:“奴婢故意引她追赶,但瞧她身法,不象奴婢所知的任何门派的身法。”
“日常说话,就没有一丝破绽,找不到一点线索?”
“是,相爷。她只说是住在荒山野岭,师父去世后便下山游历,师父的姓名她也不知,只知叫师父。再问她住在哪里,她说她也不知,下山后走了数百里才到的南安府。她句句话都似语出天真,毫不作假,但偏让人找不到一点入手的地方。”
裴琰冷笑道:“她小小年纪,心机如此之深,倒真是不简单。”
安华头垂得更低,不敢出声。
裴琰再想了想,道:“她既有如此心机,你也不用再套她底细。让院子外的人变明为暗。”
“是。”
凉风徐来,裴琰觉先前在静王府中喝的菊酒酒劲上涌,面上有些发热,思忖片刻,往西园子方向行去。
此时一弯残月如钩,斜挂在如墨天空。裴琰将衣口略略拉松,任冰凉的夜风拂去些许酒意,迈入西园。
见崔亮侧依于竹椅之中,翘着二郎腿,一盘水煮花生摆于椅前,正左手握着酒壶,右手将花生剥开弹入口中。裴琰笑道:“子明好兴致!”
崔亮也不起身,右手将身侧竹椅向前一推,裴琰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形盘旋,似敛翅飞鹰,轻巧地落在椅中,右手一伸,正好接住崔亮抛来的酒壶。
他望着手中酒壶,苦笑一声:“我可是刚饮了数壶菊酒回来的,子明这雕酒,只怕我承受不起了。”
崔亮将身前碟子一拨,裴琰右手将酒壶掷回给他,再一抄,将碟子稳当抄于掌心,捻了几粒花生,边剥花生边道:“听裴阳说,这段时间,为救那丫头,辛苦子明了。”
崔亮扬了扬下巴,张口接住右手抛出来的花生,边嚼边含混道:“相爷说这话,可是嫌我在这西园住久了?”
裴琰微微一笑,放松身躯,靠上椅背,望上天际疏朗的星月:“不瞒子明,我还只有到你这西园子来,才感觉自己不是什么左相。若是连你也走了,我这相爷,可做得越发无趣。子明还是来帮我吧,也让我能喘口气。”
崔亮笑了一笑,面容平静,心中却涌上些许嘲讽之意。
相处两年,崔亮对眼前这位左相知之甚深。此人绝顶聪明,剔透玲珑,他能少年得志,平步青云,固与其行事狠辣、为人坚韧、有魄力够手腕有关,但最重要的,还是其对权势极强的渴望和对名利天生的执着。
这人是天生的猎人,对狩猎权势有着无比的狂热。在这波谲云诡、步步惊心的权力场,他不仅不会感到厌倦,反而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