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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部分

簪中录-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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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沐善法师问,你心里有一条毒龙,既然无法抑制,何不让它大显神威,以求终得内心安息?
  他茫然起身,走出沐善法师的禅房,走过粉墙游廊。
  他看见碑刻上清清楚楚的那一句诗——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然而,他已经没有办法。他心里那条剧毒的龙,已经夭矫地冲出他的身体,叫嚣着激荡他全身的血脉,迫不及待要去迎接那鲜血淋漓的快意。
  禹宣讲述到这里时,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集到沐善法师身上。
  “阿弥陀佛……禹施主自己未能定性。老衲还望以毒攻毒,一举摧毁心魔,谁知你竟会错了意,如今徒惹出一场大祸!”沐善法师垂目低头,合十道,“当初在齐施主家中看见禹施主,老衲还以为你是还未忘却之前仇恨,所以才自寻短见,却不知你竟是心生歹意,要杀恩重如山的义父母了!”
  李舒白见他立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知道他必定早已准备好说辞,其中必定有内情。但此时禹宣案件尚未完结,他也不说破,只冷眼旁观。
  禹宣也不在意沐善法师,他苍白的面容上浮出一丝绝望的笑意,乌青的唇形状依然美好,只是令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觉惨淡。
  他离开了广度寺,买了一块玉,重又去讨好她。在与她商量设计玉镯的时候,他的眼前,在一瞬间闪过齐腾随身携带的那一条阿伽什涅。
  鲜红如血,飘忽如烟。
  阿伽什涅,龙女一念飘忽所化,往往出现在死于非命的人身边。
  “就两条鱼吧。”他在纸上画了两条圆转的小鱼,慢慢地说,“你和我就像这两条小鱼一样,互相衔着对方的尾巴,转成一个循环,逃不了你,也逃不了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永生永世。
  他从齐腾的手中拿到了鸩毒,点在了镯子内部的三个小凹处,将蜡烛滴上,削平,似有若无的三点微黄,完美地融合在羊脂白玉的颜色之中。
  这不祥的镯子,便就此戴在了她的腕上。
  在听说黄家有意将她与王蕴的婚事提上日程之时,他与她打赌,诱使她如往常般买了一包砒霜。在雪后梅开的那一日,他看见了她的叔叔和祖母来访,猜测他们必定是来催促婚事的,于是他在帮她抱过满怀的梅花之时,捏一捏她手上的镯子,不动声色地找到鱼眼,用花枝挑开了那一处的蜡。
  她与祖母携手同去,亲亲热热,笑颜如花。
  他抱着满怀的梅花,从她家的花园中走出,走过他曾长久凝望的她常住小阁,走过他们初见时的枯残荷塘,走出郡守府。
  在寂落无人的后巷,他伫立在长空之下。初春的雪风涤荡他的整个身体,他感觉到寒冷,却并未移动脚步。
  他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天空。
  怀中的梅花,顺着他无力垂下的双臂坠落于地。红色粉色,鲜血与胭脂,俱堕泥泞,暗香陨落。
  仿佛又回到那一日,他趴在母亲冰冷的尸体旁,一动不动。
  他去晴园参加诗会,又是清谈又是喝酒,真奇怪,他觉得自己几乎支撑不住了,却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得出他的异样。他其实没有喝醉,他只是再也装不下去了,于是癫狂地挣脱所有人,回去一动不动地躺下,在自己的宅邸之中,等候着报丧的消息传来。
  到第二日早上,他的义父母死了,而黄梓瑕,他们说,成为了黄家唯一幸存的人。
  他收拾了她数日前写给他的情书,前往西川节度府,上交给对黄梓瑕深怀宿怨的范应锡。他的儿子多次被黄梓瑕揭发,因为他竭力救护才幸免于难,而他的侄子正是因为黄梓瑕,流放不毛之地,回归无期。
  如他所料,接管了川蜀政务的范应锡,不必通过中央便能处置川蜀一切事务,他立即坐实了黄梓瑕毒杀亲人之名,并在她出逃之后,上报朝廷,请求四海缉捕毒杀川蜀郡守黄敏兼四位亲人的黄梓瑕。
  他心愿已了,在奔走筹措,替黄郡守一家修建好坟墓之后,写了一纸遗书,于坟前自尽。


  二十一  永生永世(一)

  “那封遗书,就是你以为是我自白信的,那第二封信,是吗?”
  黄梓瑕声音喑哑,缓缓问。
  禹宣闭上眼,用力点一点头,说道:“是。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必死,谁知却被齐腾救回,他劝我既然已经除掉黄郡守,便为范节度所用,必将前途无限,我拒绝了他,只想就此而去。而后,我陷入昏沉,再度醒来,已经忘却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恶行。也许是我的潜意识要保护自己,于是我不停地说服自己,一切都是你做的,证据确凿——我越来越固执地认为你杀了父母,甚至觉得自己曾亲眼见到你手握砒霜,还比如……”
  他咬牙,慢慢地,艰难无比地说:“我回到家中,看到放在我桌上的遗书。那里面的内容,让我以为,写的是你。”
  十数年教养,一夕间波澜,满门孤身,一手鲜血。所爱非人,种种孽缘……
  是他,也是她。
  一样的人生,同样的际遇,轮回循环,如那玉镯上两条小鱼,相互衔着彼此的尾巴,纠缠往复,永难分离。
  “我忘却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分不出这是你写给我的,还是我写给你的。却没想到,我们都是学卫夫人的小楷,我一直偷偷帮你抄书,模仿惯了你的字,连那个错别字都一模一样了……”
  他的声音,嘶哑哽咽,与平时那种清越温柔,已经迥异。他慢慢地站起来,那一双蒙着薄薄水汽的眼睛,凝望着她。
  他苍白的面容如同冰雪,白色肌肤上唯有两点黑色的眼眸,一痕淡青的唇色。就像是描绘于粉壁上的人物,徒具了完美无缺的线条形状,却失却所有的颜色,没有任何活人气息。
  他那一双眼睛深深凝视着她,就像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跪在她的面前帮她捡拾菡萏时,抬头看她,迷了双眼。
  那时擦过他们耳畔的蜻蜓都已死去,所有荷花都已不复存在,唯有这一双眼睛,这眼中含着的一切,永不改变。
  时光这么成全,让沦落的乞儿变成倾绝天下的男子,让天真无邪的她变成惊才绝艳的少女。
  命运如此残酷,让这一生一世之中的两个人,成为互相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成为彼此命里最大的仇敌。
  “阿瑕……”他轻轻说着,向她伸出手。
  旁边的李舒白和王蕴,虽然知道黄梓瑕的身份,但周子秦等人却一概不知,见他忽然叫杨崇古为“阿瑕”,都是诧异无比。
  而黄梓瑕站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没有抬手去碰他伸过来的手。
  他那苍白无比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轻声说:“是,我永远也……触碰不到你了。”
  禹宣死于那日凌晨。
  因为是要犯,所以在押解入狱的时候,狱卒先押他回家中收拾东西,再过来收监。
  他已经记起了一切,自然也记得自己藏鸩毒的地方。他不动声色地便取出吃掉了,又默然跟着狱卒们到监狱里去,仿若无事。
  他坐在黑暗的监牢之中,等待着黄梓瑕父母一样的死法,静静地,感受这无药可解的剧毒侵蚀自己的身体。
  万千乱刃在他的腹中直刺,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痛到了极处,连手指头也无法动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但也只是一瞬间,便什么意识也没有了。死亡降临到他的身上,如同暖意融融的那年春水,又如柔软绵绵的当初雪花。在眼前的血红之中,他蜷缩在牢狱之中,茫然抬头,看见眼前的幻影。
  他人生中,第一次看见的,恣意而骄傲的花。
  明月透过狭小的铁窗照在他微笑惨淡的面容上,也透过镂雕五蝠的窗棂照在黄梓瑕的身上。
  半年来的奔波疲惫已经卸下,所有日夜绷紧的神经也已经松弛。她睡在窗下,平静而舒缓,鼻息轻微。
  她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看见自己的父母和兄长、叔叔和祖母。他们在桂花树下,喝着桂花酒,笑着朝她招手。
  她提起裙角,踏着碧绿如青丝的茸茸草尖奔向他们。
  日光明灿,金色明亮。一粒粒的桂花落在他们一家人的身上、头上,也在桌上铺了一层。浓稠如蜜的甜香在他们的周身萦绕,就像是一个缓缓转动的漩涡,她在里面望着家人们的笑容,有些晕眩,又觉得从未这样开心快乐过。
  她有点诧异地想,还没有喝桂花酒呢,怎么就醉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日光这么暖,香气这么甜,轻风这么软。她支着下巴,望着大家。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只要大家都开心就好了。
  黄梓瑕,依然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穿着轻罗窄袖的浅色衣衫,出身世家,容貌美丽,名满天下,人生完美。
  她和大家一起在艳阳与花香中笑着,却忽然觉得寂寞起来,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为什么,她缓缓站了起来,转身往前默然走着。走出了桂花香彻的这一个地方,走出了温暖舒适的这片天空。
  夏日的荷风猎猎吹来,她看见了站在对面的禹宣。长风之下,翻转的荷盖之前,他身上镀着一层滟滟的水光。
  柔和的银光,清素的光彩。他如春日一枝刚刚剥去笋衣,还含着薄薄一层白色新粉的绿竹,清颀匀长,不染半点凡尘。
  他含笑望着她,伸手到她的面前,低低地叫她:“阿瑕。”
  清风徐来,吹起他的衣角,也撩起她鬓发。
  这是凝固了的她的梦境,风雨永远不会侵袭到这一角落,未来似乎永远不会来。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她伸出手,握住他递到自己面前的手掌。
  十指交缠,心心相扣。
  她低下头,看着他的手。
  这修长的手掌,匀称的骨节,握住她的手时,那种恰到好处的力度这么熟悉。温柔,又不松懈;包容,却不用力。
  她笑着,抬头看着微笑的他,看着这照亮了她最美好的少女年华的男子,笑着摇了摇头。
  她放开他的手,缓缓的,将自己收回的那只空空右手紧握成拳。
  她说:“再见。”
  在荷塘之前,长风之中,她仰望着禹宣的面容,笑着湿润了眼睛:“不,永生永世,再也不见。”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接近西斜的日光从窗外照在她的身上,夏末的暑气还未散去,金风却已经徐徐吹来。
  整个世界通透明净,光彩生辉。她依然身在当年住过的小楼之中,郡守府花园之内。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
  荷塘依旧,薜荔浓绿。一株早开的桂花树,已经吐蕊绽香。没有梦中那么浓稠,被轻风远远送来,淡淡甜甜的香。
  她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已想不起去年今日自己在做什么。
  小楼被封存了半年,里面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在原来的地方。她用昨日壶中剩下的水给自己梳洗完毕,打开衣柜,挑了一件素丝的衣服,足蹑素丝履,毫无纹饰。长久以来习惯了束胸,如今解开了,她反倒有点不适应。
  然后她打开自己的妆台,支起已经有些锈蚀阴翳的铜镜,梳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没有蘼芜她们在,她其实不太会打理自己。以前外出的时候,也都穿男装,省却很多烦恼。
  她的手指从妆奁中一支支簪子上滑过,在李舒白送给她的那支银簪上停了许久,终究还是拿了一对简素的白玉簪给自己插上,又戴了一对小小的南海珠耳环。
  她从小阁出来,像以前一样站在门前的平台上,望着面前的小园。
  郡守府的后花园,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花草,都是她所熟悉的。只是如今,已经无人能携手与她一起走过。
  她踏着回廊,在初秋的风中,向着前方走去。轻薄的衣裳被风吹起,如碧波回荡,如细柳低垂。
  转过回廊,她看见前方假山上的小亭之中,李舒白正独自对着棋盘。张行英侍立在旁,周子秦则满脸郁闷地趴在栏杆上,显然完全不是李舒白的对手,已经彻底放弃了和他对弈的想法。
  周子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再也移不开了。
  他的嘴巴越张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傻呆呆地望着她越走越近,直到她走上假山,到亭前向他们裣衽为礼,盈盈下拜,他的嘴巴还未合拢。
  李舒白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脸上平静无波,唯有唇角露出一丝温柔弧度。就像在荒芜山野之中,转过一个山道,蓦然望见了一枝初绽花朵的神情。
  周子秦托着自己即将掉下来的下巴,结结巴巴地问:“崇……崇古?”
  黄梓瑕微微侧头,向着他点头一笑。
  “你你你……你好好一个宦官,为什么要打扮成一个女人?”周子秦右拳抵在自己胸口,一副惊吓过度又心跳急促的模样,脸都红了,“别……别离我这么近!你、你……你扮女人太好看,我……我有点受不了……”
  她只能问他:“昨夜禹宣叫我‘阿瑕’的时候,你未曾听到吗?”
  “我、我……我以为他是眼前又出现了幻象,在向着梦想中的黄梓瑕伸手呢。”周子秦哪壶不开提哪壶,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再说了,你当时不是没理他……没伸手么?”
  黄梓瑕只能放弃了和他沟通的想法,提起裙角走入亭中,来到棋盘边。
  李舒白握着手中棋子,抬头凝视了她许久,然后放弃了这一局,伸手去取棋盒,将棋子一一收回,示意她坐下:“睡得好吗?。”
  “嗯……很好。”她坐在他的对面,轻声应道。
  周子秦无比小心地慢慢蹭过来,一脸惊吓过度的模样,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打量着她,只差用一个小指头戳一戳看看是不是活人了。
  黄梓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看了。杨崇古,就是黄梓瑕。”
  周子秦一听这话,抬头一看漫不经心的李舒白,再转头一看神情诡异的张行英,顿时扁着嘴,郁闷地喊了出来:“你们就是这样,永远把我排除在外!你们谁都知道真相了,连张行英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个!我们还能不能愉快地做好朋友了?”
  “对不起,子秦。”黄梓瑕叹了一口气,说:“因为四海缉捕,所以王爷才助我隐姓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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