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春秋-第4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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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音怔了怔,叹道:“小将没想过这么多。”文种道:“本来我早想派你去造投石车,但此车费时,上次造的几乘全被龙伯毁了,原以为齐军旦夕可破,如今看来,只怕破齐不易,为长久之计,这投石车仍需打造。”陈音点了点头,道:“唉,小将若走了,大王必会怪罪文大夫。”文种道:“陈将军无须耽心,文某虽然不才,好歹与大王是患难之交,何况文某顶撞大王也不是一二次了,大王偶尔生怒,却始终不会对文某有所猜忌。陈将军不是越人,在国中根基不稳,与文某不同。”陈音面色沉重,点了点头,告辞出帐。文种看着陈音的背影,长叹了一声,眼露担忧之色。
文种将陈音送到门口,却不再坐下,只是来回走动,听起脚步轻重不一,伍封便知道他十分烦燥。文种来回走动,终是不放心,挂剑出帐,伍封连忙跟了出去。才出帐中,便见颜不疑率一小队士卒飞跑而过,文种脸色大变,道:“王子!王子!”颜不疑并不回头,伍封看其方位,正是石朗告诉他陈音寝帐的方位。
文种忙道:“不好,夫余先生,快去救陈将军,快去快去!”伍封愕然,心道:“难道颜不疑敢公然杀了陈音?”文种以为他不懂其语,大声道:“陈音、陈音,救他来!”同时向陈音的寝帐急奔过去。
伍封这才会意,急闪过去,由文种身旁掠过,赶往陈音的寝帐,才到帐门口,却见颜不疑施施然由帐内出来,一手提剑,另一手提着的赫然是陈音的人头。伍封又惊又怒,他周游列国,见惯了争斗之事,但争斗双方大都是底下勾心斗角,表面上却还哼哼哈哈过得去,很少如同越国这么明枪明刀、从表面上就泾渭分明的。伍封心中大痛:“陈兄投奔越国是因我之故,想不到竟死在越人手上!”忿怒之下,大吼一声,举起大殳向颜不疑当头砸下去。
颜不疑本来不怕这“夫余宝”,因此见他赶上来也并不在意,谁知道被他一吼,吓了一大跳,眼见伍封一殳砸下,惊道:“干什么?”挥剑向伍封刺来。伍封急闪之时,心如电转:“此刻我是夫余宝!”故意放慢身形,让颜不疑的长剑由他胁下擦过去。伍封深恨这颜不疑,手上大殳不停,见颜不疑偏身闪躲时,殳尖在颜不疑臂上擦过,在颜不疑臂上划了道口子。
颜不疑又惊又怒,想不到竟会被面前这黄面驼子伤了,怒道:“好个犯上作乱的东西,我要杀了你!”挥剑猛刺,猛地一口剑由侧旁伸过来,便听当的一声,双剑相击,火星绽开。伍封看这人时,正是范蠡。范蠡剑术虽高,却远非颜不疑之敌,被颜不疑剑上劲力震退了数步。
颜不疑又挥剑向伍封刺下,这时文种闪到伍封身前挡住,大喝一声:“住手!”颜不疑见文种满脸正气,不自禁地心中一凛,停下了剑。
范蠡连忙扔剑上前,双手抱住颜不疑的右臂,道:“王子息怒,可不能乱杀自己人!”颜不疑怒道:“是这驼子先伤了我!”范蠡道:“夫余先生是个粗人,他不懂中原规矩,王子怎能与他一般见识。这种勇将十分难得,眼下军中还得用人。”颜不疑心道:“文种一力维护这驼子,今日若要杀他,只怕先要杀文种才是。”斜着眼看着伍封,哼道:“这驼子武技不弱啊,有他在旁,怪不得文大夫如此大胆!”
文种怒道:“文某向来如此!”范蠡知道颜不疑的性子,道:“夫余先生的武技怎比得上王子?他是突然出手,王子毫没防备,才会伤了,真要动起手来,夫余先生怎敌得过王子?先前王子仓猝一剑,几乎就杀了他,由此可见武技之高下。”颜不疑心下渐平,将剑插入鞘中,道:“哼,在下怎会与这浑人一般见识!今日看在相国和文大夫面上,放过此人。日后再有此事,在下决不容情!”转身要走。
文种怒喝道:“王子擅杀大将,是何道理?”颜不疑道:“陈音欲要作乱,带兵逃走,在下杀了他以正军纪!”文种道:“谁说他想作乱?陈将军是文某部将,文某是派他带三百人赶往徐州,打造投石车!”颜不疑道:“是么?这个在下怎知道?”文种大怒,道:“陈音是我军大将,王子却不问实情、擅自杀了他,岂非太过分了些?”范蠡叹了口气,道:“王子此举的确太过孟浪了。陈将军有大功于国,就算有过,王子也该禀明大王,由大王处置。军有军令,国有国法,怎能私下用刑?”文种道:“正是!”
颜不疑道:“哼,这人……”,便听勾践远远喝道:“这个畜牲,又干了什么来?”众人看去,只见勾践由鹿郢扶着,气哈哈飞赶过来。
众人一起向勾践施道,口称“大王”。勾践一眼瞥见颜不疑手中扔提着陈音的人头,怒道:“不疑,我让你招陈音入帐说话,你……你怎杀了他?”颜不疑道:“父王,陈音在军中造谣,扰乱军心在先,如今要带士卒出营,儿臣跑来阻止,他却出言不逊,不杀不足以整肃军纪!”文种道:“大王,臣见两军久持不下,故派陈音率人往徐州,伐巨木以打造投石车,用来破齐,谁知陈音还未动发,王子便赶来杀了他。”
勾践见文种眼内喷火,悄悄向周围扫了一圈,见周围将士脸上都透着愤愤不平之色,陈音的那些亲兵更是满脸悲忿,勾践立时捶胸大哭,道:“天啦!我勾践怎生了这么个混帐的东西出来!陈将军,陈将军!”他挣脱鹿郢,蹒跚向颜不疑奔去,奔去数步,一跤跌倒,却不急于起来,连爬带跌,由颜不疑手中抢过陈音的首级,抱在怀中大哭不止。
勾践哭了良久,道:“陈将军有大功于国,今日竟然被这畜牲杀了,寡人日后在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他?陈将军,寡人要杀了不疑这畜牲为你报仇!”他缓缓起身,由腰间将长剑拔出来,指着颜不疑道:“不疑,你……你过来!”颜不疑惶然道:“父王?!”勾践喝道:“寡人叫你过来!”颜不疑垂头道:“是!”缓缓走过去。
勾践道:“你纵有天大理由,也不能擅杀军中大将,若是人人像你,还打什么仗?”他唠唠叨叨将颜不疑一顿臭骂,众将士见勾践满脸老泪纵横,均大受感动。伍封暗瞥着勾践,心道:“想不到勾践还会这一套本事,怪不得当年能够瞒过夫差和伯嚭,留下一条命复国!你真要杀颜不疑时,早就一剑刺下去了,这么耽搁下去,摆明了是等人为颜不疑求情。哼!”
勾践这番做作,虽能瞒过士卒,却连伍封也瞒不过,怎瞒得过范蠡文种等政事老手?这时鹿郢上前抱着勾践握剑的手臂,跪下道:“王爷爷手下留情!”范蠡上前道:“大王,王子固然是有过,然而他是大王嫡子,不好加以兵刃,大王不如饶他一命,另作处置。”勾践哭道:“寡人若饶过他,军中将士怎能心服?”文种长叹一声,道:“相国说得是。”
勾践哭道:“纵算各位为这畜牲求情,寡人怎忍心陈将军含恨而没?陈将军,不疑是寡人之子,说起来是寡人对你不住,不如寡人以命相谢。”挥剑向颈上刎去,剑到嗓边停住。其实他右臂被鹿郢抱住,鹿郢的力气比他大得多,本来是难以撼动,鹿郢却轻轻放手,等剑到勾践嗓边时才扯住,使周围人看起来,好像勾践真的是要自刎,被鹿郢死命抱住一样。
周围众将士跪倒在地,大声道:“大王!”伍封也随众跪倒,鹿郢与勾践的力气他深知其详,寻思:“小鹿儿随勾践日久,这做伪的本事学得甚好!嗯,当年他在我府中时,装成个不善言语的木讷人,连柔儿都瞒过,本就善长此道。”
文种却没看出其中的奥妙,以为勾践真的要自杀,连忙跪倒道:“大王万金之躯,怎能轻易赴死,大王珍重!”范蠡上前由勾践手上轻轻取下长剑,道:“大王是一国之重、全军之柱石,如有丝毫伤损,军中必乱,到时候龙伯大军来袭,只怕我们近十万大军都是丧于龙伯之手。微臣有个主意,陈将军死于军中,其实也是亡于国事,理当重赏其妻子,然后在军中为他设帐相祭。王子犯了大过,理合惩罚,便让王子权当陈将军后辈,为之戴孝,执侄辈之礼守帐七日,以慰陈将军在天之灵。眼下军中正需用人,王子是我们军中第一勇将,也不能轻弃,便许他戴罪立功。大王以为如何?”文种道:“相国此议甚好。”
勾践长叹一声,道:“便这么着。陈将军为国殉难,妻子赐千金,寡人知道陈将军府后有山,甚巍峨,自今日始便名之陈音山,以告我越人世世代代记住陈将军制金戈、造神弩、使我越军强于天下之功!”众将士都伏拜道:“大王英明!”
伍封心道:“勾践好生了得,竟将这混乱局面一举扭转来!尤其这将山命名为陈音山之事,设想甚奇!换了我便想不出这法子。”
勾践见众将士心意已平,这才命人收敛陈音的尸体、设灵帐致祭不提。伍封随文种为此忙了一日,晚间才回寝帐,随便用了些饭,气愤愤躺下,脑中总想着昔日在易关与陈音初识的情形,心道:“陈音好端端被颜不疑所杀,此仇不可不报。”
这么想着,再也睡不着,悄悄起身,在帐门口听了听外面的声响,潜出了帐,向中军大营摸过去。他身手高明,一路上十分小心,避开巡哨士卒的耳目,入了中军大营,正想往颜不疑寝帐去时,恰见颜不疑随一个小卒匆匆往勾践的大帐走去。伍封心思一动,远远跟上去,见颜不疑入了勾践的大帐,伍封避过帐前的士卒,转到了大帐之后,往上跃起,伏身帐顶,用手指在帐顶上轻轻捏出一个小洞,往下看去。本来他身躯甚重,但如今技臻化境,伏在帐上如同细羽一般,是以帐内人毫无所觉。
帐内只有勾践、颜不疑、鹿郢三人,正在说话。
勾践责骂颜不疑道:“不疑今日之事好生孟浪,差点惹得营中兵变,行事太过荒唐。”颜不疑叹了口气,道:“父王,儿臣是不得已而为之。陈音说话不知避忌,这些天在营中胡说八道挫损士气不说,还暗中与龙伯勾结,为文种与龙伯之间传递消息,有通敌之意。若不及早杀了,早晚会将数万越人害死在此地。”鹿郢皱眉道:“父亲怎知道陈音有通敌之意?”
颜不疑道:“陈音与龙伯是旧相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当年陈音投越,还是龙伯所荐。其实天下人大多知道越国迟早要伐吴,龙伯以吴国齐国为重,为何会将这制兵器的高手荐往敌国?或者是故意为之,使陈音为日后内应。此后我们与龙伯交战多次,每每受挫又是何故?这不是父王不敌龙伯之智,而是因内有奸细之故。”
勾践闻言点头道:“此言也颇有道理。”颜不疑道:“当初在镇莱关时,陈音被擒,龙伯将他放了,过几日龙伯便与文种私下约谈,或者就是陈音在中间串通……”,鹿郢道:“师父与文大夫在关前当众饮酒说话,算不上私下约谈吧?”颜不疑摇头道:“小鹿与龙伯、文种接触这么多,当知二人都是天下智士,这正是他们有意所为。当着两军士卒饮酒说话,谁能听见他们说什么?其后文种败阵而逃,难道他三万士卒真的打不过龙伯那千余人,说出来谁信?如果是寻常人为将,败了还好说,文种是有名的智将,居然也败得这么惨,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其中没有隐情的。”
鹿郢道:“既然如此,师父在战阵之上为何对文大夫毫不留情,挥戟便杀,好在那只是个替身,若真是文大夫,只怕已经亡于师父之手。由此可见,师父与文大夫之间并无勾结。”颜不疑叹道:“这正是二人的狡猾处。龙伯这人的性子你我深知,他生性爱才,颇重旧情,与文种虽无深交,却也不是见面就要杀的仇人。如果龙伯碰到文种,想必会生擒劝降,怎会一戟杀了?这必是文种预先告之,龙伯才会断然杀了那替身,掩人耳目,想不到欲盖弥彰,露出破绽。”
伍封在帐顶听见,心道:“我杀那替身的确是要掩人耳目,不过是为了石朗之故,想不到你倒想到它处去。”便听勾践道:“前日龙伯向众人敬酒,唯独不理会文种,恐怕也是欲盖弥彰。”
颜不疑道:“文种在镇莱关下,三番数次派人往江淮旧吴之地,以为父王不知道。如今吴民作乱,偏要文种去说服,便可知道文种之意,乃是江淮。我们在龙口数番失败,败得好生古怪。譬如父王派范蠡文种偷袭临淄,龙伯怎么知道?他说是大鹰泄露了越军行踪,这借口牵强之极。陈音上次又被擒下,龙伯口称要换俘卒,却预先将他放了,这哪里是换俘的规矩?只怕我们的军情陈音早就告诉了龙伯吧!这几日文种与陈音常常私下密谈,昨日被我撞上去,听见他们在背后出言不逊,尽是些不臣之言。是以儿臣以为要当机立断,先杀陈音,剪文种一臂,然后再想法子对付文种,免得他谋反,否则我们的大军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伍封心道:“颜不疑算是个聪明人,居然推算得头头是道,其中一半是我的离间之计,另一半纯属是我无意为之,却被他串在一起,弄得文种处处惹人生疑。”
听见颜不疑这么一番说辞,勾践不住点头,鹿郢默然不语,虽然他仍相信文种不是通敌之人,但颜不疑说得甚有道理,一时无法辩驳。
勾践沉吟道:“文种私通龙伯之事,似乎有之,但要说他欲谋反加害寡人,寡人总有些不大相信。”颜不疑道:“儿臣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加害父王,但他带部卒南下江淮、拥兵自重,逼父王赐他吴伯吴子之爵却是大有可能。父王灭吴之后,未封赏旧臣,不要说文种,只怕范蠡也甚为不悦哩!”勾践缓缓道:“不管文种心意如何,这人胸怀奇策,就算不为恶,也让寡人心忌。”
颜不疑道:“既是如此,儿臣便去将文种杀了,以绝后患。”勾践摇头道:“这事寡人再思之数日,何况要杀文种,何用你动手?”鹿郢忙道:“眼下文大夫执掌左军,若被杀戮,军心必然大坏。”颜不疑道:“有父王亲在军中,死一二将何奇?军心虽然稍损,总好过祸起萧墙之内。唯一可虑者便是范蠡。此人总是与文种一唱一和,也未必靠得住。”勾践摇头道:“范相国不会的,寡人深知其性,决非通敌谋乱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