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 严歌苓-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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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
严歌苓
引子
我的姨妈孟书娟一直在找一个人。准确地说,在找一个女人。找着找着,她渐渐老了,婚嫁大事都让她找忘了。等我长到可以做她谈手的年龄,我发现姨妈找了一辈子的女人是个妓女。在她和我姨妈相识的时候,她是那一行的花魁。用新世纪的语言,就是腕级人物。
一九四六年八月,在南京举行的对日本战犯的审判大会上,我老姨几乎找到了她。她坐在证人席上,指认日军高层军官的一次有预谋的大规模的强奸。
我姨妈是从她的嗓音里辨认出她的。姨妈挤在法庭外面的人群里,从悬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听见了她的证词,尽管她用的是另一个名字。
从法庭外进入审判厅,花费了我姨妈一个小时。五十六年前,八月的南京万人空巷,市民们宁可中暑也要亲自来目睹耳闻糟践了他们八年的日本人的下场。审判大厅内外都挤得无缝插足,我年轻的姨妈感觉墙壁都被挤化了,每一次推搡,它都变一次形。日本人屠城后南京的剩余人口此刻似乎都集聚在法庭内外,在半里路外听听高音喇叭传达的发言也解恨。
我的书娟姨妈远远看见了她的背影。还是很好的一个背影,没给糟蹋得不成形状。书娟姨妈从外围的人群撕出一条缝来到她身后,被上万人的汗气蒸得湿淋淋的。姨妈伸出手,拍了拍南京三十年代最著名的流水肩。转过来的脸却不是我姨妈记忆里的。这是一张似是而非的脸;我姨妈后来猜想,那天生丽质的脸蛋也许是被毁了容又让手艺差劲的整容医生修复过的。
“赵玉墨!”届时只有二十岁的孟书娟小声惊呼。叫赵玉墨的女人瞪着两只装糊涂的眼睛。
“我是孟书娟啊!”我姨妈说。
她摇摇头,用典型的赵玉墨嗓音说:“你认错人了。”三十年代南京的浪子们都认识赵玉墨,都爱听她有点跑调的歌声。
我的书娟姨妈不屈不挠,挤到她侧面,告诉她,孟书娟就是被赵玉墨和她的姐妹们救下来的女学生之一啊!
不管孟书娟怎样坚持,赵玉墨就是坚决不认识她。她还用赵玉墨的眼神斜她一眼,把赵玉墨冷艳的、从毁容中幸存的下巴一挑,再用赵玉墨带苏州口音的南京话说:“赵玉墨是哪一个?”
说完这句,她便从座位上站起,侧身从前一排人的腰背和后一排人的膝盖之间挤过去。美丽的下巴频频地仰伏,没人能在这下巴所致的美丽歉意面前抱怨她带来的不便。
书娟姨妈当然无法跟着赵玉墨,也在后背和膝盖间开山辟路;没人会继续为她行方便。她只能是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等书娟姨妈从法庭内外的听审者中全身而退,赵玉墨已经没了。
也就从那次,我的书娟姨妈坚定了她的信念,无论赵玉墨变得如何不像赵玉墨,她一定会找到她和她十二个姐妹的下落。有些她是从日本记者的记载中找到的,有些是她跟日本老兵聊出来的,最大一个部分,是她几十年在江苏、安徽、浙江一代的民间搜寻到的。
她搜集的资料浩瀚无垠。在这个资料展示的广漠版图上,孟书娟看到了1937年12月13日南京亡城时自身的坐标,以及她和同学们藏身的威尔逊福音堂的位置。资料给她展示了南京失陷前的大画面,以及大画面里那个惊慌失措的、渺小如昆虫的生命——
这就是我十三岁的姨妈,孟书娟。
一
孟书娟一下子坐起来。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铺位旁边。时间大约是清晨五点多,或者更早些。更早些,至多四点半。她不是被突然哑了的炮声惊醒的;万炮齐喑其实也像万炮齐鸣一样恐怖。她是被自己下体涌出的一股热流弄醒的。热流带着一股压力,终于冲出一个决口,书娟就是这时醒的。她的初潮来了。
她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感觉刚刚还滚热的液体已冰冷冰冷。她的铺位左边,排开七张地铺,隔着一条过道,又是七张地铺。远近的楼宇房屋被烧着了,火光从阁楼小窗的黑色窗帘透进来,使阁楼里的空间起伏动荡。书娟借着光亮,看着同学们的睡态,听着她们又长又深的呼吸;她们的梦里仍是和平时代。
书娟披上棉袍,向阁楼的门摸去。这不是个与地平线垂直的门,从楼下看它不过是天花板上一个方形盖子,供检修电路或屋顶堵漏的人偶然出入的。昨天书娟和同学们来到威尔逊教堂时,教堂的英格曼神父告诉她们,尽量待在阁楼上,小解有铅桶,大解再下楼。
方形盖子与梯子相连,其中有个巧妙的机械关节,在盖子被拉开的同时,把梯子向下延伸。
昨天下午,英格曼神父和阿多那多副神父带着书娟和威尔逊女子学校的十六个女学生赶到江边,准备搭乘去浦口的轮渡。到了近傍晚时分,轮渡从浦口回来,却突然到达了一批重伤员。重伤员都伤在自己人枪弹下,因为他们在接到紧急撤退命令从前线撤到半途,却遭遇到未接到撤退令的友军部队的阻击。友军部队便把撤退大军当逃兵,用机枪扫,用小钢炮轰,用坦克辗。撤退大军在撤离战壕前已遵守命令销毁了重武器,此刻在坚守部队的枪口前,成了一堆肉靶子。等到双方解除了误会,撤退部队已经伤亡几百。坚守军或许出于内疚,疯了一样为吃了他们子弹的伤号在江边抢船。神父和女学生们就这样失去了他们的轮渡。
当时英格曼神父认为夜晚的江边太凶险,有枪的鸣枪,有刀的舞刀,他相信日本兵也不过如此了。于是,他和阿多那多副神父带队,教堂雇员阿顾和陈乔治护驾,穿小巷把书娟和同学们又带回了教堂。他向女学生们保证,等天亮的时候一定会找到船,实在找不到,还剩一条后路,就是去安全区避难。据英格曼判断,南京易守难攻,光靠完好的城墙和长江天险,谁想破城都要花个几天时间。
孟书娟在之后的几十年一次次地惊悚地回想: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中国首都南京竞失陷得多快呀!当时已经历了一大段人生的英格曼神父在自己的微观格局中误解了局势,使他和女学生们错过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过,它注定需要一场巨大牺牲来更正。
十三岁的孟书娟顺着阁楼口端的木梯子嘎吱嘎吱地下来。她的脚落在《圣经》装订工场的地面上,感到黏湿刺骨的十二月包囊上来,除了远处偶然爆出的几声枪响,周围非常静,连她自己身体的行进,都跟黑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此刻她还不知道这静静得不妙,是一座城池放弃挣扎,渐渐屈就的静。
书娟走在湿冷的安静中,她的脚都认识从工场这头到那头的路了。一共二十二张案子,供学生们装订《圣经》和讲经手册所用。现在跟书娟留在教堂的女同学大多数都是孤儿,只有两个像书娟这样,父母因故耽搁在国外和外地。书娟认为这些父母是有意耽搁的,存心不回到连自己政府和军队都不想要了的首都南京。
就在书娟赤裸下身,站在马桶前,好奇而嫌恶地感到腹内那个秘密器官如何活过来,蠕动抽搐,泌出深红液体时,完全不清楚威尔逊福音堂的高墙外,是怎样一个疯狂阴惨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药旗的坦克正在进入南京,城门洞开了,入侵者直捣城池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扎入地面,血肉之躯眨眼间被印刷在离乱之路上,在沥青底版上定了影。此刻十三岁的孟书娟只知一种极致耻辱,就是这注定的雌性经血;她朦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发各种邪恶事物的肉体,并且这肉体不加区分地为一切妖邪提供沃土与温床,任他们植根发芽,结出后果。
我的姨妈孟书娟就是在这个清晨结束了她混沌的女童时代,她两腿被裆间塞的一块毛巾隔开了距离;她就是迈着这样不甚雅致的步子走到外面。哥特式的教堂钟楼在几天前被炸毁了,连同教堂朝着街道的大门一块塌成了一堆废墟,此后出入都是靠一个小小的边门。某处的火光衬映着那坍塌的轮廓,沦为废墟也不失高大雄伟。主楼跟她所在工场相隔一条过道,过道一头通向边门,另一头通往主楼后面的一片草坪。英格曼神父爱它胜于爱自己的被褥,自豪地告诉他的教民,这是南京最后的绿洲。几十年来供教民们举行义卖和婚丧派对的草坪上,眼下铺着一张巨大的星条旗和红十字旗。草坪一直绵延到后院,若在春夏,绿草浮载着英格曼神父的红色砖房,是一道人得童话的景观。东边升起了微弱的红霞。
这是一个好天。很多年后,我姨妈总是怨恨地想:南京的末日居然是一个好天!
孟书娟迈着被毛巾隔离的两条腿,不灵便地走回圣经工场。爬上楼梯后,她马上进入梦乡的和平。
天微亮时,女学生们都起来了。是被楼下暴起的女人哭闹惊醒的。
阁楼有三扇扁长形窗户,都挂着放空袭的黑窗帘和米子纸条。纸条此刻被女学生们掀开了。从那些小窗可以勉强看到前院和一角边门。
书娟把右脸蛋挤在窗框上,看到英格曼神父从后院奔向边门,又宽又长的起居袍为他扬着风帆。英格曼边跑边喊:“不准翻墙!没有食品!”
一个女学生大着胆子把窗子打开。现在她们可以轮挨着把头伸出去了,边门旁的围墙上坐着两个年轻女人,穿水红缎袍的那个,像直接从婚床上跑来的新嫂嫂。另一个被狐皮披肩,下面旗袍一个纽扣也不扣,任一层层春、夏、秋、冬各色衣服乍泄出来。
女孩们在楼上看戏不过瘾,一个个爬下梯子,挤在圣经工场的门口。
等书娟参加到同学的群落中,墙上坐着的不再是两个女子,而是四个。英格曼刚才企图阻拦的那两个,已经成功着陆在教堂的土地上。连赶来增援的阿顾和陈乔治都没能挡住这个涕泪纵横的先头部队。
英格曼神父发现工场门口聚着一群窃窃私语的女学生,马上凶起来,对阿顾说:“把孩子们领走,别让她们看见这些女人!”他那因停水而被迫蓄养的胡须有半厘米长,所以他看起来陡然增高了辈分。
书娟大致明白了眼前的局面,这的确是一群不该进入她视野的女人。
女孩中有那些稍谙世故的,此刻告诉同学们:“都是堂子里的。”“什么是堂子?”“秦淮河边的窑子嘛!”……
阿多那多副神父从主楼冲出来,跑着喊着:“出去!这里不收容难民!”他比英格曼神父年轻二十多岁,脸比岁数老,头发又比脸老。他名字叫法比,教民们亲热起来,叫他扬州法比。法比地道的扬州话一出口,女人们的哭闹恳求便突然来了个短暂停顿。然后她们确信自己耳朵无误,喊出与菜馆厨师、剃头匠一样字正腔圆的扬州话的,确实是眼前凹眼凸鼻的洋和尚。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窑姐说:“我们是从江边跑来的!马车翻了,马也惊了。现在城里都是日本兵,我们去不了安全区!”
一个是十七八岁的窑姐抢着报告;“安全区连坐的地盘都不够,就是挤进去,也要当人秧子直直地插着!”
一个圆滚滚的女人说:“美国大使馆里我有个熟人,原来答应我们藏到那里头,昨天夜里又反悔了。不收留我们了!姑奶奶白贴他一场乐呵!”
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说:“日他祖宗!来找快活的时候,姐姐妹个个都是香香肉!”
书娟让这种陌生词句弄得心乱神慌。阿顾上来拉她,她犟开了。她发现其他女孩已经回到阁楼上去了。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窑姐们入侵。他左一棒右一棒地空抡,把哀求退还给女人们:“姐姐们行行好!你们进来也是个死!要么饿死,要么干死。学生们一天才两顿稀的,喝的是洗礼池的水,行行好,出去吧!……”木棒每一记都落在水门厅地面上和砖墙上,一记记回震着他的虎口和手腕,最疼的是他自己。
那个二十四五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下来,微微垂头,于是孟书娟就看见了这个她终生难忘的背影。这是个被当做脸来保养的背影,也有着脸的表情和功用。接下去和这女人相处的时间里,书娟进一步发现,不仅是她的背,她身上无一闲处,处处都会笑会怨会一套微妙的哑语。此刻孟书娟听着英格曼神父穷尽他三十年来学的中文,在与她论争,无非还是陈乔治那几句:粮没有,水没有,地盘也没有,人藏多了安全也没有。英格曼词不达意时,就请法比把他的中国话翻译成扬州中国话。
女人跪着的背影生了根,肩膀和腰却一直没有停止表达。
她说:“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
不能不说这背影此刻是庄重典雅的。说着说着,盘在她后脑勺上的发髻突然崩溃,流泻了一肩。好头发!
英格曼神父干巴巴地告诉她,他庇护的女学生中,有几人的父母是上流人士,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他们几天前都发过电报来,要神父保护她们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他一一发回电报,以他生命做了承诺。
法比失去了耐心,还原成扬州乡亲了。他用英文对英格曼神父说:“这种语言现在是没法叫她们懂的!必得换一种她们懂的语言——陈乔治,让你演戏台上的孙猴子呢?打真格的!”
阿顾已经放弃扭送书娟了。此刻他扑出去,打算夺过陈乔治手上做戏舞动的木棒。一个女人坠楼一般坠入阿顾怀抱,差点把阿顾的短脖子彻底砸进胸腔。女人顺势往跌倒的阿顾身上一睡,痢痢斑驳的貂皮大衣滑散开来,露出一线净光的身体。缺见识的阿顾此生只见过一个光身女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这时吓得啊呀一声号叫,以为她就此成了一具艳尸。趁这个空当,墙头上的女人们都像雨前田鸡一样纷纷起跳,落进院内。还剩一个黑皮粗壮的女人,从墙外又拽上三四个形色各异、神色相仿的年轻窑姐。
法比一阵绝望:“还得了啊!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在这里靠岸了!”无论如何他是神职人员,动粗是不妥的,只能粗在话上。他指着女人们大声说: “你们这种女人怕么事啊怕?你们去大街上欢迎日本兵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