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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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激起的浪花不断飞过前跳板,哗啦啦地冲上甲板,弄得艇里老是有水。那是一条小型登陆艇,跟大军登陆那天他们上岸时乘的一艘完全一样,今天因为要载他们绕过半个岛子,算是配了些简陋的设备。那些侦察兵都把雨披往身上一盖,在帆布床上蜷作一团,心知坐这一趟船肯定是有得他们受的。侯恩少尉在艇尾的驾驶舱内站了一阵,居高临下,呆呆地望着载兵舱里。他有点累了;达尔生少校通知他调到侦察排以后只过了一两个钟点,他就接到了这个侦察任务,于是,检查部下的装备,领取路上用的干粮,仔细研究达尔生交给他的地图和命令,就足足忙了他一天。当时他也不假思索,就干练地把事情办了起来,直到办完以后,才有工夫细细作会调出了将军身边班子后的那种亦奇亦喜的滋味。他点上了一支烟,又盯着下面载兵舱里攒攒簇簇的部下看了起来。载兵舱象个长方形的箱子,充其量不过三十英尺长、八英尺宽,这么一点地方就挤着全排一十三个人,都带上了全副配备:背包、枪支、子弹带、水壶,还在地下摆开了军用帆布床。那天他本来想去物色一艘两壁设有固定铺位的登陆艇,可是怎么也搞不到。结果只好摆上这么些帆布床,把舱里的空处倒占去了一大半。那些士兵都坐在床上,遇上水漫甲板,便只好把脚高高缩起。每当一阵浪花翻过前跳板打进船来,他们蜷在雨披里的身子总由不得要打个闪缩。
侯恩细细打量着他们的脸。他一到队伍,先就用心记住各人的名姓,然而知道了他们的名姓不就等于了解了他们的情况,所以迅速掌握各人的特点,显然是他的当务之急。他也跟其中的三两个人随便搭过几句话,打过两个哈哈,不过他不太喜欢这种做法,他知道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宜于干这样的事。还是冷眼观察,倒可以多摸到些情况。伤脑筋的就是冷眼观察只能慢慢儿来,可明天早上就要上岸侦察了。因此一定要抓紧时机,哪怕能了解到一点一滴也是好的。
看着他们的面色,侯恩心里隐隐感到不安起来。自己这种依然戒备的感觉,这种微微内疚、也许应该说是微微抱愧的心情,倒有点象以前走过贫民窟、发现人们在用敌意的眼光看他走过似的。当然,只要舱里一有谁拿眼瞅着他,他也就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他们的脸多半是铁板的,眼睛是没有表情的,神气中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的味道。他们聚在一起,自有一股森然的峻厉之气,仿佛身上已只是勉强剩下些干瘪的筋肉,内心也已挤不出一点多余的感情。个个皮色苍白,近于发黄了;脸上、臂上、腿上,花花点点的“丛林疮”比比皆是。尽管出发前差不多人人都刮了脸,可是看去仍然仪容不整,衣服也都邋里邋遢的。
他瞧了瞧克洛夫特。克洛夫特算是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军用工装,坐在帆布床上,正用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块小磨石,在那里磨他的短刀。在这些人里侯恩最熟的恐怕就数克洛夫特了——其实认真说起来,也不过是今天上午跟他一起研究任务,相处的时间多些而已,对克洛夫特他实在并没有什么了解可言。克洛夫特当时就只是听他说,时而点点头,偶或侧过脸去吐口唾沫,非答话不可的时候才干巴巴地回上三言两语,声音低沉而含混,毫无感情。克洛夫特显然把这支队伍带着很得法,这人有能耐,不好惹,侯恩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克洛夫特内心一定恨透了他。今后这个关系倒是很难相处,因为目前他的带兵经验还比不上克洛夫特,要不多加注意,很快就会让部下看出来。侯恩冷眼瞧着克洛夫特磨刀,一时简直瞧得出了神。看他闷着头儿干得那样专心:刀在石头上来回的磨,那张冷冷的瘦尖脸儿也盯住了双手来回地看。他的眉宇之间总象有一股凛若冰霜的气息,那抿紧了嘴的神态、那目不转睛的模样,象是带着一股死死的劲儿。候恩心想:错不了,这个克洛夫特是不好惹的。船身顶着海浪渐渐倾斜,登陆艇在打弯了。一个惊涛打来,小艇猛地一震,候恩连忙一把抓住了船上的铁杆子。
有个布朗中土,他还不是怎么熟悉。那个狮子鼻、雀斑脸、淡棕色头发、孩子气十足的,就是他。这是个典型的美国大兵形象——征兵宣传大会上烟雾酒意里孵化出来的那个讨人喜欢的想象的产物,正是这样一副长相。布朗活脱儿就是征兵广告上的笑眯眯的大兵,只是个子恐怕略微小了点,体形又太丰满了点,笑眯眯的脸上也不应该有这么多的愁云。侯恩觉得,布朗此刻的脸色有些特别。仔细一看,皮肤上一片片“丛林疮”,两眼茫然无神,脸上也起了皱纹——一副老态简直叫人吃惊。
不过话说回来,凡是老兵无不有这样一副老态,一眼就可以把他们都指认出来。比如那个加拉赫就是。加拉赫那副老腔老态很可能是一向就有的,但是他在侦察排里待的日子也不会短。还有马丁内兹也是个老兵。马丁内兹似乎比别人体质弱些,脸皮也薄些,今天上午跟他说话的时候,那张细皮嫩脸显得好不紧张,眼睛眨个不停。你要找个突破口打进这圈子的话,一眼就会挑上他,不过其实他倒很可能是个精明人。墨西哥佬要当好个军士,不精明哪儿行呢。
威尔逊也是一个。还有一个,大家都管他叫雷德。候恩的眼光落到了他的身上。此人姓梵尔生,疙疙瘩瘩的脸上老是带着一副愤激的神气,越发衬出一对眸子蓝得惹眼。他笑起来声音沙哑,自有一种冷峭尖刻的味道,仿佛觉得事事都不出他的所料,果然是那么可气!这个梵尔生或许还可以一谈,不过看那样子却很难接近。这些人聚集在一块儿,好象彼此都能互为后援,助长了一种什么力量,显得比孤身独处时更倔、更别扭。他们靠在帆布床上,整个载兵舱里似乎只有他们那脸儿才透出了一点生气。他们身上的军用工装都是旧的,早已褪成了淡绿色,舱壁也锈得发了黄。除了各人面颊上那两小堆肉以外,所余就是暗淡无光、死气沉沉的一片了。候恩把香烟一扔。
左边是岛子,相距至多不过半英里之遥。这一带的海滩局促得很,椰子树几乎一直长到了海边;椰子树背后草木丛杂,蒙蒙茸茸一大片尽是草木藤蔓、深林密青。往里还有一片重重叠叠的冈峦,上有林木覆盖,也看不出那山埂的来龙去脉。有的地方却又露出了光秃秃的山石,依稀如夏日脱毛的野牛,一派残缺、零落之状,难看极了。见到这样的地形,侯息不由得心头沉重,感到棘手。假如明天上岸的地点也是如此地形的话,要过这一关是够呛的。他突然觉得,谁想出来要搞这样一次侦察,实在有点荒谬。
他口过神来。登陆艇的机器声还在耳边嘎嘎地响个不停。这趟差使,分明是将军打发他来干的,所以他觉得这个侦察任务大有可疑,将军出这个主意动机何在也大有可疑。把他调离身边,看来似乎不大可能是将军的一时失策。将军肯定知道他正巴不得能调走。
那么,调动他的职务会不会是出于达尔生的决定呢?有没有这种万一的可能呢?候恩不大相信会有这样的可能。他简直连将军怎样向达尔生授意都可以一下子猜出个八九分。这次派他去侦察,很可能又是将军调他到侦察排的用意的进一步发挥。不过这样说好象又有点过甚其词。虽说他早就看出将军恨起人来可以毒如蛇蝎,可是为了要报个小小的私仇,就平白浪费一个排的兵力达一周之久,他觉得这样的事将军是做不出来的。将军尽可以采取其他途径,使用更容易的办法;再说,他是军事上的行家,总不至于干这种浪费兵力的蠢事。他思想上一定还以为派兵到后岛侦察是条妙计。侯恩怕就怕将军也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背后还有个动机。行军三、四十英里,越过林莽未开的丛林和冈峦,穿过高山峻岭中的一个隘口,潜入日军的后方进行侦察,然后再原路折回——看来要完成这样的任务实在有点渺茫;他愈是往细处想,就愈觉得难办。固然他阅历有限,任务实际执行起来或许倒比他估计的容易也未可知,可事情总不免有点儿玄!
他当上排长后的一团兴致,这一下顿时就有点泄气了。不过不管将军派他这个差使原因何在,侯恩还是别的差使都可以不要,而宁要这个差使。他也估计到会遇上烦恼,会遇上危险,估计到幻想终究要破灭,但是至少这工作实在。沉寂了好几个月的内心,重又萌发了一些真诚的希望。要是他能够把这工作对付下来,要是天从人愿,一切如意,他就可以跟士兵搞好关系,就可以把队伍带好。
想到这里他有些吃惊了。自己竟会有这种想法,未免有点过于天真,过于不切实际了吧。头脑冷下来再一想,觉得简直可笑了。带好了队伍……干吗呢?是为了给自己所鄙夷的社会再多卖点力气?这个社会里各种势力的相互勾结,将军不是都给他亮过底儿了吗?还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他的队伍,属他所有呢?有没有这种私有财产观念呢?检查起来,这方面的因素自己确是有一些的。想来做当家的!他暗暗笑了。说实在话,他对将军心目中那个什么都发给你、却又什么都不归你的新型社会是并不乐意的。
自己的动机究竟何在,反正日后自会明白。眼前他却从直觉上感到自己还是到侦察排来为好。对侦察排里的多数士兵,他不知不觉的很快就都喜欢上了,而且使他大为惊奇的是,他竟也很希望他们能喜欢他。他甚至还花了不少心思,特意作出些小小的暗示,来表明他是个好心人,平日从一些军官那里、从自己的父亲那里耳儒目染而来的手法,这一下就都用上了。跟美国人打交道,自有一种亲近而不至于有冒昧之嫌的特殊手法可用;可以做到接近而不致引起危险,而且能保持进退自如,决不会弄到无法收拾。运用这种手法,仍可在基本上保持原来那种挨骂的身份。不过他却不愿到此为止,他还想再略进一步。
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要证明将军错了?侯恩琢磨了一会,也就不去多想了。得了,他才不想作自我检查呢。没掌握情况,多想没有好处,他来侦察排才这两天,一切都不忙下定论。
看下面载兵舱里,离他最近的雷德和威尔逊靠在相邻的两张帆布床上,在那里说话呢。他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就下了舱面,来到舱里。
他向威尔逊点了点头,问他说:“肠胃好点了吗?”个把钟头以前威尔逊憋不住,在大伙儿的哄笑声中爬上过小艇的舷墙,朝大海里拉过屎。
威尔逊叹了口气说;“懊,这会子倒还可以,少尉。我真是求天拜地,但愿到明天这病就让我好。”
雷德哼了一声:“你这个病!我就不信灌上一加仑‘拔力高’还治不了。”威尔逊摇了摇头,和悦的脸色登时蒙上了一层忧思,还带着点焦虑,一副表情同他可人的相貌实在很不和谐。“但愿那个混帐大夫是看错了病,我要能不用动手术就好了。”
“怎么回事?”侯恩问他。
“嗨,我这肚子里毛病大啦,少尉。都化了脓啦,那位大夫说他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开刀割掉。”威尔逊说着直摇头。他长叹一声,又接着说:“我真不明白。要说淋病我以前也发好多次,都很快就好了嘛。”
登陆艇接连穿过好几个大浪,浪船相搏,砰砰啪啪之声不绝。威尔逊突然一阵肚子痛,痛得直咬牙。
'正文 第91节'
雷德点上了一支烟。“哎呀,庸医的话你怎么信得……”他一探身,一口痰吐在舷墙外,眼看船后的浪花飞沫一下子就把痰卷走了。“医生有什么,给你点小药丸,拍拍你的背,总共就是这样两个看家本领。部队里养着的医生更不济,到了他们手上就只剩小药丸一个法宝了。”
侯恩笑了起来。“经验之谈吧,梵尔生?”
雷德却没答腔,过了会儿威尔逊又叹息一声:“偏偏就会挑上今天派我们出来,要是能换个日子有多好呢。有事要我们干,我没有意见,派我出来执行任务,这也没啥可说的,可我的病发得这样厉害,也实在太不巧了。”
“不怕,会好起来的,”候恩不很在意地说。
“但愿如此啊,少尉。”威尔逊点点头说。“我向来不是个吊儿郎当的人,这弟兄们谁都可以证明,我情愿干活,决不肯稀里糊涂地混日子,不过近来病闹得一凶,我觉得自己好象不大顶用了,往常干得了的事现在似乎都干不了了。”说着还伸出一个粗长的指头冲侯恩一晃,侯恩见他手腕上有金棕色的汗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上个星期我实在撑不住了,不定是松了点劲儿,可克洛夫特就死钉着我不放。在一个排里同事都两年了,还疑心你存心在他手下偷懒,可不是活活气死人么。”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别着急,威尔逊,我去叫开船的那位工兵大爷把船开稳点儿。”今天这艘登陆艇的驾驶员是从工兵连调来的。“我让他一定安安稳稳送你上岸。”雷德的口气在讥讽里带着一丝厌恶。
侯恩发觉,他下舱跟他们聊了好一阵,这个梵尔生却始终没有跟他直接说过一句话。可威尔逊又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呢?是拿这个来打掩护?侯恩觉得未必。威尔逊说话的时候口气总有点恍惚,象在自辩自解似的。威尔逊心目中并没有他,梵尔生看来还恨他。
算了,管它呢。他也不是非要跟他们接近不可。他伸了伸懒腰,轻轻打了个呵欠,说:“大家要沉住气。”
“是,少尉,”威尔逊小声应道。
雷德却没有答腔。他依然是一脸气鼓鼓窝着火的神气,两道冷冷的目光盯着侯恩,看他回上能面,又去站在驾驶舱里。
克洛夫特的短刀已经磨好了,乘侯恩还在跟威尔逊说话,他就慢慢往船头挤去,去躲在前跳板的后边。史坦利看到机会来了,也去扶在他的身边。在这儿谈谈还是不错的,因为地下虽然潮湿,幸得船头微微翘起,打进船里来的水花都流向船尾,前边是积不起水的。
史坦利说个不停。“真是,硬是把个军官安在咱们头上,也太不象话了。咱们这个排,谁带起来也比不上你,他们也早该委你当个官儿啦,你看如今这不成天下奇谈了吗。”
克洛夫特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