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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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看来部队要保持最起码的战斗队形都很难办到。比方说,明明两个连在清早出发时相邻两翼保持着密切的联络,可是到天黑宿营时双方的距离就会拉开到一英里开外。丛林的阻力远比日本人的抵抗厉害,部队总想尽可能避开丛林,有小河时宁可贴着河边走,天然的椰林相对说来还不是那么榛莽芜杂,他们情愿到椰林里去闯出一条路来,有时碰上林间有长着白茅草的空地,那就更乐意走了。不过日本人也有对付的办法,他们经常出其不意地向空地上开几炮,所以到后来部队见了空地也就敬而远之了。他们只好尽量找比较稀疏的丛林走,安危如何,也只能走着瞧了。登陆后的第一个星期,使将军最感到头疼的敌人无疑就要数丛林了。早在师里调集这支特遣部队时,上级就提出过,说要注意安诺波佩岛上的林子很难对付,可是单凭这么一句话,并不就能使事情好办些。在一些林木最稠密的地方,短短几百英尺的距离走起来就要花上整整一个钟点。老林深处,参天巨树有长到近百码高的,伸出的枝桠最低的也要离地两百来英尺。树枝下这两百来英尺的空间里又长满了另外的大树,大树又生发出小树,丛丛簇簇的,反倒把大树都遮得看不见了。在剩下的一点点空隙里,形形色色的藤蔓羊齿、野蕉短棕、奇花异葩、灌木乱丛,都你挤我,我挤你,挤得气也透不过来,个个都把身负重任的叶子极力向上伸起,好挨上那筛落下来的迷蒙的日光,个个有如洞底的蛇,都争着要钻出去吸取空气和养分。丛林深处整天黑沉沉的象雷雨欲来的天空,却从来没有一丝风的影子。到处是那么潮湿、拥挤、闷热,倒象这丛林是一大宗破油布,长年在大仓库阴暗闷气的顶棚下堆着,温度一天高似一天。热气熏到每一个角落,草木也相应地长得大到吓人。不过哪怕是在丛林的极深处,尽管四下这么闷热、空气这么潮湿,那里也不是毫无声息的。咕咕的是鸟儿,吱吱喳喳的是小动物,时而还有蛇。不算这些,那就是一片浓重的寂静了,浓到似乎伸手能够碰着,静到仿佛连草木只顾一个劲儿往上长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出来。
这种环境,是什么样的部队也待不住、走不过的。所以士兵们见了莽莽老林就从边上绕过,只有矮些的次生林、小片的椰林,才能穿过去。不过即便在这种小林子里,能见的距离也顶多不过五十到一百英尺,因此初期的作战行动实在谈不上什么指挥,凭的就是小股士兵各自的摸索。半岛的这一段宽不过数英里,将军有两千人马齐头并进,可是各部之间却简直没有什么联络可言。一百八十人一个连,两个连之间的空隙,有多少日本兵都溜得过去。就是到了地形比较开阔的地方,各连也不一定就会注意建立自己局部的战线。因而在丛林里摸了一个星期以后,所谓战线完整这样一个军事概念,看来恐怕也只能成为一个概念了。第一线部队的背后到处都有漏网的日军,小伏击、小接触遍及丛林各处,遍及将军在半岛上攻占的一切地区,弄得这支奥卡利那笛的吹口象是粘满了芒刺。乱腾腾的一片,始终就没有安定过。
这一切将军认为都不足为怪,甚至还认为是情有可原的。六千人的部队,三分之二得留在后方,一部分运送军需补给,一部分担任警戒巡逻,对丛林反复进行搜索。他早在登陆之前就从情报中得知岛上的日军少说也有五千人,可是他的部下遇到的守敌迄今还不过一两百。岛上的日军指挥官远役将军,显然是要保存兵力,准备长期坚守。象是特意来证实他的估计似的,兵团司令部偶尔替他作了几次空中侦察,虽说一鳞半爪,可是摄回的照片就表明远役确是建立了一条坚固的防线,一头起自安诺波佩岛的主山脉下,一头直到海边。卡明斯的部队一旦推进到半岛的尽头,进军方向就得来一个九十度的左转,一转过弯来,就得碰上远役的这条防线。因此,卡明斯对这样慢条斯理的推进速度倒也并不在意。部队一旦到了远役防线的跟前,要紧的是军需补给要保证供应,不能有缺,为此就需要修一条路跟上部队。登陆后的第二天,将军就判定在这一带不会跟日军大打——这一点他判断得倒是相当正确。他当即抽调一千名人员投入筑路。从海滩到机场本来就有一条小路,经过平整填实,日本人早已用来行驶汽车了;现在就以此为基础,由师里的工兵部队加以拓宽,并从海滩运来沙砾铺了一层路面。可是过了机场,小路就都十分原始了,所以一个星期以后,筑路的人员又增加了一千。
修一英里路得花上三天,前线的军队却天天在推进。到第三个星期末,部队在半岛上已经推进了十五英里,路却还只修到一半。那另外一半路程就只能靠驮子队来运送军需了,为此又动用了近千人。
战事日复一日的进行,战况始终就是这样平淡,新闻节目里已经根本不提了。部队死伤轻微,前方战线也终于比较象条战线了。将军每天也亲眼看到海滩附近一带的丛林里各个营地上出人出车,忙忙碌碌。能有当前这个局面,他暂时也就心满意足了:后方的残余日军在清除了,路修起来了,前锋一直在从容不迫地按照部署向前推进。他心里明白,再过一两个星期,至多再过一个月,真正的战斗就要开始了。
第二章
那些刚补充来的新兵却感到一切都很不习惯,内心苦恼极了。身上老是觉得湿黏黏的。那三角小帐篷不管支得怎么用心,晚上总会吹倒。短短的帐篷桩,在沙地里说什么也插不着实。一下雨,就别无他法,只好缩起了脚,默默祝愿这一回毯子可别再浸得湿透了。夜半更深,轮到放哨还得给叫起来,跌跌撞撞的,踏着月光,去呆呆地坐在个潮湿的沙坑里,一有声音就吓得心惊肉跳。
他们总共有三百人,三百颗心都带着点忧伤之感。这里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他们说什么也没料到,到了战地上竟会叫他们来做苦工;这里白天卡车来来往往,登陆艇进进出出,一片熙熙攘攘倒了晚上四下一片安溢,又是何其沉寂,这一热一冷相去如此悬殊,弄得他们简直无所适从。傍晚天气凉快些,大海上的夕阳也往往是极壮观的。趁天还没断黑,大家就再抽上一支烟,或是写上封家信,再不然就去捡块漂来的木头之类肥帐篷弄弄牢。交火声一到夜里就低了下去,远处虽然有些劈劈啪啪的枪声,还有炮声在隐隐回荡,可是听来却似乎跟他们并不相干了。处在这个阶段,心情是惶惑的,所以一旦把他们分发到连里,他们多半很高兴。
可是克洛夫特却一点也不高兴。侦察排需要补充八名士兵,他尽管明知不大会有这样的如意事,可还是一直暗暗希望分发下来的人数是八个。使他恼火的是结果只来了四个。自从侦察排上了安诺波佩岛以来,他的失意事儿接连不断,而这个打击,该说是最重的了。
上得岸来,头一件不称心的事就是捞不上仗打。将军虽有一个师的人马,半个师却不能不留在穆托美岛任守备,结果师部的参谋勤杂人员也只有小部分随他来到了安诺波佩岛。这部分人员同四六零步兵团的直属连编在一个营地上,师部兼连部的联合指挥部就设在前临大海的一个不高的沙崖上,隐蔽在一片椰林中。
这建立本部的任务就都落在侦察排的身上。他们在海滩上只干了两天活,就给调到营地上来了,于是花了整整五天工夫,砍去了杂树,围上了铁丝网,还平整出一片泥地,支起篷帐来做食堂。这以后,他们做的就都是日常性的工作了。克洛夫特每天早上集合了队伍,不是到海滩勤务队就是到筑路队去报到做工。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始终没捞到一个侦察作战任务。
克洛夫特发急了。老是干活,干得他都厌烦了,尽管他带队干活也象他带队打仗一样挺有本事,可是心里终究窝着一股子气,每天这样老一套,一成不变,他腻味了。他正想找个由头发泄发泄心中的气,凑巧就来了这补充兵员的事。他早在新兵还没有分发下来的时候,就在海滩上注意上他们了,每天看他们折好了三角小帐篷,列队报了数,给派去做工。于是他就象个企业家考虑如何扩大经营似的,一直在那里暗暗盘算,等他的队伍十七个人满了员,就可以担当多大规模的侦察作战任务。
后来听说侦察排只来四个新兵,他气坏了。这一来人员是增加到十三个了,但是这口气他咽不下去,因为他们名义上可是一支二十人的队伍。还在穆托美岛的时候,上面就把直属资总共七个人的名额都固定列在团属侦察部队的编制内,而实际上这七个人却并不在侦察排。他们从来不去侦察作战,也不去放哨,不去做工,他们另受其他士官的指挥,他现在已经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全了。在穆托美岛作战时,排里派侦察兵去执行侦察任务,有时明明需要七八个人的,也只能派上三四个勉强应付。可是在他这个排的编制上,却始终还另有七个他管不到的士兵。
使他越发怒不可遏的是,他发现侦察排名下分明还分配到了第五个新兵,可是这人却早已转手划给直属班了。这天吃过晚饭,他就气昂昂地来到连部事务室的帐篷里,同直属连连长曼泰利上尉争论了起来。
“我说,上尉,直属班的那一个新兵你得给我。”
曼泰利上尉淡色头发,戴着眼镜,笑起来声音很尖,快活极了。看见克洛夫特闯进帐篷向他直冲而来,他连忙拿双手在面前一挡,装作忙不迭招架的样子。“得了,克洛夫特,”他哈哈一笑说,“别弄错,我可不是日本鬼子啊。看你这样来势汹汹,连帐篷都要掀翻似的,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上尉,我排里长期缺员,老是这样下去怎么行,我是再也忍不住了!我不能老是带弟兄们去玩命哪,我那边在玩命,可你们这里倒有七个弟兄在指挥部干坐着,好端端的大兵七员哪,都在当勤务兵使用,鬼才知道在替你们当官的干些啥差使。”曼泰利咯咯一阵傻笑。他在抽雪茄,那么粗的雪茄跟他那么瘦的脸实在很不相称。“克洛夫特,把这七个人给了你我怎么办?早上要草纸谁来给我?”
克洛夫特一把抓住了办公桌,居高临下冲着他瞪出了眼睛。“上尉,玩笑是玩笑,我应有的权利可还是我应有的权利,那第五个新兵没有理由不给侦察排。作战处、情报处要他去有什么用?还不是替他们削削铅笔罢咧!”
曼泰利又是一阵傻笑。“削削铅笔?放屁!我说克洛夫特,看来在你的眼里我是个糊涂官咯。”从海滩上吹来一阵阵晚风,把这锥形大营帐的门帘吹得沙沙直响。此刻帐篷里再也没有别人。曼泰利便接下去说:“听我讲,我知道老是叫你排里缺员的确很说不过去,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就把那第五个新兵给我呀。他是派到我排里的,我是排上士。我有权要。”曼泰利把脚在帐篷泥地上擦了擦。“作战处有作战处的情况,你了解吗?纽顿上校不来便罢,一来准又是什么工作没做好,唉声叹气的,管保一开口就是:‘这里办事的速度太慢了,’——不挨他一顿批才怪呢。克洛夫特,你别做梦了,你算是老几,现在别的都可以慢一慢,唯有指挥部的事情一定得有人办。”他象试着玩儿似的,用嘴把衔着的雪茄转了转。“将军和他的办事班子就在我们的营地上,所以你要撒野的话,送你上军事法庭也方便得很。他们在这里,你排里的人还有得要抽呢。你要再罗嗦,我就先派你刷打字带去。”
“那也随你的便吧,上尉。反正那个新兵我是要定了,哪怕从派飞尔少校、纽顿上校,一直到卡明斯将军,一个个都要找到,我也不怕。侦察排总不见得会永远在海滩上闲荡吧,该给我多少人,一个也不能少。”
曼泰利叹了口气。“克洛夫特啊,我看真要是依着你的意思,你还要把新兵一个个都挑过哩,就跟买马似的。”
“这话可让你说对了,我就是要这样,上尉。”
“天哪天哪,你们这帮家伙,就是不肯让我清静会儿。”他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把办公桌踢了几脚。从门帘缝里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椰子树,树林子尽头露出一溜沙滩。老远以外有门大炮开了一炮。
“还有一个新兵你到底给我吗?”
'正文 第10节'
“好……好……好。”曼泰利眯了眯眼睛。隐隐可见在不到一百码以外的沙滩上,新兵都把帐篷支起来了。停泊在远处港湾里的几艘自由轮快要在暮霭里消失了。“好吧,就把这可怜的小子给了你吧。”曼泰利飞快翻过了几页纸,指头顺着一排名字一个个往下点,点到一个名字,拿指甲在名下划了道印子。“他叫罗思,入伍登记的专业是文书。也许到了你的手里,当步兵也狐狐叫呢。”
新兵又在海滩上待了一两天。就在克洛夫特找曼泰利上尉谈话后的那天黄昏,罗思孤苦伶仃的,独自走在新兵营地上。跟他睡在一起的那个弟兄是个好好脾气的大个农家小伙子,上别的帐篷去看朋友至今还没有回来。罗思可不想去找他们。昨天晚上他就跟着一块儿去过,他也还是那句老话:总觉得跟人家合不来。他那个伙伴和伙伴的那帮朋友都还年轻得很,大概才中学毕业,嘻嘻哈哈的尽开些无聊的玩笑,满嘴粗话,扭扭打打。跟他们在一起,他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只觉得内心又涌起了一股熟悉的强烈的愿望,巴不得能找个人谈论些正经事。可是他马上又理会到自己在这些新兵里并没有一个深交——跟他一起出国的伙伴都已经在最后一个新兵站分手了。就是在这些一同出国的伙伴里,他好象也没有一个特别知己的朋友。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