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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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是“重新分配工作”。
接下来每人领到一份表格开始填写。表格虽不复杂,但是需要英文填写,于是难倒多数人。父亲和少数懂英文的同学就临时充当翻译替大家代劳。父亲忙得满头大汗,大约一个小时后各班、排纷纷填写完毕,父亲将收起的表格交给上尉军官。美国人很高兴,他同父亲握手时表扬他英语不错,还问了他的名字。
因为他们是头一批前往印度的中国新兵,“万事开头难”,美方许多体检仪器还未测试好,学生兵只好坐在机场外面的草地上耐心等待。美军体检站设在一排临时搭建的军用帐篷里,门口有持枪的美军“MP(宪兵)”守卫,让人心里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闷墩有些紧张,他嘀咕道:“要是体检过不了关怎么办?”
虎头满不在乎地说:“我随便吧,实在去不了就听天由命。”
胡君却坚定地说:“要是去不了印度,我就回重庆去念书,我宁可再翻越一千次乌蒙大山也绝不留在国内当兵。”
老庾却讥讽道:“我说胡兄,你以为军方会那么轻易放你走么?除非你当逃兵,可是当逃兵却要承担更大的风险,所以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老庾的话令大家的心不禁凉了半截,于是大家更加忐忑不安,有种命悬一线的感觉,纷纷拿目光盯着那些神秘莫测的军用帐篷看。帐篷里进进出出都是美国人,有年纪大的,也有年轻的;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白人和黑人,他们个个脸上都罩块白纱布,跟抢银行的蒙面大盗似的。闷墩悄悄说:“他们罩那家伙干啥?我们湖北老家只有拉磨的驴才蒙眼罩。”
父亲解释说:“那叫卫生口罩,防止吸入灰尘病菌。”
虎头指着一个黑人说:“你看那人黑得跟狗熊一样,没见过晒得这么黑的人。”
父亲纠正说:“不是晒黑的,是天生的。”
虎头啧啧地说:“不是晒黑的?那么衣服里面可是黑的?”
父亲竟被难住了,他发现虎头很有想象力,他此前虽说见过黑人,但是从未见过黑人身体。按说人的皮肤在阳光下容易被晒黑,比如常见长江两岸的纤夫,他们几乎赤身露体,可是腰胯以下却白得出奇。那么黑人衣服里的皮肤会不会是白色或者其他颜色呢?这个新奇问题在新兵中引起一阵热议,很快分出赞成和反对两派,各执一词,不分胜负。因为没有权威解读,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正在这时,那个表情严肃的中国上尉走过来,听见大家争论就停住脚问,你们吵什么吵?有人把争论的问题说了一遍,上尉拧起眉头来训斥道:“什么乌七八糟的话!简直有失体统!多想想怎样做个好军人,别去动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
训得大家全都哑了口。
一会儿美军上尉从帐篷里走出来,独自站在空地上抽烟。父亲是个好奇心重的青年,他灵机一动跑上前敬个礼,然后用英语说:“报告长官,能向您提个小小的问题吗?”
美国人立刻认出父亲来,他很有兴趣地说:“邓,你就叫我威廉吧,让我来听听,你有什么小小的问题?”
父亲就把刚才大家争论的问题说了一遍,威廉乐得哈哈大笑,简直笑出眼泪来。父亲觉得莫名其妙,他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好笑的,难道黑人的身体有那么可笑吗?威廉抹去眼泪,拍拍他肩头说:“你的问题很好,说明你很有观察力,很有研究的精神。”
他当即叫来一个黑人男护士,把中国士兵的问题重复一遍,那个黑人倒也不忸怩,脱掉上衣露出黑泥炭一般的身体来,并且像个广告模特儿那样在大家面前来来回回展示一遍,把中国新兵惊得目瞪口呆。父亲至此终于明白,黑人就是黑人,他们的身体与生俱来就是黑颜色的,即使包裹得再严实,泥炭也不能变成面粉。事实胜于雄辩,黑人用身体给大家上了一课,这是父亲从美国盟军那里获得的第一个生动知识。
威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他:“邓,你吸烟吗?”
父亲愣了一下,事实上他在学校里偷偷吸过烟,于是他爽快地回答:“是的,我吸烟。”
威廉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来,父亲瞟一眼就知道,这种黄绿颜色的香烟是美军专供品,在重庆黑市相当于二十斤大米或者五十只鸡蛋的价格。他以为威廉会抽出一支来奖励他,好让他回到队伍里向同伴炫耀,没想到长官把一盒烟都拍在他手里,让他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当大伙儿兴高采烈地享受他的胜利果实时,虎头悄悄问他:“你不怕他训你吗?”
父亲告诉他,美国人甚至比中国军官还好打交道。虎头似懂非懂地瞪着眼,仿佛难以置信。
2
哨音吹响了,一个佩戴臂章的值星官大声念着名字,新兵领了表格依次走进帐篷去体检。
体检时,闷墩像杀猪一样惨叫起来,那种声音恐怖得让人以为发生命案。等父亲冲过去一看,原来有个高大粗壮的黑人女护士正试图扒下闷墩的裤子,可怜的闷墩死死护住自己的裤衩,任凭军医在一旁怎样劝说他也摇头不肯。好一会儿父亲才闹懂,这是检查排泄和生殖系统,也就是肛门和生殖器。在西医看来这是常规项目,但是闷墩却固执地认为该隐秘处关系到“男女之大防”,父亲好容易说服他,让他明白这不过是一次例行的医学检查,否则他将不能通过体检。闷墩迫于压力同意检查,但是条件是不能有女人在场,黑人女护士倒很通达,笑笑就出去了,闷墩终于很不情愿地脱下裤子,让自己的私密处暴露无遗。检查结果却令人沮丧,闷墩居然患有疝气,医生在他的表格上打个叉,于是身体壮实的闷墩就倒在了通往印度的关卡上。父亲看见他的朋友懊恼得直揪头发,其实谁也不明白闷墩运气怎么这么差,居然查出一个叫作什么“疝气”的毛病,父亲不明白疝气是个什么病,也不知道那个可恶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要藏在他的朋友闷墩身体里,让他丧失了飞往印度的机会。
胡君满脸庆幸,原来他的视力差那么一点,还有口臭和一颗虫牙,但是他找到主管的上校军医据理力争,终于说服对方让他过了关。随后虎头和老庾也顺利通过体检,他们朝父亲做了个鬼脸,炫耀地扬了扬那张打满红勾的表格,然后喜气洋洋地加入领取登机证的行列。轮到父亲时,他看见体检官是个棕色头发的中年白人,那张长脸简直跟头大叫驴差不多。驴脸军医看上去不大友好,他生硬地拨弄父亲脸上的器官就跟拨弄一堆实验器具一样,不一会儿体检表上就出现如下字样:沙眼(严重),龋齿(虫牙)三颗,鼻窦炎,然后重重打下一个蓝叉。父亲连脉搏都不跳了,他觉得自己身体向来很好,怎么一下子钻出来这么多毛病来?他不肯死心,去找那个主管的上校军医申述。不料上校先生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说:“孩子,我很遗憾,你的问题我无法帮你。”
父亲争辩道:“为什么别人长虫牙就可以通过呢?”
上校说:“一颗可以考虑通融,三颗不行,你还有沙眼和鼻窦炎。”
父亲理直气壮道:“可是这些小毛病跟上战场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打败敌人不是靠决心和斗志吗?”
上校说:“对不起,这是我们的规定。”
父亲咬咬牙说:“我要向你的上级申述。”
上校笑起来,他说:“先生,我的上级在华盛顿。”
父亲还是不死心。在他看来,什么疝气、沙眼、虫牙和鼻窦炎统统都是吹毛求疵,都不该是阻拦他们去印度打仗的理由。他情急中想到美军上尉威廉,威廉先生对自己有好感,说不定会替他求求情,网开一面。
威廉严肃地听完他的申述,然后告诉他说:“邓,你只好留在国内了,因为我看不出谁能改变这个结果。体检由军医负责,除非你自己能够找出解决的办法来。”
父亲绝望了,他恳求说:“您不能帮帮我吗?”
威廉两手一摊说:“很可惜我帮不了你,先生。”
父亲的怒火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大声说:“中国政府规定在校学生可以免除服兵役,可是我和我的同学还是选择为保卫国家而战斗的道路。这样的士兵却被你们拒之门外,您认为合理吗?”
威廉也不生气,他同情地点点头说:“邓,你是个有理想、有激情的士兵,你的国家需要这样的优秀士兵,因为只有为理想战斗才能打胜仗。但是我还是帮不了你,因为这是制度。”
父亲像只斗败的公鸡那样耷拉着脑袋,走到草坪上同闷墩坐在一起,两个不走运的朋友只好眼睁睁地看别人欢天喜地地领取登机证准备登机。闷墩看看父亲的脸,小心地说:“这样也好,免得你们都走了,扔下我一个人。”
父亲恨恨地说:“不行,不能就这样完了。”
闷墩纳闷地问道:“那怎么办?走到印度去吗?”
草地上聚集的淘汰新兵已有几十个人,他们个个都很沮丧落魄的样子。父亲没有说话,他看见失败的命运像一堵高墙那样横在面前,除非他们有办法混进机场,否则只好接受失败命运的判决。
3
值星官的哨音再次响起来,那三兄弟连忙跑过来同他们告别,大家紧紧拥抱,难分难舍。虎头把身上一只吉祥符取下来挂在闷墩脖子上,胡君也把一支钢笔送给父亲做纪念,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父亲看见美国人发放的登机证并不是一张硬纸片或者金属牌什么的,而是别出心裁地在新兵手臂盖上一只蓝色三角印章。据说这个办法是从前美国海关用来对付亚洲移民的,总之你是没有办法把手臂砍下来交给另一个人来顶替吧,所以你不得不佩服美国佬精明过人,他们擅长把各种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父亲好奇地察看虎头手臂上的三角印章,其实印章并不复杂,一颗五角星军徽,中间镶嵌着英文字母“PASS(合格)”,四周点缀一圈橄榄树叶花纹。父亲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他想,如果比照印章画一个冒充行吗?但是这个主意马上遭到理智否决,因为如果你的仿冒品不能做到以假乱真的话,机场门口查验印章的美国宪兵难道都视而不见么?
那三兄弟终于离开了,他们融入长长的进入机场的新兵队列,父亲感到心中的绝望正在逼近。他看看闷墩,朋友垂头丧气、脸色沮丧,两人都无话可说。父亲看见自己手臂上残留着一点新鲜的蓝色印痕,那是三兄弟同他们告别时不当心留下的,云南天气炎热,那点蓝色印记被手臂上的汗水浸湿了,正在慢慢洇开来。父亲呆呆地望着这点印痕,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数学老师说过。世界上没有解不开的难题,只有没有找到的方法。他看见那点蓝色印记外沿颜色较浅,中央像一只会说话的眼睛,它是想告诉自己什么秘密吗?父亲苦恼地想,既然印泥会因汗水浸润而融化,那么它为什么不可以……重新制作一下呢?
一个英文单词像皮球那样蹦进脑子里,copy……没错!就是它,复制!
父亲顿时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他一把拉起莫名其妙的闷墩来到帐篷跟前。一个刚刚盖了印章的新兵走过来,新鲜的蓝色印泥还是湿漉漉的,三角形印章在阳光下闪耀着骄傲和自豪的光辉,一瞬间父亲明白自己已经找到破解命运难题的途径,他必须穿越美国人设下的防线,让那些什么龋齿、沙眼、鼻窦炎统统见鬼去吧,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挡他们飞往那个遥远国际战场的决心。父亲说声“劳驾”,然后不由分说捉住那人胳膊往自己手臂一按,当两只胳膊分开来时,一个以假乱真的蓝色三角印章就被成功复制出来了。
闷墩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细心核对的话,任何人都难以辨出真伪和两者间的细微区别,那就是,复制印章上面几个英文字母是反的。几秒钟后,闷墩也完成同样的复制,他们扔下那个目瞪口呆的新兵,排进队伍等待宪兵查验。
美国人显然不知道他们的蓝色防线已经被攻破,那些神气活现的“MP(宪兵)”嘴里依然嚼着口香糖,蓝莹莹的眼珠子紧盯每个中国新兵的胳膊,只要你手臂上印有蓝色三角印章就统统放行。这时候忽然发生一个险情,有个不甘心的落选者用钢笔绘制的印章被查出来,他被拖出队伍时大哭大叫、痛不欲生,宪兵查得更严了,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闷墩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他像个混在人群中作案的小偷,神情紧张,目光躲闪,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他的表情被一个美国军官注意到了,他指指闷墩让他过去,闷墩立刻吓坏了,额头上冒出虚汗来,他求援地望望父亲,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就像被宣判了死刑。父亲连忙用英语向那个军官解释说,这个新兵有些中暑,因为他第一次从寒冷的家乡来到云南,不适应亚热带高原的炎热气候。他还像个老太婆那样喋喋不休地唠叨说:“长官您要是不信的话,请摸摸他的额头吧,看看,脑袋烫得跟火炉一样。”
军官看见闷墩脸上淌着汗水,又看看他的手臂,那个蓝色三角印章正被汗水稀释,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军官唯恐他患有流感、疟疾或者其他什么传染病,赶紧厌恶地挥挥手嘟哝道:“到印度他恐怕得融化了。”
两人如蒙大赦,赶紧进了机场。父亲忽然看见威廉上尉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同别人说话,生怕被他看见功亏一篑,赶紧低下头拉着闷墩快步来到停机坪。老庾正和胡君、虎头坐在草坪上玩扑克牌,三兄弟都玩得很不起劲,怅然若失的样子,忽然有人扑上来捂住他们的眼睛,老庾大叫不要闹不要闹,烦死了!等那人放开手,这才看见面前站着父亲和闷墩。他们个个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个奇迹,仿佛这两人会了神话中什么地遁术,从机场外面钻进来一样。父亲悄悄把复制三角印章的秘密讲了,三人这才恍然大悟,一齐扑上前把父亲和闷墩举起来抛向空中。五兄弟重新拥抱在一起,这一回无论什么力量也休想把他们分开了。
4
天空响起隆隆的马达声,几架大型运输机从天边飞来,眨眼工夫就熟练地降落在跑道上。这时机场外面开来一队头戴钢盔帽的中国士兵,他们从飞机上搬下许多汽油桶和武器弹药箱子,然后再装上汽车。父亲恍然大悟,为什么大后方汽油贵如黄金,有“一滴汽油一滴血”之说,原来它们就是这样万里迢迢从印度空运过来的。
父亲的视线被一个中国军官的身影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