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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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也顾不上别的,只能全力以赴苦苦忍住,这样足足熬了十秒钟。“不能拉!不能拉!”子弹嗖嗖地飞过,声音真有说不出的清脆。
他得带他们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他胳臂还护着脑袋,逢到有子弹在岩石上擦过,身子总还忍不住要打个闪缩。他听见部下在后面互相吆喝,东一声西一声,各嚷各的。自己怎么会吓成这样?真要不得。自己到底怎么啦?这副德行,连自己都难以相信。一时间他眼前又出现了自己弯下腰去捡起将军那半截香烟的情景,似乎乎又触到了那支香烟,内心一阵羞恐交集。他觉得他似乎什么都听得见:打散的部下此刻正躲在岩块后边粗声喘息,日本人在小林子里此呼彼应,连山沟里野草作响。蟋蟀叫得正欢,都如在耳边。背后克洛夫特那个班还在射击。忽然日本人一连串子弹打在他面前的岩块上飞了出去,他赶紧把头一低,缩紧了身子。石子石屑擦得他脖颈儿生疼。
克洛夫特怎么没有行动呢?猛然他心里一亮:他等在这儿一动不动,这不分明是要让克洛夫特来接替他指挥?这不分明是在等克洛夫特出来厉声发号施令,来救他出险?他心头顿时燃起了强烈的怒火,于是就悄悄地把卡宾枪从岩块旁边伸出去,一扣扳机。
可是枪没有响,原来保险都还没有打开。这个漏于使他的火更大了。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多危险,就猛一下子站起身来,推开保险,朝小林子里。口气打了三、四枪。
“往回撤,往回撤,”他大吼了一声,“快快,起来起来!……都快撤回去!”他那麻木的知觉,听见了自己在大喊大叫,声气尖厉,火劲十足。“快快,快起来跑!”尽管有子弹呼呼地在他身旁掠过,可是一旦挺起身来,几颗子弹好象也就不算什么了。他就尽量找岩块作掩护,一边奔跑,一边又大喝一声:“往二班阵地上撤!”可是这吼叫的声音却好象不是从他的嗓子眼里发出来的。他转身又是一阵射击,以最快的速度连连扣动扳机,一连五发子弹吐了出去,打完了却呆呆地等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听见自己的喊叫:“起来开火!集中火力射击!”
班里有些士兵爬起来开了火。小林子里大概吃了个惊吓,慌了手脚,哑巴了半晌。“快快,快跑!”
部下七零八落地爬了起来,气也不吭地瞅了他一眼,就赶紧朝来路上的那道石梁跑去。他们冲着小林子里打了几枪,扭头一气奔上二十来码,又停下来放上几枪,这样一路仓皇后撤,象一群又火又怕的野兽。小林子里的日军又开火了,可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们个个都象发了狂似的,连跑带打,为的就是一个目的——要到石梁后边去,到了石梁后边就安全了。
喘吁吁、气呼呼的,他们一个接一个爬过了石梁顶,都颓然倒在石梁脚下,身上的汗奥得都发酸了。侯恩是最后一批到达的。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挣扎着跪了起来。布朗、史坦利、罗思,还有米尼塔、波兰克,都还在那里射击,克洛夫特来把他扶了起来。他们俩就在石梁背后蹲下。侯恩气呼呼地问:“咱们的人都回来啦?”克洛夫特匆匆朝四下看了一眼。“好象都在这儿了。”他啐了一口唾沫。“我说,少尉,咱们得马上转移哪,不然一会儿就让他们包围了。”
“都到齐了吗?”雷德高声喊道。他面颊上擦破了长长的一道皮,泥污都嵌进了肉里。汗水流过,象肮脏的脸上挂着泪水。大伙儿都伏在石梁背后,你喊我嚷的,又是恼火又是焦躁。
“少了哪一个没有啊?”加拉赫喊道。
“都到齐了,”不知是谁大声回答。
'正文 第106节'
开阔地那头的小林子里沉寂了下来。偶尔才飞出一颗子弹,峻地从他们头顶上掠过。
“快转移吧。”
克洛夫特把头探到石梁顶上,目光在前面的开阔地上搜索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什么。几颗子弹接连冲他这儿打来,他赶紧把头一低。“走不走,少尉?”侯恩一时役法好好的考虑。那热血奔腾的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他不大相信撤到这里就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论劲头他也早已元气大伤了。他多么想赶着他们再往前跑,一直往前跑,他多么想大声发发号令,泄泄胸中的怒火。他摸摸脑袋。实在静不下心来想啊。心头还在乱翻腾。突然他脱口说道:“好,走吧。”话一出口,觉得口气里似乎有那么一种味儿:一种从未有过的偷快。
部队于是就动身离开了那堵石梁,贴着穴河山的崖壁走去。他们走得很快,快到接近于跑步了,队伍后边的人都渐渐挤到头里来了。前方得翻过一个小山包,这就免不了要在那小林子的视野内暴露几秒钟,不过山包离小林子已有好几百码地。他们一个接一个快步冲过了山包顶,敌人只稀稀落落打来了几枪。他们顺着穴河山的山麓,一路往东、往东,走走跑跑,一口气赶了二十分钟。这时估计离山口已经超一英里,中间已经隔上好几个小山包,于是队伍就停了下来。侯恩还是照克洛夫特的老办法,在一座圆顶小山上选了个靠近山顶的浅沟作宿营地,派出四个岗哨守住进路。余下的人都扑地倒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在浅沟里歇了十分钟,才发现威尔逊不见了。
第五章
侦察排遭到伏击的时候,威尔逊隐蔽在草丛附近的一块石头背后。起初他筋疲力尽地躺在那里,倒也不觉得怎样,小枪战只要在头顶上进行,他也就定心了。后来听见侯恩下令撤退,他便遵命爬了起来,往回跑了几步,又转过身去朝日本人开火。
他一枪中在肚子上,那股势头却象是心窝里重重地挨了一拳。揍得他一个转身,踉踉跄跄跌出了几尺远,一头摔倒在草丛里。他躺在那里有点吃惊,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气愤。“哪个王八蛋打了我啦?”嘴里还这么叽咕了一句。他揉了揉肚于,打算爬起来去找揍他的人算帐,可是缩回手来一看,却是一手的血。威尔逊这一下可只有摇头的份儿了。他又听见了步枪声,还有自己弟兄在石梁背后的嚷嚷声——离自己不过三十码远。他听见有谁在大声叫喊。“都到齐了吗?”
“来了,来了,我在这儿,”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他觉得自己是大着嗓门说的,可是吐出来的声音却轻得象耳语。他一翻身扑在地上,心里忽然害怕起来。糟糕,我给那帮日本佬打中了。他不由得直摇头。刚才摔倒在草丛里的时候把眼镜丢了,现在只好眯起眼来看。从这里朝开阔地上望去,他所见不过一两码远般有看到什么情况,他满意了。糟糕,我一点力气都没了,真他妈的连一了点儿力气都没了。他养了会儿神,只觉得脑袋里在悠悠忽忽打转,神思渐渐恍抱起来。他朦胧听见侦察排撤走了,可是他简直连想也没去想一下。现在一切都是那么安宁,那么平静。只是腹部隐隐感到有一阵阵搏动。
他猛然理会到枪声早已歇了。我得赶快往草深的地方钻哪,免得给日本人发现。他想要站起来,可是没有这个力气。他就慢慢地爬,咬着牙直哼哼,朝草丛深处爬进了两三码,趴在那里又养起神来:好了,这就看不到开阔地了。那种晕晕糊糊的感觉,那种悄然自得的感觉,扩散到他的全身。我怎么竟象喝醉了酒似的。他摇了摇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不禁想起了以前有一次在一家小酒店里喝醉了酒,飘飘然的,搂着同座那个女人后腰的情景。那天过不多久,他就跟着她到她家去了,想到这里他不觉动了欲火。“妙极了,亲爱的,”他望着鼻子前面的白茅草根一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我活不了了——威尔逊心想。他一阵寒心,打了个冷战,人也清醒了过来,禁不住呜咽了好一会儿。想到子弹把他的肌肤打穿了,把他的肝肠捣碎了,他忍不住打起恶心来。嘴里吐出了一小口苦水。“这下子我身上的病根子都要来捣乱了,准会要了我的命。”可是一会儿他又迷糊起来了,半是由于困倦,半是由于虚软,他恍恍惚惚进入了一个温暖亲切的境界。他不再为死而
担忧了。这颗子弹正好可以把我的内脏清理清理。这一来脓水都可以流掉了,我的病痛也就可以好了。想到这里他高兴了。爸爸说过,当年他的爷爷发了烧,总要让个黑老婆子来给他放血。我现在不也正是在做这样的手术吗。他倦眼蒙胧地望着地下。血渐渐浸湿了衬衫的前胸,这使他略微有些不安。他就用手去捂住,还淡淡一笑。
他的眼光盯住在两三寸以外的地面上。时光似乎凝住了,在他周围静止不动了。他只觉得背上是暖烘烘的太阳。他渐渐地就沉浸在四外昆虫世界一片瞅瞅卿卿的乐声里,眼前这一尺见方的泥地也渐渐大了起来,大到每颗泥粒都轮廓齐全,形态分明。地面看去不再是褐色的了,那是一颗颗水晶,红的,白的,黄的,黑的,错落有致,排列成一大片。他已经没有高低大小的观念了。他只当自己是在飞机上,俯瞰地面上的几处田野、一片森林。茂密的野草把地面挡住了几分,在他眼里那成了模糊一团,飘忽不定,犹如空中的云烟。草根包着厚厚的鳞皮,白得出奇,还带着些褐色的斑点,就象是白烨树。总之,他的眼前俨然就耸起了一座森林,不过那是一座新奇的森林,这样的森林他生乎还从来没有见过,古怪极了。
几只蚂蚁东一转西一拐地爬过他的鼻子旁,口过身来仰头望了他一眼,又大摇大摆爬开了。看去都有牛那么大,也就是说,有如在高山顶上看山下的牛似的。看着看着,一会儿就爬得看不见了。
哈,这些小家伙倒是逗人喜爱!——他心里迷迷糊糊地想。他把头靠在前臂上,只觉得眼前的树林子突然一黑,天地一个倒转,人就昏了过去。
约莫过了十分钟,他才苏醒过来。恍恍惚惚的,又恢复了知觉。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时而似醒时而似睡。他的五官似乎都各管各的,互不通气了。有时他呆呆地一个劲儿瞅着地上;有时他闭目养神,耳朵却张得大大的;有时他脑袋一歪,贴着地面,鼻子拚命吸着那淡淡的泥土香、那浓烈的草根味,有时还有土壤里那股腐熟风干的气息。
可是不对。他仰起头来听了听,听见开阔地上有人在轻轻说话,跟这儿相距不过十码光景。他从草丛缝里张了一下,却看不清楚。他想那也许是自己弟兄,于是提起嗓子就想去招呼,可是一下子他呆住了。
开阔地上有日本人!他分明听见说话的人都带着异样的喉音,声调古怪,讲起话来急巴巴的。我要是落到了这帮日本佬的手里……他吓得气都透不过来了。想起平日零零碎碎听到过好些“日本酷刑”的传闻,他顿时象脑袋上挨了一鞭。糟糕,这下子我要给他们砍脑壳了。鼻子里不觉缓缓喷出一口气来,势头之大,把鼻毛都吹动了。他听得出他们是在附近转悠,他们说话的声音突然一声声都直刺他的耳鼓。“独科?”
“塔本·科科。”
他们又闯进了草丛走来走去。他听见他们走得愈来愈近了。他忽然象唱小调似的,莫名其妙地暗自叨叨个没完:“独科·科科·可乐,独科·科科·可乐。”他把脸扑在泥里,差点儿把鼻子都压扁了。他死死忍住不敢出声,憋得脸上的肌肉都在那里抖动。我得去拿枪。可是刚才只顾往草丛里爬,他把枪丢在一两码外的地方了。要是去拿的话,准会让他们听见。
怎么办好呢,他拿不定主意,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他实在受不了,他把脸尽往地里钻,连气都不敢出。日本兵却在那里笑了。
威尔逊想起他曾经动过山洞里的那些尸体,就在心里默默申辩起来,好象这会儿已经做了俘虏似的。不不,我不过是想找些小玩意儿作个纪念罢了,各位都是明白人啦,我这并没有伤害了谁。各位要这样对待我的弟兄只管请便,我看这没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对死人就谈不上什么伤害了。草踩得直响,日本兵离这儿只有五码了。他心里倒是曾经一动,想要冲过去拿枪,可是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哪一边爬过来的了。压倒的草早已都挺直了,认不出哪是来路。唉,其是的。他绷紧了身子,把鼻子尽往泥里挤。伤口又在一阵阵跳动了,眼睑下忽然出现了一连串同心圆,有蓝的,有红的,也有金色的,向他脑子里直钻。千万千万,但愿我能逃脱这场大难。日本兵已经坐了下来,在那里说话呢。其中一个还在草里躺了躺,一阵声音,直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想咽一口唾沫,可是喉咙里象是卡着什么似的。他怕要打恶心,便把嘴张开了,口水漫过嘴唇直往下淌。他感到自己气味逼人,一股是胆小鬼的刺鼻的臭气,一股是发酸的血腥气,好象走了味的隔夜牛奶。想到牛奶,他一时恍若又回到了他女儿梅当初出生的那间屋里。他似乎闻到了她那股娃娃的气味,那就是牛奶味,爽身粉味,再加上一股尿味,几股气味混在一起,重新又变成了他自己身上的臭气。他真担心日本兵会闻到他的气味。
“尤基·马施,”有个日本兵说了这么一声。
'正文 第107节'
他听见他们站起身来,又打了几声哈哈,就走了。他只觉得两耳嗡嗡直叫,脑袋也搏动起来了。他把拳头接得嘎嘎作响,脸又死命顶住了地,这才勉强忍住,没有哭出声来。浑身上下从来也没有感到过这样软绵绵的,这样筋疲力尽。连嘴都发抖了。真要命啊!他脑袋一阵阵发晕,想要打起点精神来,可是怎么也办不到。威尔逊昏迷了半个小时,才缓缓苏醒过来,荡荡悠悠的,知觉是恢复了,头脑里却还是一团迷糊。他好大半天躺着不动,只是用手捂着肚子,想不让血再流出来。心里直纳闷:大伙儿都到哪儿去啦?他到现在方才明白,原来自己已经落得孤身一人了。真是,竟然把一个弟兄丢下不管,都溜之大吉了!他想起刚才近在咫尺有日本兵在说话,可现在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心底的恐惧,有如残渣重又泛起。他不信日本人已经走掉,所以还是一动不动的,又静伏了几分钟。
他真想知道自己的部队上哪儿去了,想起他们抛弃了自己,心里觉得恨恨的。我对待自己的弟兄,一般该说是很不错了吧,可他们居然把我丢下不管,都溜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