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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第9部分

小说: 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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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日记,每日读史十页,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这是必须完成的课程下限,除此之外,他还每日读《易》,练习作文,整个学习的效率大为提高。

但是,一个人想一下子改变久已养成的生活习惯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曾国藩为人交游广阔,又十分享受社交生活,因此虽然立下志向,也难免有因为交游影响学习的事发生。比如当年十月十七日,曾国藩早起读完《易经》,出门拜客,又到杜兰溪家参加了他儿子的婚礼。参加完婚礼后,下午本想回家用功,但想到今天是朋友何子敬的生日,于是又顺便到何家庆生,饭后又在何子敬的热情挽留下听了昆曲,到了“初更时分”才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家中。当天晚上,他在日记中对自己下午没能回家用功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进行了如下反省:何子敬的生日其实可以不去,但还是去了。这就说明自己立志不坚,行动不能斩钉截铁。“明知(何子敬生日)尽可不去,而心一散漫,便有世俗周旋的意思,又有姑且随流的意思。总是立志不坚,不能斩断葛根,截然由义,故一引便放逸了”,决心“戒之”。

及至十一月初九日,他上午到陈岱云处给陈母拜寿。饭后本打算回家学习,结果在朋友的劝说下一起到何子贞家去玩,在那里和人下了一局围棋,接着又旁观了一局。在看别人下棋时,他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一方面是想放纵自己一次,痛痛快快玩一天算了,另一方面却是不断想起自己对自己许下的种种诺言。终于,一盘观战未了,他战胜了自己,“急抽身回家,仍读兑卦”。

曾国藩在日记曾经深入分析过自己为什么如此热衷于交游往来。他发现,有一些社交活动当然是必需的,但是另一些,则是可去可不去。问题就出在这些可去可不去的活动他多半都参加了。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自己想建立“为人周到”、“好交好为”的名声,也就是“好名”,“希别人说自己好”。另一个,则是自己性好热闹,在家里坐不住。

分析之后,他下决心缩小社交圈子,改变在朋友中的形象,以节约社交时间用于学习和自修。但因为以前交游太广,不可能一下子切断许多社会关系,所以必须采取渐进方式:“凡往日游戏随和之处,不能遽立崖岸,唯当往还渐稀,相见必敬,渐改征逐之习。”

征逐之习可渐改,意气之过则须立克。曾国藩修身之始,另一个着力点是改掉自己的暴脾气。

和大多数初入社会的青年一样,刚到北京的曾国藩待人天真,一片直拙。一旦成为朋友,就掏心输肝,同时也要求对方对他毫无保留,缺乏人我相交必需的距离感和分寸感。曾国藩既然以“圣人”自期,也不自觉地以圣人标准要求朋友,经常说话过于直接,不留余地,不分你我,因此很容易与朋友发生冲突。这个缺点,他的一些朋友知之甚深。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三日日记:“岱云……言予于朋友,每相持过深,不知量而后入,随处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龃龉,大者凶隙,不可不慎。”

陈岱云的这番话,显然是针对他与郑小珊打架一事而发。郑小珊是曾氏的湖南老乡,同为京官,年长曾国藩近十岁。他精通医术,常为曾国藩家人诊病,因此与曾国藩往来十分密切,因为一件小事,郑小珊对曾国藩口出“慢言”。曾国藩与这样一个同乡而兼前辈口角起来,破口大骂,并且用语极脏,这无论如何都有应反省之处。

儒学要求一个人在与他人发生冲突时,首先从自己身上找根源。十月初九日,曾国藩在日记中条分缕析地自省:

小珊前与予有隙,细思皆我之不是。苟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见信?苟我素能礼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谩骂,忿戾不顾,几于忘身及亲若此!此事余有三大过:平日不信不敬,相恃太深,一也;此时一语不合,忿恨无礼,二也;龃龉之后,人反平易,我反悍然不近人情,三也。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此之不知,遑问其他?谨记于此,以为切戒。

儒家说改过要勇,更要速。反省到了这一点,曾国藩马上上门认错。在给弟弟的信中他说:

余自十月一日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故,前嫌尽释矣!

对于自己最爱犯的“言不由衷”、“虚伪”、“浮夸”,他也是高度警惕,时时自我监督,一犯就自我痛责,绝不轻轻放过。

有一次他到陈岱云处,“与之谈诗,倾筐倒箧,言无不尽,至子初方归”。当天晚上他这样批评自己:“比时自谓与人甚忠,殊不知已认贼做子矣。日日耽著诗文,不从戒惧谨独上切实用功,已自误矣,更以之误人乎?”

另一次,他在日记中这样反省:“客来,示以时艺,赞叹语不由衷。予此病甚深。孔子之所谓巧令,孟子之所谓,其我之谓乎?一为人情好誉,非是不足以悦其心,试思此求悦于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结论是:“我诚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语,积久人自知之。不赞,人亦不怪……苟有试而誉人,人且引以为重。若日日誉人,人必不重我言矣!欺人自欺,灭忠信,丧廉耻,皆在于此。切戒!切戒!”

日记中关于这样的反省实在比比皆是。

至于戒“色”,他也确实动用了大量心理能量。一旦自己动了色心,多看了哪个美妇人一眼,他回家就立刻记下来,痛切自责一番。对于夫妻恩爱,他也要求自己能省则省,能免就免。他下定决心“日日自苦”,通过每日勤学苦思,把精力耗尽,“如种树,斧斤纵寻之后,牛羊无从而牧之;如燃灯,膏油欲尽之时,无使微风乘之”,以求“不至佚而生淫”。

圣人标准实在是太超绝了。它要求人每一分钟都展开对自然本性的搏杀,那真是针针见血,刀刀剜心。作为一个禁欲主义者,他损失了许多做人的乐趣。



读曾国藩的这些日记,想必读者都会觉得过于苛刻、琐碎、拘泥。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每分每秒都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处于战斗状态,未免活得太“事儿”了,太板了,太累了吧!这种自我完善之法,确实有点可怕。

然而,除掉那“过犹不及”的部分,这种修身方式,也自有其合理之处。康熙皇帝说,学贵初有决定不移之志,中有勇猛精进之心,未有坚贞永固之力。朱熹也说:“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

做事也是这样。做至大至艰之事,开头一定要提起全力,有股冲劲,“猛火”痛烧一段,否则绝难成功。

古往今来,许多人的一生都处于昏睡或者赖床状态。有的人,一生被物欲所禁锢,如同被困在圈中的猪,终生没能清醒。有的人,意识到了醒来的必要,但终生处于一种“勤奋地懒惰着”的状态,一生想用力力不足,想振刷刷不清,在关键处突破不了。其原因固然有很多,但根本原因是对自己下不了狠心,不能毅然横起,扫绝一切罗网。

人从昏怠状态中挣扎出来,就如同青年人赖床一样,开头最容易反复。最好的办法不是在一边轻声催促,而是上去直接扯开被子,在他脸上泼上一盆凉水。

朱熹对这点体会极深。他对弟子说:

须是策励此心,勇猛奋发,拔出心肝与他去做!如两边擂起战鼓,莫问前头如何,只认卷将去!如此,方做得工夫。若半上落下,半沉半浮,济得甚事!

曾国藩对朱熹这句话极为赞同。人要成长,必须有一个吃大苦的过程,忽忽悠悠、舒舒服服是永远完不成脱胎换骨的。写日课修身,就是曾国藩一生的“猛火煮”阶段。

通过写日课,曾国藩练就了过人的“研几”功夫,并受用终身。

几,就是“细节”,研几,就是严肃郑重地对待细节。“知”与“行”孰重孰轻,历来争论不断。事实上,问题的根本在于这个“行”是否真的到位,也就是说,一个人的行动力是否真的能担当起他的认识。只有从细节抓起,在细节中贯彻自己的认识,才叫“实行”。“从小事做起”,“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些我们耳朵都听出茧子的话,其实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事实上,只有从细节抓起,才叫真正的“实行”。大部分人的一生正是因为从太多细节上轻松愉快地滑过去,到了大节之处,也就没有了斩钉截铁的力量。

而曾国藩正是通过这种自修方式,逐一检出自己身上近乎所有的缺点毛病,在几乎所有细节中贯彻了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因此他的进德修业,才迅速而有力。



在曾国藩的修身经验中,还有一条值得后人借鉴的是借助外力来监督自己。

归根结底,人是被决定物。所以从根本上说,外力远远大于内力。连如此信奉内心力量的曾国藩都屡屡说,事必有所激有所逼才能有成。

一个人,自制力再强,也肯定有被自己打败的时候。但是,如果有人监督着自己,战斗力可能就大不相同。这正如一个基因不佳的竹子,生长在根根笔直的竹林中,为了与它们争夺阳光,自然也会长得笔直。这就是“夹持”的功效。

所以,曾国藩的第二个入手处是“师友夹持”。

进京之初,曾国藩住在城外,他的朋友“竹如(吴廷栋)必要予搬进城住”,曾国藩欣然同意。一个重要原因是城内有许多益友,可以“夹持”他成长。“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

为了得到夹持,曾国藩还将自己的日记送给朋友们阅读评点,以此交流修身的心得体会。“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挟持,能进不能退也。”现存的曾国藩日记上,还赫然有当时朋友们的批语。这些话当然大多是鼓励、劝谏之言。比如倭仁的批语:

我辈既知此学,便须努力向前,完养精神,将一切闲思维、闲应酬、闲言语扫除净尽,专心一意,钻进里面,安身立命,务要另换一个人出来,方是功夫进步。愿共勉之。

曾国藩看到批复后,为之悚然汗出,感叹“安得此药石之言”。

在此后的漫长一生里,写日记并公之于亲人朋友,一直是曾国藩最重要的自修方式。即使戎马倥偬中,他仍日记不辍,并且抄成副本,定期寄回家中,让自己的兄弟、儿子们阅看。



曾国藩在学做圣人的道路上,取得的第一项成功是戒烟。

曾国藩的烟龄很长。湘中草烟的味道既呛又辣,劲头十足。曾国藩读书之时,曾经是成天烟筒不离手的。三十岁以前他也曾试着戒过两次烟,不过都没有成功。

在立志自新,开始写日课之后的第二十一天,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曾国藩发誓戒烟:“客去后,念每日昏锢,由于多吃烟,因立毁折烟袋,誓永不再吃烟,如再食烟,明神殛之!”

戒除多年的烟瘾,对任何人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戒烟第二天,曾国藩就开始彷徨无主,寝食不安。

即宜守规敬事,乃闲谈荒功,溺情于弈。归后数时,不一振刷,读书悠忽,自弃至矣。乃以初戒吃烟,如失乳彷徨,存一番自恕的意思。此一恕,天下无可为之事矣。急宜猛省。

把戒烟喻为婴儿断乳,可谓相当准确。

但是就像曾国藩一生中的其他事一样,一旦下定决心,他就没有退让过一步。不论多么痛苦难熬,他就是不再碰烟具。到快一个月头上,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他在日记中记道:“吾自戒吃烟,将一月矣。今定差矣!”

戒烟过程给了他很大启发,他领悟到,破除旧习,必须有悍然之力。“遏欲之难,类如此矣!不挟破釜沉舟之势,诺有济哉!”如果没有一点“截断众流”的悍然,一个人不可能走得实、走得远。

对于自己戒烟成功,曾国藩终生引以为自豪,并且以此为例,教育子弟。他在给弟弟的信中说:“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烟,洎今已两月不吃烟,已习惯成自然矣。”

多年之后,他还对弟弟提到此事,作为“无事不可变”的例证:“即经余平生言之,三十岁以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做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

曾宝慈说:

看来文正这一生的学问事业,与此日戒水烟有莫大关系,因为戒水烟表示了莫大的决心……要在紧要关头撑得住,挺得起……文正的毅力与决心,在戒烟上表现出来,证明在咸丰元年上恭陈圣德疏的冒不测之威,在靖港失败与在湖口要以死殉职,在祁门坚持不动……在金陵克复前夕……每觉有整个崩溃之感,最后终能渡过难关,遂成大功。其后天津教案处理困难……毅然忍受……

这个推论相当有道理。



曾国藩在立志自新之始,是相当急于求成的。戒烟成功,极大增强了他“学做圣人”的信心。他自以为通过记日课,可以迅速改掉所有缺点,成为焕然一新的圣贤之徒。但过了数月之后,他发现,戒烟乃是“脱胎换骨”事业中最容易做的事情。要改掉其他缺点,则远不如戒烟那么容易。

虽然立誓“夜不出门”,曾国藩还是经常仆仆于道。比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四、二十五两天,京城刮起大风,曾国藩仍然“无事出门”,回来后在日记中痛彻反省自己“如此大风,不能安坐,何浮躁至是!”当年十二月十六日,菜市口要杀人,别人邀他去看热闹,他“欣然乐从”。走在路上,曾国藩觉得连这样的热闹都要看,实在是“仁心丧尽”,还谈什么做圣人?但当着众多朋友的面又不好断然折返,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徘徊良久”,他还是最终停下了脚步,自己一个人回家了。

他立誓不再与人吵架。然而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三,他却又与人爆发了一场大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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