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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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额头沁出微微细汗,神色却仍平静,呼吸也仍细密悠长。
皇帝良久方续道:“观棋知人,你心思慎密,处事镇定,顾全大局,性格又颇坚毅,倒比朕几个儿子都要出色。”
裴琰忙跪落:“微臣不敢。”
皇帝过来将他拉起,却握住他的手不放,见他神情恭谨中带着一丝惶恐,微笑道:“你不用这么拘谨,这殿内也无旁人。”
他松开手,步到案前拿起一本折子,叹道:“若不是出了使臣馆这档子事,朕本是要派你去玉间府,代朕到庆德王灵前致祭的。”
他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当年文康太子暴病而薨,先帝属意由朕继承大统,知朕的那帮子兄弟定会作乱,大行之前召了庆德王入宫,一番叮嘱,命他辅佐于朕。后来‘逆王之乱’,若非庆德王、董学士、薄公及你叔父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天下百姓,还不知要受多久的战火荼毒。庆德王这一离世,朕又少了一位肱股之臣,也少了一位知己。唉―――”
裴琰默默听着,只觉皇帝的话凌厉如刃,刺于他内心最深处,伤口处似有幽灵呼啸而出,却又被那利刃的寒意冻结成冰。
皇帝叹道:“你叔父当年于朕有辅佐之功,后来的月落作乱一案,朕非是不想保他,只是事涉两国,只能让他做了替罪羊。现在想来,朕实是有些对他不住,他在幽州也吃了这么多年的苦,等桓国之事了结,朕会下诏赦他返京的。”
裴琰忙行礼道:“叔父自知有负圣恩,不敢有丝毫抱怨,他在幽州修身养性,颐养天年,倒是他的福气。”
“嗯,子放倒是比朕清闲,当年朕与你父亲、叔父三人笑游江湖,就说过,唯有他才是真正拿得起放得下之人,真是丝毫不差。”
裴琰恭谨笑道:“叔父信中,也一直训诫微臣,要臣做一代良臣,用心辅佐圣上,代他尽未尽之忠,报未报之恩。”
皇帝欣慰一笑:“裴家世代忠良,实堪褒扬。朕想追封你父为‘定武侯’,不日便有恩旨,你用心查好使臣馆一案,先跪安吧。”
内侍进殿,跪禀道:“启禀皇上,卫指挥使求见。”
皇帝似是很高兴,眼角也舒展了几分,笑道:“快宣!”又向裴琰道:“你去吧。”
裴琰踏出延晖殿,见卫昭由廊角行来,一身白色宫袍,云袖飘卷,秋阳透过廊檐洒于他的身上,似白云出岫,逸美难言。
待他走近,裴琰笑道:“听庄王爷说,三郎府中进了批西兹国的美酒,改日我定要去叨扰一番。”
卫昭嘴角轻勾:“少君是大忙人,只怕我下帖也是请不来的。”
二人俱各一笑,卫昭由裴琰身边飘然而过,迈入延晖殿。
裴琰隐隐听到皇帝愉悦的声音:“三郎快过来!”忙疾行数十步,远离了延晖殿,几名内侍正捧着一叠文书由回廊转来,见裴琰行近,都弯腰避于一旁。
裴琰瞥了一眼,闲闲道:“这些旧档翻出来做什么?”
为首太监忙答道:“皇上昨日命方书处将各官员的履历档案呈圣,这是皇上已经阅毕,要送回方书处去。”
裴琰不再说话,急匆匆出了乾清门。长风卫牵过骏马,他跃身上马,回过头,遥望着高峨的弘德殿。殿角金琉碧瓦,殿前蟠龙玉柱,勃发着的,是至高无上的威严华贵气象;隐透着的,是能让江山折腰、万民俯首的帝王骄容。
裴琰猛抽身下骏马,疾驰回了相府。
昨夜那一刃虽然凶险,却只是皮肉伤,崔亮辰时便起床,进了偏房,一直未出门。
江慈颇觉无聊,心中之计也未想定,有些烦闷。见西园一角有块空地,长着些荒草,便取过锄头,将野草除去,翻松土壤。裴琰进园时,正见她赤脚立于泥土之中,满头大汗,双颊通红。
裴琰上下扫了她几眼,淡淡道:“你这是做什么?”
江慈笑道:“翻块花圃出来,将来好种些云萝花,相爷府中奇花异草不少,就缺这个,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裴琰愣了一瞬,道:“去,换个装束,随我去认人。”说着步入偏房,崔亮正细心查验证物,二人相视一笑,裴琰退了出去。
江慈换过装束出来,笑道:“相爷,我想和您商量个事。”
裴琰边行边道:“说来听听。”
“我还欠着素烟姐姐一件衣裳没还给她,那夜又让她虚惊一场,想上一趟‘揽月楼’,一来向她道歉,二来将衣裳还给她,您看―――”
裴琰脚步不停:“让安华帮你送过去就是。”
江慈心中暗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沉着脸跟上裴琰步伐。
裴琰带着江慈在各部走了一趟,又去了数名官员的府邸,这些官员皆受宠若惊,纵是卧病于床,也挣扎着爬起,直道未能给容国夫人祝寿,又劳相爷亲来探病,实是愧不敢当。
诸府走罢,已近午时,裴琰见仍无结果,知星月教主极有可能是不知去向的那三人中的一个。他将那三人细细想了一番,却不敢肯定,只得又走向使臣馆。
秋风渐寒,慢慢下起了淅淅细雨,洒在残垣断壁、焦木黑梁上,倍显凄凉。
裴琰带着江慈进了火场,踱了一圈,忽听得江慈在身后叹道:“这么大的宅子,怎么拆成这样?”
裴琰回头一看,见江慈正望向使臣馆北面,正是那日火起时,为防火势向皇城蔓延,卫昭命禁卫军拆掉的那所宅子。
裴琰向那宅院走去,由使臣馆越过一堵断墙,便到了宅内。两名禁卫军由断墙后出来行礼道:“相爷!”
“没有人进过使臣馆吧?”
“回相爷,没有。”
“知不知道,这里以前是何人居住?”裴琰望向已被拆得面目全非的屋宅。
“这宅子以前是礼部用来堆放文书档案的,后来档案统一调归方书处,这里就空置下来了。”
裴琰点了点头,带着江慈在院内走了一圈,脚步逐渐放缓,凝神思考。
江慈却对那堵断墙上的一带藤萝极为喜爱,向一名禁卫军借来腰间长剑,便欲砍下一截。
裴琰抬头看见,忽道:“慢着。”走上前来,问道:“未失火之前,这处可有人看守?”
一名禁卫军答道:“这屋后是卫城大街,再过去就是皇城,向来由光明司值守,使臣馆其余三面均有禁卫军的弟兄把守,这一面却未派人,怕和司卫们―――”
裴琰摆了摆手,命那二人退去,又步上前细细查看。
江慈明他之意,想了片刻道:“要从这处运个死人进去,然后带个活人出来,翻过这堵墙,还得避过使臣团、禁卫军和光明司的人,然后再放一把火,这人真是厉害!”
裴琰侧头看了她一眼,略有讶色,但未说话。
江慈又在断墙前后看了数趟,跑到裴琰面前笑道:“相爷,您的轻功,应是天下无双吧?”
裴琰不明她言中之意,轻轻一笑:“这般奉承于我,意欲何为?”
江慈笑道:“我可不是拍您马屁,只是觉得这世上高人甚多,怕相爷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
裴琰“哦”了声:“你倒说说,有何高人?”
江慈指了指使臣馆,又指向那堵断墙:“相爷你看,使臣馆那边的屋舍是紧贴着这墙的,那真凶要是从正屋将使臣大人劫出,由这堵墙翻入这边的宅子,非得由屋顶跃过来不可。他带着一个大活人,上那么高的屋顶,跃过这堵高墙,还得避人耳目,这份轻功,我看当世,也只相爷才及得上。”
裴琰眼睛一亮,笑道:“小丫头,你这马屁还真是拍对了。”
江慈得意一笑,转而愣了一瞬,继而大笑。
二二、策马蓝衫
二二、策马蓝衫《流水迢迢》箫楼ˇ二二、策马蓝衫ˇ裴琰见江慈负着手转到自己身后,眼睛还尽往自己那处瞄时,才醒悟过来,知自己一时口快,承认她是拍自己“马屁”,竟让这丫头好好的嘲笑了一回。
见江慈满面得意之色,口中不时发出“得得”的驾马声,裴琰瞪了她一眼,转过身,自嘲似地笑了笑,出了使臣馆。
见二人出来,长风卫牵过座骑,裴琰纵身上马,却见江慈正轻抚着她那匹座骑的马屁股,口中念念有辞:“马儿啊马儿,我知道,平素有很多人拍你马屁,拍得你未免不知道自己是匹马儿,竟以为自己是天神下凡,能主宰众生。我这回拍你的马屁股呢,就是想让你知道,你也不过就是匹―――”
她话未说完,“啊”地一声,已被裴琰探手拎上马背,他又顺手在马屁股上一拍,江慈大呼小叫,紧拽住马缰,向前驰去。
裴琰策马追上,驰于她身旁,见她慌乱模样,得意笑道:“你记住,东西不能乱吃,这马屁,也是不能乱拍的。”
江慈早有准备,装作身形摇晃,右足足尖狠狠踢向裴琰座骑“玉花骢”的后臀。“玉花骢”受惊,长嘶一声,疾驰而出,裴琰未及提防,向前一冲,身形腾在半空,他急运内力,勒紧马缰,身子落回马鞍上。
安抚住受惊的“玉花骢”,裴琰勒转马头,面带一丝冷笑,望着慢悠悠赶上来的江慈。
江慈并不看他,左手轻轻挥舞着马鞭,右手不停拍着身下座骑的后臀,口中还哼着一曲《策马谣》。她想起终将这大闸蟹狠狠嘲笑了一番,出了积于胸中多日的一口怨气,十分得意,歌声越发婉转欢畅,右腮为装扮而贴上的那颗黑痣,仿佛就要滑入旁边那深深的酒涡。
裴琰看着她慢悠悠骑马而过,举起马鞭,又慢慢放下,在“玉花骢”后臀上轻轻一拍,从她身边驰了过去。
江慈见裴琰早间说从此要在西园用餐的话竟不是玩笑话,想到每日都要看这大闸蟹的可恶嘴脸吃饭,颇为烦恼。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耐着性子做了几个可口的菜。
看裴琰似是吃得极为痛快,她心中更是不爽,端着碗筷远远坐开。崔亮想起心底那事,怕江慈日后吃亏,有心缓和二人关系,笑道:“小慈过来一起坐吧。”
江慈闷声道:“不用了,你们是主子,我是奴婢,得守规矩。”
崔亮讶道:“谁把你当奴婢了?你本不是这相府的人。”
裴琰夹起一筷子菜,岔开话题:“江姑娘,这是什么菜?倒是没有见过。”
江慈回头看了看,乐不可支:“这是红烧马蹄。”
崔亮大笑:“哪来的马蹄?马蹄也可以吃的吗?”
江慈端着碗坐到桌边,指点着桌上菜肴:“这是红烧马蹄,这是马尾巴上树,这是油煎马耳朵,这是―――”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菜名,话语停顿下来。
裴琰见她正指着一盘绿油油的青菜,索性放下碗筷,笑吟吟地望着她:“这是什么?还望江姑娘赐教!”
江慈想了半晌,微笑道:“这是翡翠马臀!”
崔亮一口气没顺过来,呛得抚住胸前伤口咳嗽,江慈忙扶住他:“碍不碍事,是不是很疼?”说着便欲拉开他衣襟细看。
裴琰过来解开崔亮衣襟,看了一下,知只是伤口迸裂,并无大碍,又转回桌边继续吃饭。
江慈却不放心,还是取过药粉,替崔亮重新敷药包扎好,端起自己的碗,见裴琰唇边挂着一抹冷笑望着自己,心中竟无端地有些寒意,远远躲了开去。
自被江慈一言提醒,又调来当日笔录细阅,综合各方面线索,裴琰心中有了计较,吩咐下去,长风卫们自有一番周密布署。
他又带崔亮去找桓国使臣团的人详细问话,崔亮将问话内容与验尸结果一一对应,更进一步确定死者并非真正的金右郎。裴琰虽仍不明那人为何一定要劫走金右郎,但基本能确定是何人作案,遂按定心思,坐等那人自动现身。
转眼已是五日过去,刑部勘验有了结果,证据明显,确定是人为纵火。这结果让朝中上下颇为头痛,在真凶未抓到的形势下,若将此论定直接通告桓国副使,桓国咬定是华朝派人纵火,后患无穷。
这日散朝后,重臣们受宣到延晖殿商议使臣馆失火一案,最后在裴琰的提议下,将勘验结果暂缓通报桓国副使,待寻出真凶后再作安排。
为免桓国副使雷渊咄咄逼人,借机生事,裴琰这位主持查案的相爷便“突染伤寒,告病休养数日”。但在庄王等人拐弯抹角的追击下,裴琰只得应下半个月内抓到真凶,如若不能,则愿领责罚。
面对庄王幸灾乐祸的笑容和太子关切的询问,裴琰满面愁容,显得一筹莫展,倒让静王急出了一身大汗。
蝶园,桂树下。
裴夫人低首敛眉,轻拍琴首,纤长的手指如长轮劲转,琵琶声竟似有金铁相击,煞气渐渐溢满整个菊园,远远站立的侍女们如被萧瑟秋雨狂吹肆虐,齐齐低头。
琴音拔高,穿云破空,如银浆乍裂,又似惊蛰春雷,园中众人齐齐失色。眼见已至云霄,琴音却又忽转轻柔,如白羽自空中飘落,低至尘埃,泣噎呜咽。
待一切尘埃落定,裴夫人又连击琴板,琴音再高,恣肆汪洋,淋漓尽致,众侍女脸色渐转平静,都觉园中百花盛开,华美灿烂。
弱弱的脚步声在园门口停住,裴夫人十指顿住,片刻后抚住琴弦,道:“进来吧。”
漱云低头入园,跪于裴夫人身旁,其余侍女纷纷退回屋中。
裴夫人盯着漱云看了一阵,淡淡道:“听说相爷有几日没回慎园用餐,日日呆在西园,你为何不早来禀告?”
漱云低头道:“相爷他,他已知道奴婢向夫人暗禀他起居事宜,奴婢怕―――”
裴夫人笑了笑:“我是他母亲,做母亲的,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怕他吃不好,睡不好,这才找你来问问,你怕什么?!”
漱云只是叩头,想起那夜紧扼住自己咽喉那只修长温热的手,浑身轻颤。
裴夫人看了看她,悠悠道:“你记住,你是长风山庄的人,并不是他裴相府的人,他不敢为难你的。你多花点心思,劝他回慎园修身养性,勤练武艺,这方是你应尽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