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三部) 卫风(水遥、卫风无月)-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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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不复当初的柔软,因为处在风口浪尖的位置,不被击碎,就得变强。
龙成天或许会失望,他一心喜欢的,大概是那个时候半懂不懂的我,有点小聪明,更多的是锐气和莽撞。
现在的我,怎么看也与当初不同了。
那又怎么样呢?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一切都不会永恒不变,包括我以为自己至死不渝的爱情。
有意思得很,那道选秀的折子竟然又呈了一次,夹在户部那些簿记里一起送来。我先是笑不可抑,又换笔在上面具批:准请,此次选秀不用乡间粗陋村姑民妇,只择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十六至十八岁未出阁女儿,下月初三集结送入内府格制院执役当差。
大约是我的笑容太欢悦开怀,龙成天放下自己的折子不看,伸长头过来看我的。
我笑不可抑,他却皱起一双挺直的浓眉。「这个宋齐……」
我笑道:「不要紧,明天批文下去了,那些官儿还不恨死他。」
皇帝一指头往我肋下戳,我怕痒,不等他真搔到地方就开始笑着喘气:「卑鄙小人,啊啊,不许搔我痒……啊哈哈……」
他抱着我滚倒在榻上。幸好这张暖榻宽广,不然铁定要闹大笑话。「又胡闹。」
我道:「才不是,我自有我的道理。」
他松开手,脸上有点郑重的表情:「为了什么?」
八成他以为我会说什么大道理,我先退到安全距离,哈哈一笑:「我的道理嘛,当然是想让那些大小胡子们不开心,那我就开心得很了!」
他面露狰狞之色,我赶忙再退后一些,背抵到了墙边,地笼烧得很旺,连墙都是温热的。身上不好受的感觉,因为动作太大而又开始作反,我皱下眉,他已经握住了我的双臂,却没用力,「怎么了?」
「没事,」我一笑:「那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从前选秀,他们家的女儿总是备充后宫以邀圣眷,真是得意洋洋。而民间的女子执役当差,白耗了青春在宫中,有时候生死两不知……你要不同意选秀的折子,他们花样多着呢,定不罢休。
「这次让他们瞧瞧厉害,下次估计再没有人递这种折子上来。」
他手向下伸,我不安的挪一下腰,「别乱摸……」
「还难受?」
「还好……」我的话到一半,声音就变得有些软。
腰好酸,他的手按上来,热而有力,觉得很舒服。
「趴好。」
我老实趴下,享受恐怕先皇和太后都享受不到的龙成天亲手按摩服务。外头有人回事,一律低眉顺眼,半分讶色也没有,真是见过世面、翻过筋斗的都是。
按了一会儿,我懒懒的抬手,「行啦,好多了。」
他俯下身来,气息潮热的扑在颈项耳后,然后轻轻一吻,起身继续看他的折子。我赖了一会儿,也起来干我的事。
可以预计那张折子发出去,肯定有人要跳脚骂娘哀嚎不已。自己家的孩子是亲生的,别人家的就是抱来的?说起来那些贵族小姐们也该感激我,十几岁就嫁人未免太可怜了,在宫里历练三年再成家,也不迟啊。
中午吃火锅。龙成天捋起袖子和我抢羊肉片。有没搞错,明明羊肉是应有尽有,干嘛总抢我涮好的?怕了你了,羊肉让你,我吃毛肚还不行?
可是我一换目标,他也跟着换。再换到白菜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他根本就是捣乱来的。装了一碗香米饭,我不吃菜了,吃饭还不行?
他笑着让人盛汤给我:「喏,喝吧。」香浓的汤汁,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
我狐疑地看看他,尝了一口。嗯,挺香的。
「是一种叫火猱狸的东西,说是用它的心肺熬出汤来,喝了以后大有补益,尤其是冬日生暖最佳。」他笑着托起我的手,「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弄了这么半碗,一人一半吧?」
突然想起他昨夜说的话。一起共享。
说心里完全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我低下眼帘,不知道是不是汤的热气冲到眼睛里,雾雾的;我喝了两口,汤汁的美味让舌头上每个味蕾都活跃起来,那种感动全身都发暖,不知道是太美味,还是这汤真的特别暖。
他接过去把剩下的喝了,笑一笑。
唉,我们这样吃稀有野生动物不好吧,那个非典不就是吃果子狸吃出事来的?
我说:「挺好喝,不过以后别弄了。」
他道:「也不费什么。」
午后,下了几天的大雪终于暂停,京里挺好,没报来多少冻饿死的数字,想必秋天时候设的暖堂是有效的。我揉揉额角,禀事的折子一堆,外头生意做的大了些,各行各业都涉足了,虽然小事不会报上来,但是仍然不轻松。
龙成天和我背靠背,知道他也不会轻松。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这种位子有什么好吗?谁想要让给谁不就得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夜深了才能睡。哪是什么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其实是一等一的辛苦差事啊。
晚膳也是端起来用的。七、八个菜,虽然两个人吃是夸张,但是想想一天做了多少工,吃七、八个菜我还觉得对不住自己呢。
他没有吃完饭挑灯再战,反而让人全收拾了。
我讶道:「怎么这么早?」这哪是睡觉的钟点啊。
他一笑,把我松松揽过,「昨夜你那么辛苦,今天又和我熬一天。你撑得住,我还舍不得,早些睡,那些事明天再说。」
我伸个懒腰。好像有哪里有点不同。
漱洗宽衣时想起来,他今天说话格外温柔甜蜜。是昨天的事情……所以今天有这样的转变么?我看着窗外,雪已经停了,黑的天幕又隐隐透着深蓝,星辰明亮而遥远。
现在的生活,似乎也不错,就这样安心的过下去,也是一辈子。
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句话。
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我又有什么难平的呢?那个人,是不会回头的人。我应该比谁都知道他傲骨天成,再多的磨难也挫折不了他。
那样的人既然去了就不会再来。
我有些惆怅。
龙成天依然留宿在我的床上,枕着他的手臂,却想着另一个人。我翻一个身,把自己更深的藏进他的怀中,他满足而有力的拥抱着我,细碎绵密的轻吻落下来。
这样……过下去,一生也就这样,没有什么其它……遗憾……
是吧?
是吧。
冬去春至,冰销雪融,天暖了原是好事,只唯恐天若有情天亦老,风尘憔悴鬓如霜。我在敞轩中懒懒翻一本册子,四周垂坠的纱帷轻薄无比,被熏风吹拂,如云如雾,小陈奉上茶来,我手按在杯盖上,却不忙接,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虹桥,唇边隐隐带笑。
小陈看了一眼便低下头,说道:「小的去处置了吧。」
我笑道:「不用,天长日久闷的很,留她娱乐一番也好。」把茶端起来喝一口,奶味很重,再吃一口点心,甜蜜蜜的。
那个穿湖绿宫装的女子,已经伸手攀上了龙成天的袖子,被他一把挥开,身体翻过低矮的桥栏,跌进水中,溅起好大水花,动静大的我这边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吓一跳,急忙掀开纱帷向外看。
那女子在水里乱扑腾,大喊救命,声音凄厉尖锐,全无娇态美感。
「小陈。」
「在。」
「我记得前天淘池子的时候,这水不过三尺深,淹不死人吧。」
他恭敬道:「是,千岁没说错。」
「那这个女人扑腾什么啊,自己站稳了走上来不就完了?」
他面无表情,「小的也不知道,多半她想着皇上说不准会下水去救她呢。」
龙成天酷得很,叉着手站在桥上看。一边的侍卫没一个动的,都肃手垂头。
我叹两口气:「小陈,让人过去把她拉上来。再扑腾一阵子,我的鱼还不都让她给搞死了。」
小陈答应了一声,迈步去了。我抱着茶,看龙成天大步朝这边过来。
小陈跑过去说了话,有两个侍卫挽起袖子,下到池子边去拉那个女子。
龙成天从身后环抱住我的腰,下巴顺势就放在了我的肩膀上,「让人惩治一下子,这也太乱套了。」
我笑道:「不用不用,挺有意思,要是一天来一个跳池子的,倒真解闷。」我笑着把案上折子拿了给他看,「这几个要你加印。」
他浏览个大概,递给身后侍立的裴德。天沉沉欲雨,风吹在脸上带着凉凉的潮意。
「去年秋天说带你去打猎,可惜没能成行。这会儿天气也算好,正巧事不多,要不要一起去?」
我抬头瞄他一眼,「春天打猎?你真想得出来。这会儿人家公的找母的,母的下小的,时候挑的实在好!」
他凑过来:「你像是很闷,出去散散心也好。」
我看看他,把手里的折子扔到一边,压着他将他抵在榻上,「不用出去,你陪我散散心就好。」
敞轩外落花无声。一滴水打在脆嫩的树叶上,积聚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下来。
榻上云收雨歇时,外头淅淅沥沥,雨下得不紧不慢,雨滴打在树叶上,沙沙的响。
「倒也想出去走走。」我把头发拨到一边,枕在光裸的臂弯,「这几年一步也没出过宫墙,时间过得好快。」
他心情大好,慷慨许诺:「行,这一个月你想去哪里都行。」
我有些无聊的打个呵欠,看着雨水似条条白线般从檐角扯落。
想去哪里呢?完全没有目标。我想了想:「去江南吧,好久没回去了,倒真想念红玉菱角和油炸羊尾鱼的味道。」
博闻广记的皇帝大人头上开始冒问号:「什么东西?好吃么?」
我耐心解释:「是江南特产,而且这两样东西都很不好养,前一个好生黑斑病,后一个离了湖水就死,所以别处没得吃。」
他做个向往的表情,我受不了,捶他一拳,「你好歹也是皇帝,顾点面子行不?」
他笑:「你口味这么挑剔,尚且念念不忘,想必是无上美味了。」
我愣了下,笑笑扭开头,把已经褪到腰间的袍子向上拉拉,聊胜于无的遮住肩膀。
味道当然是极鲜美,但记得最清楚的,却是那个拈了一尾炸小鱼送到嘴边来的人,当时唇边那个淡雅笑容。
龙成天在身后躺下。以前我在现代的时候看辫子戏清宫片,觉得挺奇怪,皇帝干嘛爱坐炕上批折子,冬天还好说,冷嘛,取暖需要。夏天呢?干嘛也老待榻上?现在觉得皇帝毕竟是英明,要是我们刚才没一起在暖榻上坐着干活,那我的腰肯定不止这么酸。
「下月走?」
「嗯……」
他拉过薄毯盖住我,轻轻在唇角吻一下,起身继续去干活。
江南的云和水,细雨与杨柳,乌岛上微潮的空气,带点点青涩湖水腥味的风。
我有点怅然,一切已经事过境迁,面目全非。
第四章
旅程比想象中舒服,也比想象中无聊。原来想过微服,不过龙成天想也没想,就给打了X号发回票,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沿途三呼万岁扰民乱阵。
真是没品!
我撩开车帘子,冲外头骑马的杨简喊:「回来到什么地方?」
「回千岁,差不多中午便到琅州。」
没印象。
「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杨简不慌不乱:「卑职先去前头问问。」呼哨着打马走了。
龙成天用唾弃的眼神看我。看什么看,我一点也不怵,瞪了回去。你自己活多的干不完,就来嫉妒我无事一身轻么?
过不多会儿杨简回来了,报说今天还是琅州这里的桃花节,远近乡里城镇的人都赶了来看桃花汛,热闹非凡,「听是很是有趣的,还有些一年只做一次的应节吃食,桃花鱼、桃花饭什么的,乡人说只在桃花汛这天才有得买。」
我一高兴,回头说:「看来今天我们走桃花运嘛。」
龙成天看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他脸上怎么像卡通人物似的,彷佛挂了三条黑线。
「回来我们微服一下……」我凑过去半讨好的口气问某人:「凑凑民间的热闹,你一定没体验过吧……」
他从鼻子里哼一声,意义不明。基于「不摇头就是点头」的判断准则,他肯定是同意了。
驿馆里早已预备好接驾的套数,香汤,盛宴,无声而殷勤的张罗开来。在衣箱里翻找出一宝蓝长褂,一月白长褂,一人一件的套上,微服去也;从驿馆侧门溜出来,杨简他们也穿着便服,蹑在身后几步远处,一个两个警觉得像狼一样,但又不着痕迹。
天色还亮着,街上人挤人、人挨人,接踵摩肩,堪称人山人海。虽然在人口密集的现代都市,这种情形实在是天天见,但在古代,这个人口密度不算大,又不算发达的中小城镇,还是很让人惊喜的。
吃到嘴里才知道,无论是桃花饼也好、桃花鱼也好,和桃花都沾不上什么干系。
桃花饼便是热呼呼的面汤饼,汤里洒了盐,葱花,胡椒,辣椒,姜末,还有黄豆和肉末儿。饼皮筋道可口,其实是普通的吃食。
桃花鱼是两三寸长的小鱼,从热锅里捞出来沥一沥油,抹上酱料,捏着炸焦的鱼尾从头开始咬着吃,皮脆肉嫩骨酥,香气扑鼻。买了数条,拿大青叶子包着,一人捏着一条喀喀的咬食。
天色渐晚,而街上的人却越来越多了,顺着人潮向江边去;身周是杨简和侍卫,不着痕迹将我们两人簇拥在内,与其它人隔离开来。江边沿岸住着许多柳树,树上挂着红布、彩灯、吉祥符等物,远远看去杂杂落落,五彩辉煌。
我扯一扯他的衣襟,「嗳,天子也来与民同乐吧。」
他把一条鱼尾塞进我嘴里,我唔唔失语,顺手拉他一起坐在堤坝的石梁上,杨简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龙成天和我一起坐下,江水从脚下轰轰响着流过。
「水位好像比白天高了。」
「是这样。小人听当地人说,桃花汛的第一波潮水,都是历年这天的夜里到,从未错过。」
我舔着手上的酱汁,堤上已经站满了人,得亏我们来得早。
夜幕低垂,人越来越多,坐着站着攀着树骑着短墙,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耸动。
「冷么?」
「怎么会冷啊,这么多人。」我把靴子脱下放在一边,焐了一天的脚在水面上晃啊晃,清凉的水气掠过脚底,舒服之极。
忽然远远有人惊喊,声音混成一片像是波浪般起伏:「来啦来啦!头汛来啦!」
江面上横着拉过一条绳子,上面挂着红油纸扎的密灯,还有剪碎的布条等物。远远随着那叫喊,看到一条白浪翻腾跳跃,由远而近的推了过来。
那条横过江的长绳一抖,绳上串的物品纷纷坠落,那闪光的银鱼肯定是擦了磷粉银漆的,在黑夜中冉冉而落,被潮水一卷,忽隐忽现,竟如真鱼一般。
岸上的人大声喊:「年年潮来又潮往,丰足富裕留人间」
「年年有余呀」
「岁岁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