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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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有个打算,想一等战争结束就去开个焊接工场;自从派来海外以后,他跟妻子家信来往,也一直都在商量这件大事。刚才威尔逊喊他的时候,他其实没有在写,他是手握着铅笔,兴兴头头地想得出了神,他在想:将来自己一旦开了工场,成了地方上有身价的人土,该多气派呵。这开工场的事倒并不是他想入非非;他不但把工场的地点都选定了,而且胸中还有一本十分精细的帐,他算过:这仗假如打上一年,至多算它两年吧(仗是打不长的,对这一点他非常乐观),他们夫妻俩就可以积起多少钱?甚至还算过:万一自己升了下士以至中士、上士,又能攒下多少?
这也是他出国作战以后仅有的一件乐事了。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帐篷里,往往久久不能入睡,一直在那里筹划未来的事业,要不就是怀念自己的儿子,或者猜猜妻子此刻该在何处。有时估计妻子是在走娘家,他还会是揣一下他们该在谈些什么,由此联想起来同间常说的一些玩笑话,他往往想笑而又不敢出声,暗暗乐得捧住了肚子。
可是现在他却静不下心来想这些事。耳边似乎刚要听到妻子轻快柔和的嗓音,左边那几位还在喝酒的仁兄的下流笑声马上又闯入了他的知觉。他终于噙着两眼的泪水,气得把头一摇。心想:他们干吗要这样恨他呢?他尽心竭力,只想把兵当好。他行军从不掉队,气力不比谁差,干活比一般弟兄都卖劲。站岗放哨的时候,不管心里多么紧张,他可从来没有开过一枪,但是这些又有谁来注意呢。他优点再多克洛夫特也看不见阿。
他们十足是一帮排犹狂——他心里想。这些外族人别的不会,就会找放荡的女人鬼混,就会捧住了酒灌个烂醉。(不过他心底深处倒又暗暗有些妒忌:自己就没有那样的“艳福”,也没有亲身尝过这种酒友同好大叫大嚷、纵情畅饮的滋味。)他算是看透了,他再也不想去和他们做朋友了。他们根本不愿意跟他友好相处,他们恨他。戈尔斯坦想到愤激之处,握紧拳头啪地捶了一下手心。他忍不住问上帝;上帝啊,这种排犹狂你怎么能容许他们存在啊?他不是个虔诚的教徒,不过他相信上帝,相信他自己的上帝,有不平就冲着上帝埋怨,看到不对当然也就冲着上帝责问。当下他就愤愤地问:对这样的现象你为什么不加制止呢?在戈尔斯坦看来要加以制止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所以他很生他那个上帝的气,好比那做爸爸的,心是好的,可就是有点疏忽,有点懈怠。
戈尔斯坦拿起信来,再写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亲爱的,我对当前的情况实在看不惯,有时真想不干了。有句话按说很不应该讲,不过我还是不能不说:我恨透了我这个部队里那班当兵的,他们简直是一帮野小子。说真的,亲爱的,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什么美好的理想,全都抛在九霄云外了。尽管我们犹太人在欧洲这样遭受苦难,可有时候我还是满腹狐疑,真不知道我们打这场仗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把这几行字又从头看了一遍,忽然一发狠,大笔勾了个精光。他呆呆地愣了足有一两分钟,只觉得一阵胆颤心寒。
他变了。他突然发觉自己变了。信心都消失了,心里象是少了根主心骨。他现在对一同生活、一同工作的伙伴只感到痛恨,可是在以前,他总觉得他所认识的人几乎役有一个不是可亲的。他昂着头想了片刻,然后好不费劲地又写了起来。“我想到一个不坏的主意。我看那些废品清理场倒很值得我们动动脑筋。那里有不少东西只要稍稍给焊一下,即使外表不那么中看吧,到底还是可以变为有用之物的……”威尔逊渐渐坐不住了。久坐一处,算来已有好几个钟头了,恰然自得的心情渐渐消失了。他的醉酒三部曲总是这样一个程式:开头只觉得心里快活、热乎,愈喝愈觉得不喝酒的人可怜,哪里比得上自己福气。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就感到需要找些外来的刺激了,心里厌烦了,情绪有点低沉了。这时他就坐立不安了,有些烦躁了,于是第三步,便突然离开了他喝酒的酒吧或饭店,信步去找奇遇,走到哪里算哪里,碰上什么是什么。到第二天醒来,往往不是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床上,就是在路旁的水沟里,再不然就是在自己小木屋里起坐间的沙发上。至于隔夜到底有些什么奇遇,十之八九已经忘记得一千二净了。
如今第三壶酒已经喝完,他把剩下的几滴残酒吮干以后,大声叹了口气。他说起话来舌头已经很大了:“伙计们,你们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克洛夫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只听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一下午来他一直在那里自笑自乐。他说:“我要去睡了。”
威尔逊一听就直摇头,他探过身去一把抱住了克洛夫特的大腿。“上士大人——我得叫你上士大人,因为你他妈的太没有‘种’了——我说上士大人,你也用不着这样急着去睡觉哇,离天黑至少还有一两个钟头哩。”
加拉赫歪过头来冲威尔逊一笑。“你不看见这龟孙子已经喝醉了吗?”克洛夫特俯下身来,一把揪住加拉赫的领子。“我哪怕就是醉死了,也不许你们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任谁也不行!”说罢猛地把加拉赫向后一推。“你们说了些什么,我句句都记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句句都记着哪,等明天再算帐。”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就拖着微微打晃的腿,向他的帐篷走去。威尔逊翻来倒去摆弄着空水壶,还打了个饱嗝。“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啦?”他还是要提那句话。
“这酒,太不经喝了,”马丁内兹在嘀咕。想起为喝这几口酒花了那么多钱,他的心情渐渐变得没精打采了。
威尔逊往前一探身:“我说伙计们,我倒有个主意了。你们知道日本人那儿是有流动窑子的啦,他们一向连前线都有这种玩意儿。”
“你哪儿听来的?”加拉赫问他。
'正文 第42节'
“我听人说的,包你没错儿。我说呀,今儿晚上咱们何不就在他们的阵地上找个空子,摸到他们的后边去?不是自姑娘也弄一个开开洋荤嘛。”
加拉赫凑出了身子,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威尔逊,这么说你是连黑姑娘都要的咯。”
威尔逊倒笑了。他拉长了声音说:“胡——扯——淡!”说话之间,他早已把自己的计划给忘了。
雷德又想起了山沟里那几具日本人的尸体。一想到那副血淋淋的模样,就不知怎么的,说啥也驱遣不开了。晕糊糊的脑海里一阵恐惧的巨浪打来,他禁不住又回过头去朝背后瞅了一眼。他故意粗声大气说道:“咱们干吗不去找些战利品留个纪念呢?”
“上哪儿去找?”
“附近总该有打死的日本人吧,”雷德说。这回他极力忍住了,没有回过头去看。
威尔逊乐得格格直笑。他突然想了起来:“有:有!离炊事班长酿酒的地方不远,才两三百码地吧,曾经打过一仗的。我记得我跟他还打那儿过呢——正好贴着那儿走过。”
马丁内兹提高了嗓音:“一定是咱们开到小河边遇上日本人那天晚上的事。那天晚上日本人就差不多攻到了这一带。”
“对了,”威尔逊说。“听说他们的坦克也开到了这一带附近。”
“好哇,那咱们就去看看吧,”雷德咕咕哝哝说。“咱们完全应该弄两样东西来纪念纪念。”
威尔逊站起身来。“酒喝足了,要说还有什么功课没做的话,那就是四处去散步了。”他伸了伸胳膊。“喂,伙计们,咱们走吧。”
大家都瞅着他不吭声。他们早已喝得神思恍惚,有时随便说上两句,也都是瞎扯,嘴里在说,脑子里却根本啥也没想过。如今看到威尔逊劲头那么足,他们倒愣住了。威尔逊就催了他们一声:“伙计们,走吧。”
他们乖乖地依了他的话,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毫无主见,不管谁来叫他们干啥,他们都会照干不误。威尔逊把枪提了起来,大家见了也都把枪往肩上一挂。“到底上哪儿去呀?”加拉赫问了。
“伙计们,跟着我走没错儿。”威尔逊说完,还醉态可掬的,象出征那样发了声喊。
他们就跟在他的背后,稀稀拉拉的,一个接着一个走去。威尔逊领他们穿过了营地。他又来了精神了,嘴里还唱着:“请问回家的路怎么走?”
营地上有些士兵盯着他们直瞅,威尔逊连忙停下脚步,说道:“伙计们,难免有臭当官的看着咱们哪,咱们得争点气,拿出点大兵的样子来。”
“向右看齐!”雷德立刻一声吆喝。他突然觉得挺开心的。
于是他们就走得十二万分小心,有一次加拉赫脚下一绊,大家马上就对他皱眉瞪眼的。威尔逊还轻轻责备了他一句:“加拉赫,看你这毛样广威尔逊一路扬扬得意,连腿都不大打晃了,嘴里还吹起口哨来。出了铁丝网的豁口,得走过一大片齐胸高的白茅草。加拉赫老是摔交,摔一交就骂一次娘,威尔逊每次总要回过头来,竖起一个指头在嘴前一比划,要他别出声。
走了百来码,又落进了丛林的包围,他们就沿着丛林的边沿,穿过高高的草丛迂回前进,走了一程,遇上了一条小径。远处传来一阵阵炮声,马丁内兹打了个寒颤。他走得大汗淋漓,只觉得打不起一点劲。他忍不住问:“到底哪儿打过仗啦?”威尔逊说:“顺着这条道儿走到底就是。”他想起自己还藏着一壶酒呢,心里一乐,又格格地笑了起来。他对大家说:“不消一会儿就到。”一行人磕磕绊绊地顺着小径走了一百五十来码,便来到一条狭狭的汽车路上。威尔逊说:“这是日本人的汽车路。”
加拉赫赶忙问:“日本人在哪儿?”
“放心,离这儿远着哪,”威尔逊安慰他说。“咱们的部队就是在这儿打退了他们的进攻。”
加拉赫鼻子唤了嗅,说:“我已经连日本人的气味都闻到啦。”
“啊,对了,”威尔逊说。“听说附近一带是撂下了不少日本人。”
汽车路穿过了一个小椰林,然后通入一大片白茅草地。他们一路走,一路渐渐感觉到两边的平野里有股臭味好熟悉。那是一种腐烂的气息,当然谈不上好闻,倒极似大粪混在垃圾里发了酵,又很象沼泽地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恶臭。一路上气味时浓时淡,给人的感觉也各处不一。有时简直就是一股浓烈的烂土豆味,扑鼻钻心,令人欲呕,有时却更象捅了个臭鼬窝。
“他奶奶的!”当路赫然横着一具打烂了的日军遗尸,雷德骂了一声,从旁边绕了过去。
草地边上的小椰林里,椰树都光秃秃的没有了叶子,树干不是一片乌黑就是遍体焦黄,真叫人以为是久旱而干枯了。树梢十之八九已经削平,剩下一截截孤零零的光杆儿,好象退潮后沙洲上露出来的一排核子。椰林里压根儿看不到一点绿色。举目望去,四下到处还有一团团黑影,那都是烧毁的坦克。有的扶着残树,有的连着一片烧得黑黑的焦草,乍看上去竟很难分清,倒象是特意作的伪装,好比给儿童玩的图画游戏,枝叶丛中隐隐都藏着名人的面形轮廓一样。草地上残骸狼藉,遍地皆是。日军的尸体到处可见。小山梁上有一处地方给大炮刨出了许多高高低低的大坑,原来日本人曾在这一带构筑阵地,死守了好几个钟头。
他们闯到草地里去转了转。这片草地总共约有四分之一英里长。草丛里看得见有一些歪歪扭扭的尸体,显然都是在剧烈的折腾中断气的,瞧那种缩手缩脚的模样,哪里能有什么安息可言呵。他们就从死人旁边绕过,重又顺着汽车路慢慢走去。不多远以外,有一辆被击毁的日军半履带式兵车和一辆美军坦克倒翻在一块儿,正好你顶着我我抵着你,象两座摇摇欲坠的破朽老屋。双方是一齐起火燃烧的,烧得都发了黑了,看去破破烂烂的。日本兵的尸体还在现场。兵车驾驶员几已全身跌落在车座外,从一边耳朵到下巴已经打得稀烂,脑袋软绵绵的靠在踏脚板上,好象一袋豆子。一条腿穿过粉碎的挡风玻璃直挺挺翘在外边,另一条腿齐股断了,落在他的脑袋跟前,正好成一直角,看去还当是跟他不相干的东西呢。
稍远以外又有一个日本人仰面朝天横在那儿。只见他肚皮上开了个大窟窿,白溜溜的一大串肠子鼓出在外边,好似海葵花密匝匝的花瓣。腹部的肉层红得出奇,大概是临死前疼痛难当吧,所以双手还捂在伤口的周围。那模样儿,倒象是在招唤人们来看看他这个伤口似的。讨人喜欢的面孔,小嘴小眼扁鼻子,看不出有什么性格特征,死后的神态也还安详。大腿和屁股胀得很大,把裤子都撑得紧绷绷的,活象拿破仑时代花花公子身上裹着的那种紧身裤。不知怎么,这日本兵给人的感觉总好象是个开了绽、露出了里边木棉的布娃娃。
斜里还有第三个日本兵倒在地下。这人看来是胸部先受了重伤,从兵车里逃出来的时候躯干大腿又都着了火。他直挺挺地仰天躺着,叉开了腿,抬起了膝头。身上的军服都烧得脆裂了,露出了烤焦的生殖器。那缩得只剩了小小的一截,可是阴毛灰却都还在,象一团钢丝绒。
威尔逊围着这一堆残骸转了一阵,终于叹出了一口气。他说:“可以留作纪念的东西,早都给抢光啦。”
加拉赫醉态十足,身于东摇西晃。“是哪个干的?是哪个混帐东西干的?威尔逊呀,你这小子不老实:东西都是给你偷去的吧。”
威尔逊不睬他。“看咱们这些弟兄,生里来死里去的,挤了整整一个礼拜的命,到头来却一点玩意儿也捞不到,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只能说这实在不象话广他愈说愈怨,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临了嘴里还在暗自嘀咕:“实在太不象话了!”马丁内兹看着那具烧焦的尸体,用鞋尖踢了下他的生殖器。轻轻的卡嚓一声,死人的生殖器掉了,就象雪茄烟头上积了一截烟灰,用指头去戳了一下似的。他看得倒有点儿乐了,可是逗起的一点乐儿马上就淹没在闷闷郁郁的心情中。这酒他本来就喝得忽忽不乐;一路走来,情绪越发低落了。他倒并不觉得恐怖,看到这些尸体也并不害怕。四下的种种气味,千奇百怪的种种丧命的惨状,也并没有勾起他怕死的念头。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这样没精打采,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