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传-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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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躺卧在鲜花盛开的湖滨草地上,嗅闻着香花琼草的芬芳,倾听晴光潋滟的湖上传来的渔歌,目光伸向湛蓝高远的天空,心中无比宁静而平和。这种心境,他舍不得打破,于是一动不动长久地躺卧着。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山水的形象不断变幻,永不重复,春天从来没有象这个春天这般浓酽、绵密而意味深长,仿佛连他从前渡过的生命也都聚集起来,潮水似地涌出崭新的意义。
这天,他正在湘水岸边徜徉,忽听得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耕田的农夫、戏水的少女、放牛的牧童们听到这鼓声,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头的活儿,欢欣雀跃地向鼓声的方向奔去。“祭神喽!祭神喽!”一个牧童呼叫着打他身边跑过去。啊,又是一个吉日良辰。庄周羡慕地想到,楚人的节日真是太多了,他们的日常生活总是充满了新鲜的刺激,他们的精力总是那么旺盛,兴致总是那么高昂,好象一群天才的魔术师,每天都能变出新花样来娱己悦人。
楚人崇巫,巫风特盛,巫师在社会上享有很高的地位和声望。中原祭祀,多在固定的宗庙进行,而楚人却好在旷野草地上随随便便举行祭祀仪式。他们所祭祀的神灵比较驳杂,象东皇太一、大司命、少司命、风伯、雨师等属于楚人固有的神祗,如高辛、轩辕等则来自于北方华夏民族,还有一些神灵,如湘君、湘夫人则是从湘水边的蛮族中借来的。
庄周急急忙忙随着人们朝祭神的场地走去。一边在心里猜测:今天祭祀的是哪一位神祗呢?
在一片开阔平坦的草地上,聚满了闹哄哄的人群。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陆续涌来。这些楚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喜笑怒骂,任情而为。虽然身在祭神场合,却无一点严肃正经模样。年轻男女凑在一起打情骂俏,全不讲甚么男女大防。老者们谈笑融融,高兴处咧开没牙的嘴巴纵声大笑;孩子们嬉耍打闹,黄毛小辫在草地上滚成一堆。祭神要有祭神的样子,起码衣着装束要注意一下吧,可他们有人穿着五彩华服,有人穿着沾满了泥巴的短裳,有人干脆光着膀子,腰间套一只花枝编成的花环;姑娘们发髻上插满了鲜艳的花朵,更衬得人面如桃花。庄周虽则熟悉而且真心喜欢楚人的天然作派,但还是头一次置身于这么多人的场合,从外往里走的时候,那么多毫不掩饰的明亮目光盯着他看,搞得他极为困窘。
忽然鼓声又响了三下,好象是祭祀即将开始,散乱的人群稍减喧嚣,“呼喇喇”争先恐后围拢成圈,里面的坐着,外面的站立着。庄周使劲挤到前面,屁股甫一落地,猛听旁边有人用尖细的楚语“咿咿呀呀”叫将起来,惊得一回头,见一老者闭着眼睛手臂挥舞,嘴里念念有词,极陶醉而虔诚的样子。庄周盯着他看,老者忽然睁开眼,正襟危坐,对庄周说:“你是中原人。”庄周说:“是的,我从北方来。我喜欢你们楚人。”老者笑了:“我也喜欢你这个中原人。”庄周问他:“今天祭祀哪位神灵?”老者说:“东皇太一。他是我们楚人的大神,位在百神之上。”庄周说:“东皇太一这位神祗,我略有所闻。——听说他好吃鱼?”老者说:“我们楚人的大神,当然喜欢吃鱼。你知道吗?大神还好女色呢。”他朝庄周做个鬼脸,周围的人哄笑起来,庄周赧然,扭头向场里一望,说:
“大祭师出场了。”老者不说话了,凝神向场中央看。
峨冠博带的大祭师肃立在祭坛前面,双手擎一柄金光闪闪的法剑,举首望天默祷。祭坛是用竹枝搭就的架子,上面缀满了芝兰香草,摆放着五谷果品、糌粑粽子等各色供品;祭坛后站着一排年轻的巫师弟子,中间很惹眼地夹着一个绝色巫女,涂抹得妖冶逼人的脸上一双黑眼滴溜溜乱转;祭坛一边立着一座楚式虎座立凤悬鼓,两个头缠红巾的鼓手侍立其侧,那悬鼓的底座造型是两只凤鸟踩着两只老虎,色泽华丽生动,煞是好看;祭坛前面,大祭师身后,竖了一根竹枝,饰以彩带和花草,还点缀着几颗光灿灿的玉珠,恰似一株盛开的花树,这就是祭神时必不可少的“花树”。
大祭师手中的法剑高高举起,徐徐落下,又高高举起。人群完全静下来了。祭坛后面坐在草地上的乐队奏出了舒缓轻扬的乐声,大祭师手持法剑,边舞边唱起来:
吉日兮良辰(好日子啊好时光),
穆将愉兮上皇(恭恭敬敬娱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手持长剑啊带玉环),
璆锵鸣兮琳琅(金玉相撞啊响叮噹。)
大祭神返身回到祭坛前,恭恭敬敬斟上桂酒与椒汤,继续唱道:
瑶席兮玉瑱(瑶为席啊玉为瑱),
盍将把兮琼芳(鲜花堆满神堂),
惠肴蒸兮兰藉(蒸鱼啊兰垫),
奠桂酒兮椒浆(请尝桂酒与椒浆)。
这时,鼓声大动,竽瑟杂陈,那美丽的巫女甩动长袖出场了。老者扭头对庄周说:“你看,大神很尊贵呀,一般人是请不动他的,只有巫女来请他,才肯下凡呢。”庄周想:看来东皇太一确实是个好色的神祗。神祗而好色,不也挺有意思吗!抬眼看那女巫,已换了一副恳切迷人的表情,在场内载歌载舞:
扬枹兮拊鼓(举起槌啊敲响鼓),
疏缓节兮安歌(缓击节啊从容歌),
陈竽瑟兮浩倡(竽瑟杂呈啊歌浩荡)。
灵偃蹇兮姣服(美丽的女巫啊衣飘飘),
芳菲兮满堂(芳菲四溢啊充满堂),
五音兮繁会(各种音乐齐来奏),
君欣欣兮乐康(神灵啊快快乐乐降坛上)。
女巫唱到最后一句,场内所有人都同声合唱,然后猛然爆发出一阵快乐的欢呼。东皇太一这个大神终于给请来了,他将赐予所有人平安、丰收和幸福。
这时,人群中有人大声要求巫女再唱几段。巫女看来正巴不得呢,得了大祭师的首肯,从巫师弟子中拉出一个来,就在场中表演对歌对舞。人群中的气氛这时活跃多了,众人随着男巫女巫的即兴表演,或大嚷大叫,或模仿人家的动作歌声,或笑得不亦乐乎,场上又乱成一锅粥。那男巫女巫的舞蹈动作大胆狂放,有时在庄周看来迹近于下流;他们的歌唱内容,他根本就没听清楚,心里诧怪大家为啥这么激动,就拉住老者大声询问。老者对他嚷嚷道:“你还看不明白吗?男巫代表神灵,女巫代表我们楚人,神和人相恋哩。”庄周听了,瞠目结舌。神灵与人恋爱!而且赤裸裸地当众表演!在中原,这是连想也不敢想的罪恶之事啊!
男巫女巫的表演结束了,祭礼的尾声也来到了。雄壮的鼓声响了起来,大祭师举起那支“花树”,缓慢地舞动着,顺着场周倒退而走。这时,所有的观众都闹哄哄地排成一行,跟着大祭师边歌边舞。老者拽着庄周也加入队列中。
成礼兮会鼓(成了礼啊击起鼓),
传芭兮代舞(接过神花啊跳起舞),
姱女倡兮容与(美丽的女巫向神祈福)!
春兰兮秋菊(从春兰啊至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终古无绝啊长快乐)。
那“花树”从大祭师手中传到了众人的手中,众人们依次传递。当“花树”再次回到大祭师手里时,鼓乐骤停。众人一哄而上,纷纷抢夺“花树”上的花草玉器,和祭坛上的五色供品。然后,各人洋洋自得地拿着抢到的“神物”,三五成群,谈笑着,吆喝着,歌唱着,慢慢散去。
祭场上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庄周一人,手里拿着一朵小花,呆呆地站着。
他看着被人们踩平的草地,脑海中不时地浮现出女巫那曼妙的舞姿,还有众人争抢花树时的狂热场面。那悠扬、超脱的鼓乐声在他耳畔不断地鸣响。这音乐将他内心的一切杂念都清洗得干干净净,他的心胸直接对大自然敞开着。一切都可以进入他,他也可以进入一切。他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与空气融为一体的人。他好象在女巫的歌舞中体会到了一种若有若无,恍兮惚兮的境界。这种境界好象在自己心中,又好象是在旷野里缓缓流动的微风之中。他突然觉得这种境界就是他在老子祠堂里的那个夜晚所感觉到的虚静的境界。这种充满动感的原始音乐与那秋夜中的月亮静谧的光芒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它们都是自然的产物,都是天地的符号,是神灵给予人们的信息。到哪儿去寻找老子的道呢?在这些楚蛮的歌中透露出来的若有若无,恍兮惚兮的境界中寻找吧。
四
一年之后,庄周沿着长江,乘流而东,从洞庭来到彭弰泽。在彭弰,他认识了一个名叫万福的宋国商人。一年多来,庄周听惯了楚人那急促而绕口的楚语,一听见万福的宋语,倍感亲切。万福正好要到越国去,推销殷冠,庄周也想到越国去游览,便与万福的马队结伴而行,从陆路向越国进发。
他们到浙江流域越国的时候,已经是盛夏时节。越国人,尤其是居住于深山老林中的下层人,都是短短的头发,身上刺着各种各样的花纹。他们的衣服,只是用兽皮在腰间围了一圈,稍事遮蔽而已。庄周随万福的商队在一个镇子上住了下来。
万福的伙计们在市场上高声叫卖着:
“哎!殷冠!殷冠!戴上它,风不吹,日不晒!”
那些断发纹身的越人们奇怪地看着这种冠,没有一个人买。
万福凭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拉着过往的越人耐心地解释着戴冠的好处。但是,那些祖祖辈辈光着脑袋的越人们根本就不感兴趣。万福气恼地对庄周说:
“这些不开化的蛮民们,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庄周说:“他们也许觉得戴上冠是一种束缚吧!”
他们连续转了好多地方,连一顶冠都没有推销掉。精明的万福垂头丧气地对庄周说:
“这一趟可赔了本了。我大老远跑到这儿来,费时费力费币,却什么也没有赚到。”
又过了几天,万福高兴地对庄周说:“有了!有了!我要收购这儿的珍禽异兽的皮毛,贩到中原去,肯定会捞回本的!”
于是,万福将行李与货物存在镇子上,请庄周看守,自己带着伙计分头到寨子里收购皮毛去了。大约两个月之后动身返回宋国。庄周整日与越人们混在一起,渐渐学会了他们的土话。
有一天傍晚,庄周正在一座小山漫步,碰见了一个打猎回来的小伙子。小伙子手里提着几只肥大的野鸡,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悠闲自在地走着。庄周上前招呼道:
“好肥的野鸡啊!”
那小伙子停下来,说:
“你喜欢吗?送给你吧!”
“那怎么能行呢?”
“没关系,我一天可以打到几十只哩!”
“那,我给你币吧!”
“不要,不要。我看你整天游来逛去,只是转悠,不象那些专门欺骗我们越人的中原商人。我们可以做朋友。朋友之间不来这一套。”小伙子说着,将两只野鸡塞到庄周手里。庄周说:
“朋友,我还不会炮制这东西哩!”
小伙子一听,笑着说,“那到我家去吧,我炮制了让你吃。”
庄周跟着那小伙子,来到他的家。他的家,其实是三间用竹子搭起来的茅草房,一间住人,一间是伙房,一间堆放了些杂物。茅房周围没有院墙,庄周问是为什么,不怕小偷吗?小伙子告诉他,他们这儿,根本就没有小偷。
一进门,小伙子向他的母亲和妹妹说道:
“母亲,妹妹,这是我的朋友。”
小伙子的母亲看上去五十多岁了,两眼还挺有神,行动十分麻利。她将庄周让到屋里坐下,然后自己坐到上位。小伙子的妹妹端来了糯粑、米酒,大方地对庄周说:“请用。”
庄周一边品尝着那可口的糯粑与米酒,一边与老人聊天。
庄周问道:
“您老人家多大年纪了?”
老人伸出一只手,又伸出另一只手三个指头。庄周说:
“五十三了?”老人摇摇头,说:“八十了。”
庄周十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面前这位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的老人,竟然已经八十了。他好奇地问道:“您长寿的办法是什么?”
“没有什么办法。我不知道什么是长寿。我们只知道劳作、吃饭、睡觉、生孩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祖祖辈辈如此。”
庄周想,这些人活着,没有什么过多的欲求,也就没有过多的失望,因此也就没有特别忧伤烦恼的事。他们生活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无思无虑,与世无争,因此才活得如此洒脱、轻松,自然就能长寿。而中原的人们,拼命地追求荣誉、富贵、钱财、长寿,整天为利禄奔波,搞得寝食不安,因此也就损害了自然的年份。不求长寿,才能长寿;追求长寿,反而损害长寿。
一会儿工夫,兄妹俩端来了喷香的野鸡肉。一家人与庄周围坐在一起,一边说话一边吃。这时,茅房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口哨声。小伙子的妹妹脸立刻红起来,对母亲与哥哥得意地眨眨眼,又对庄周笑了笑,欢快地跑了出去。庄周问道:
“她去干什么?”
小伙子说:“她的情郎来找她了。”
庄周觉得很奇怪,中原的男女之间交往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越人的姑娘却可以自由地与情郎相会。庄周笑着问旁边的小伙子:
“你的情妹呢?”
小伙子回答:“我吃完就去找她。”
小伙子吃完就要与相爱的姑娘约会去了,庄周也就告别了他与他的母亲,回到镇子上的旅店里。这天晚上,庄周躺在床上想了许多许多。越人的心地是多么的无私而善良啊!他们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就请我到家里作客,盛情款待。他们只知道施与,并没有想到让我报答什么。他们也是那样地发乎自然,没有中原人那套严格的礼节。
他们的行为在礼教盛行的中原人看来可真是“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这儿的人比楚人更加原始,更加自然,更加朴实。他们没有文化,没有文字,不用学习礼仪,不用读圣贤之书,这是多么美的生活啊!庄周真想一辈子住下去。
过了几天,庄周又去拜访他的那位朋友。他远远地看见有许多人围在茅房前的空地上,有歌有舞。他们的舞蹈狂放激烈,他们的音乐悠扬而清亮。那小伙子与他的妹妹跳得最为起劲,声音唱得最高。庄周以为与楚人一样,又要举行什么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