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_-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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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愣了一下,“哄”的一声全笑了。
丁万笑着嚷:“娘的!哪位这么抬举我?……”
记票者忍住笑添上丁万的名字,并在下面郑重地画了一道。
这唯一的一票一直保留到选举结束。小青年们冲着丁万又拍手又笑,搞不清是真心拥戴还是恶作剧。丁万在笑闹中走到黑板前,将他名字下唯一的一道杠添成了个“正”字,左右看看,仍不过瘾,接着往下画,直画到“正”字绕黑板转了一圈,然后得意地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架着拐,扬长而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将黑板仔细端详一番,挤挤眼道:“小鬼头们,差点误了老身大事!”
大家笑得更欢。团支部书记带头鼓起掌来。
丁万回屋刮了脸,换了衬衫,又忙着擦皮鞋。晚上要和薛兰并肩坐着欣赏音乐,得尽量收拾得体面些。他得提前赶到体育馆,以便有充足的时间做思想准备。他喜欢这个老姑娘,虽然她有点叫人捉摸不透。老姑娘嘛,多少总有些乖戻。他边擦皮鞋边吹口哨,皮鞋擦得很亮。他欣赏着,把皮鞋套到那只没有知觉的脚上。不知薛兰看见这只假脚会不会害怕,截肢以后,他从来不到大池洗澡了。
门“嗵”的一声被撞开,同时响起尖声尖气的声音:“报告!”
舞蹈队的几个姑娘涌进来:“我们来交决心书!”
文工团组织了一支巡回演出小分队,三五天后就出发。丁万担任队长。
这群姑娘与宁萍萍、乔怡等入伍时年龄相仿,可比她们难管理。几乎每人一种发型,花衬衫一天一换,有的头发烫得太蓬,集合居然把军帽拎在手里。你说她,她会朝你翻翻白眼:“我有法儿戴帽子吗?”皮肤本来够白,却抹着老厚的粉,真眉毛拔光画上假的。
这些兵,下连队不把那些大兵吓晕过去?居然还写什么“决心书”。有一次丁万问她们想不想入团,她们竟异口同声说:“随便。”莫非真是时代不同了?
他想起七十年代那些军帽下清一色的“小刷把”。不知哪个姑娘想出馊主意,弄来一把铝制梳子,在炉子上加了热,“小刷把”一夜间成了“绒毛球”,额头上的刘海儿也变得弯弯曲曲了。据说连田巧巧也被拖下水,姑娘们捺住她,把她那头又浓又粗的头发折腾得一塌糊涂。这样一来,她们就不担心谁会告状了。再说法不责众,多一个人壮一分胆。第二天早晨出操,女兵们刚排好队列,就听见一声大喝,“女兵二班,全体出列!”
徐教导员怒发冲冠,嗓子高得象唱“秦腔”!
“向前三步——走!……立——定!向后——转!”
顿时,女兵二班与队伍脸对脸。
“大家看见了吗?她们好看吗?美不美?”
男兵们幸灾乐祸地哄然而笑。女一班的老兵为表示与她们界限分明,笑得尤为响亮。
“就那么好笑吗?”徐教导员喝道。他用手点点戳戳,“你们呐,你们呐,脑子里成天尽想些什么,啊?!参军才两年,军装穿得不耐烦了?军帽压扁了你的脑壳?闹这些鬼名堂!……”
他打开话匣子,一席话训了两个钟头。不过他从来不忘一点:夏天让部下们站在树荫里,自己顶着太阳,这样的话训出来具有说服力。他从自己参军说起,那年头,投奔队伍的姑娘剪掉辫子,扔掉高跟鞋……最后他象想起什么似的,问:“还有人反映女同志偷偷改军裤,有没有这事?”
这下女二班笑了:女老兵们恨不能把两条腿立刻揣进兜里。改过的军裤是一目了然的。
“报告!”—个女老兵冲出来。
“说。”
“女二班也有人改!”
徐教导员冲田巧巧冷笑:“二班长,你们占得真全乎啊!”
“报告!”田巧巧决心撑开“保护伞”。
“说!”
“我声明:不是改军裤,是改军裤头。后勤发的裤头一个能改三个,为什么不能厉行节约?完了。”
“都入列!”徐教导员喝道,“能改短裤今后就会发展到改长裤!资产阶级思想就是这么滋长起来的。裤子改那么瘦,适合野战需要吗?喊一声卧倒,谁担保它不绽线?胡闹!我们首先是兵……”
他又开始“想当年”了。
结果女二班奉命开三天会,讨论什么叫“美”,“美”的阶级性。端正了“美”的观念后,姑娘们表示悔改诚意,全体穿上了部队发的、黑面圆口的、被通称为“老头鞋”的布鞋,并一律用白广告色在鞋帮两侧写上“渡江胜利”。当田班长领着十二个女兵列队走出,谁也闹不清她们是否在向大伙示威。
这些八十年代的女兵改军裤烫头发都不用偷偷摸摸,女兵首先是“女”,其次是“兵”。假如徐教导员此刻对她们“想当年”,或许她们会象瞪着活化石一样瞪着他;假如他再说起大姑娘剪辫子、扔高跟鞋,她们会哈哈笑着拍他肩膀:“别逗了,老头儿。”
几个姑娘把那些千篇一律、敷衍了事的“决心书”往丁万桌上一放,便开始对丁万评头论足,说他的衬衫太土,还不如那个锅炉工;说他的头发也太土,还不如常来送信的邮递员;那裤子更甭提了,连常来拉粪的乡下人都穿直筒裤……丁万想,我收拾了俩钟头,弄得谁也不如?但愿薛兰的审美观别象她们这样“赶趟”。
姑娘们刚飞出去,团支部书记到。
“丁大主编!得提前出这期墙报!要下部队了,首先得让那些姑奶奶改改装!这期墙报得讨论一个问题:什么叫美!”丁万看看表,他的手摇轮椅是一小时八公里的速度,摇快些,可达十公里——第一次和薛兰约会,迟误不得。他架起拐,而这位团支书却缠住他不放。
“……你瞧她们一个个打扮的,还号称‘我们这叫军牛仔’!这模样怎么为基层服务?!”
“基层就不爱美?”
“美有个范围……怎么,你不管?”
丁万对着巴掌大的圆镜最后一遍审视自己,可惜镜子太小,只能快速地上下左右移动。
“你听我说,”团支书急了,“你急着上哪儿去?”
丁万又看表,无奈,理由羞于出口。
“哎,你还管不管团支部的事啦?今天还有人投你票呐!……”
一听这话,丁万架起拐就走。“你们别来恶心我啦!”他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怒气,一阵悲哀。
他坐上轮椅,一阵风似的出了大门。还是晚了,观众已入场,门口冷清清的。
薛兰呢?他掏出她那条花手绢,想擦擦一脑门的汗,但举到面前,又珍惜地收回去了。
她说好“不见不散”,她不会轻易失约——这一点从几次短暂的接触中就能看出来了。女人往往在约会时稍稍迟到,这是想占上风的心理。薛兰可不是那种女人,她不会玩这被玩俗了的伎俩。
那到底怎么了?……里面已经传出乐声。丁万摇着轮椅开始绕体育馆“徜徉”。他怀疑自己没把约会地点讲清楚。不,他明明叮嘱了又叮嘱,直叮嘱到她在电话里“噗哧”一声笑起来。
轮椅吱吱作响,从满地的冰棍纸、糖果纸、面包纸上碾过。他端详自己的手,手似乎比过去粗大了,小臂的肌肉也发达起来。与此比较,腿却在细下去,肌肉退化。有时他睡觉前端详自己的身体,觉得真象个怪物……
绕了一周。他又回到体育馆正门。仍不见薛兰的影子。他开始“徘徊”。
到现在他也不后悔他用半条腿换了那一口袋地瓜。
那地瓜=几个姑娘的性命。
数来宝感觉象谁在他腿肚上狠踹了一脚,他摔得好惨。他伸手在周围的地上摸:地瓜!宝贝,你们还在!
敌人怎么不追啦?
他拖着几十斤地瓜往前爬,子弹在他上方“嘘溜溜”划过。
慢慢地,那帮家伙打腻了,枪声零落下来。他们不敢黑天半夜往山上的茅草堆里搜。
数来宝刚想站起身,突然发觉左脚的鞋里汪起又热又粘的玩艺。他翻身坐起来,发现那液体已从鞋里漫出来。裤腿也去掉一半——怎么回事?
是刚才在他不远处爆炸的那颗手梱弹?……天,血!这下可捞着机会往外涌了!谁来帮帮我?血流光就完蛋啦……
他绝望了一刹那,迅速回忆起上战场之前的“自救互救”课。他掏出急救包,撕掉半截业已破烂的裤腿。天黑,看不清伤口,但他从血流量断定,这一伤非同小可。他把绷带勒得很紧,企图截住那些血。他几次站起来,又几次倒下去。他只得把那些地瓜扔下了。
走了几步,他又感到这样不合算,假如扔下地瓜,这血不就白流了吗?姑娘们的生命就系在这些地瓜上。采娃。她见了这些地瓜会笑的……
采娃在梦里咯吱吱地磨牙。仿佛现在给她一块卵石,她也会嚼碎吞进肚里。荞子和小耗子也睡着了。饿,使她们的鼻息都很微弱。
天快亮了,一夜风雨将住。大田的嘴唇上烧起一层硬皮,眼球象两个燃着的煤球,烫着眼眶。她没有睡,山涧地势低,雨水往里灌,她走出洞口,冒着大雨摸回一些碎石头,又扒了些稀泥,在洞口筑了条坝。无奈“建筑材料”太劣,筑起的坝一再被冲垮。她得守在洞口不断加修。体内的高温被冰冷的雨水抵销不少。她浑身透湿,唯一一块雨布搭在三个姑娘身上。没有吃的,她们能睡个安稳觉,她心里也好受些。
她的堤坝使洞内始终干爽,这一夜辛苦值得。现在雨小了,坝不会再被冲毁。她慢慢扶着洞壁坐下来,知道这一夜大雨对她的伤口起着怎祥的作用。天快亮了,可她眼前却一阵阵发黑……
荞子似乎被梦惊醒,她悸然四顾:“大田!……大田你怎么了?!”
她扑上去,摇着浑身泥水的大田。大田的头发一缕缕挂在脸上,往脖子里滴着水珠。一夜间,她变成这副可怕的样子。荞子看见那道堤坝,又看看她两手泥,指甲和手指都分离了,因为她靠这双手掘土扒石。
“大田!你醒醒……”
“我没睡。”她紧咬的牙关松开了,微微一笑,“别吵醒……她俩。”她的眸子迟钝地向洞内转去。
“你病了!你在发烧!要命了,烫死人!”荞子把脸贴在大田脸上试着温度。
“别嚷,我想睡一会儿。”大田闭上眼。其实她努力在保持清醒,不敢睡,怕那样会莫名其妙地默默死去。
小耗子醒来第一句话就问:“他们没回来吗?”
“他们”是指昨晚下山的赞比亚和数来宝。
荞子看看大田,她似乎睡熟了。她朝正要大声说什么的采娃嘘了一声。
“他们……还会回来吗?”
荞子不做声,把那块雨布轻轻搭在大田身上,目光沉重得几乎无法从她焦黄的脸上抬起。
“赞比亚身上有两处伤,”小耗子轻声道,“要是再……会不会?”
“你怎么什么都要问别人!”荞子恶狠狠打断她。
从昨晚赞比亚和数来宝下山,担忧就象一跟绳索,系住她的心。随着他们远去,随着山下隐约的枪声,随着一切归于寂杳,那跟无形的绳子越扯越紧,现在又加上重病的大田,她感到自己被勒得要窒息了。
荞子走到洞口。赞比亚固然强悍,但他毕竟带着伤。血,毕竟会流完的……从洞檐上滴下的串串水珠,那微弱的声响诱发出她的幻觉,嘀嗒嘀嗒,使她心惊肉跳。
采娃用手接着水珠,一掬一掬地捧进嘴里。喝了水,她苦着脸道:“真饿呀……”她饿得连哭也没力气了。
饿,你知道这时有比饿更难忍受的吗?就因为你饿,赞比亚和数来宝才去冒险!现在有谁能告诉我:他们活着吗?他——赞比亚在哪儿?是迷了路,还是正躺在某处,束手无策地等待全身的血流光?……无数次反复的希望和无望在那已很细微的神经上拔河,这神经要断了。
正在这时,靠着洞壁的大田突然一歪,倒下来。小耗子和采娃惊得欲喊无声。
荞子赶紧上去把大田抱在怀里,透过她冰冷的透湿的军装,感到她的身体象火炭一样灼人。
“她为我们淋了一夜雨,”荞子冷冷道,“没看见这个吗?她指着矮矮的堤坝,“她现在烧得很厉害……”
采娃闻此一骨碌爬起,攥着两只拳头:“她……她……”她不知说什么好。
“快,让她躺下!”小耗子说。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抱着大田往里挪。
“要不是她。我们就会在水里泡一夜,明白吗?”荞子低声说。当她搂起大田下腹时,后者猛一抽搐——荞子一惊,原来她挂了彩!
为验证自己的猜测,荞子急忙解开大田的腰带,果然,在腹沟处,一处枪伤已经溃烂。荞子抬起茫然的眼睛:她们从此少了根最有力的支柱,她心里最后一点踏实感也消失了。
“她什么时侯受的伤?……”采娃已被这可怕的伤口弄得晕头胀脑。干渴、饥饿、枪声都不能说明什么,而这伤口一下子使她顿悟了战争的意味。战争离她太近太近了……
荞子全明白了。她恨自己,为什么四天前偏偏跑掉了鞋!为什么当时没有全力拖住她!为什么这么几天,大田日趋衰弱的身体没有引起自己注意……
“我看见她躲在树丛里……我问她,她说是‘例假’。她还用稀泥把裤子上的血盖住……”小耗子回忆道。
“你怎么不早说?!”荞子解开那草草包扎的绷带。
“我以为……”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采娃突然用手捂住脸:“我们怎么办?……大田怎么办?……我又傻,又蠢,又不……”
“对了,你就会哭!”
这时,大田微睁开眼,皱起粗粗的眉毛:“荞子,你怎么也学会嚷嚷了?”她把滚烫的手搭在荞子肩上,高烧使她全身打战。她的手下意识地抠进荞子肩窝,把痛苦和坚韧同时传导给了她。
荞子把大田的湿衣服脱下,又把自己的干衬衣给她套上。小耗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脱下毛农,那是件藕荷色的、崭新的、临上战场才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毛衣。
大田已没有精力阻止女伴们了。她艰难地笑笑:“我没亊……你们别怕。我不告诉你们,就是担心你们害怕……死不了,放心……”说着又昏昏睡去。
洞外的天已亮了,光线射在大田呆板的笑脸上。荞子终于把被血渍透的绷带解开。感染。破伤风。败血症。一颗子弹留在腹腔。她的脑子被这些念头占满了……那暴露的创口发红,局部发黑。大田会死吗?她下意识地左右望望,怕这心声被其他女伴听了去。
荞子走出山洞,她想找一点干净水替大田洗洗伤口,换换绷带。她幸存一小包食盐。天大亮了。雨完全住了,但风里还残存着很浓的湿意。她穿着大田的湿军装,经风一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