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回-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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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派忙碌紧凑景象,前来投军的面孔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王守仁身边一名亲兵因为识字,被抓来登记人名,他搓了搓手上泥垢,拿起毛笔,问一个写一个,颇有架势。起先他还端详一番,后来新鲜感过去,人变得络绎不绝,便头也不抬,只管记录。“姓氏籍贯?”是他重复得最多、也是唯一的一句话。
“顾锦书,扬州人氏。”来人声音谦逊健朗,略带鼻音,听着十分舒服,小兵不禁投去一瞥,只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眉目俊美,身形修长,衣饰虽然简单,料子却十分考究,当下“咦”了一声,记录下来,心忖道:“长得这副好样貌,家里想必也不穷,做什么跑来从军?”
十几天下来,营中军民募集近十万人,数量上完全可与宁王对抗。众官员将领喜出望外,迫不及待要去安庆解围,唯王守仁头脑清醒,意识到双方实力仍有不小的差距,叛军多为江湖上的强盗流寇,是玩命之徒,自己手上这支队伍当中却有不少平民百姓;另外宁王船坚炮利,全副武装,有大量火铳,自己这支军队,武器匮乏,即便解决了武器问题,乡兵们也不见得能得心应手地运用,此外他们虽不缺快船大船,却大都是仪仗、运盐及打渔之用,双方如果交战,局面势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能去安庆。”王守仁结束沉思,朗声道,“朱宸濠集结全部兵力围攻安庆,现在南昌除了宜春王朱拱樤,再无旁人留守,这是大好机会,我们应领兵攻打南昌!我就不信后院老巢起火,朱宸濠会不来救!”
大军逼临南昌,朱拱樤没想到王守仁不按理出牌,慌了手脚,命城门上的将士往下放箭投石,并将装有火油的瓦罐点燃掷进人群,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因此受阻,突然有个身影越众而出,一个腾跃落在扛梯子的梯队前,口中喊道:“我来开路!你们跟在我身后。”
他周围几人看得分明,那是个英朗青年,举手投足间一股粗衣藤甲挡不住的气势,他拖枪在手,格挑劈甩,把箭矢和飞石一一挡开,喝道:“走!”
众军士惊诧不已,大开眼界,青年在前面舞枪成罩,护送第一支梯队来到城门下,帮他们搭起梯子,一切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就已完成。
梯子刚搭好,他纵身跃上,并不像常人那样一格一格攀登,只足尖一蹬,几下就飞快达顶。到顶后顺手解下腰间系的一捆百尺长绳,抖开,这绳子在他手中像被赋予了生命,他结一个套,捆一个人,神速地把瞭望口后面的士兵放倒一大片,绳子用完,底下攻城的先头部队也爬了上来。这些人爬上来后第一个下意识动作就是要挥刀大战,不曾想却看见今生难得一见的奇景:几十个将士捆得跟粽子一样串在一起,有的躺着有的跪着,还有的折成个直角挂在炮台上,弄得先锋军们无所适从,不知道究竟该上去一刀结果了合适,还是继续前进去找有战斗力的人对打合适。
其中有人还得闲感叹:“这,这不是在做梦吧?”
南昌一战,从开始到结束仅耗去大半日,势如雷霆,王守仁擒宜春王朱拱樤和内官万锐等朱宸濠的亲信数十人,府内妃嫔皆自尽身亡。
消息传往安庆,朱宸濠大怒,回师解救,四天后与王守仁两军会于黄家渡。王守仁与伍文定佯装败退,诱敌深入后南北夹击,杀敌数万,大败朱宸濠两次。
朱宸濠被迫退守樵舍,将战舰相连,形如方阵。万安知县王冕向王守仁献计,以小舟载柴薪,点火乘风冲入方阵,王守仁来到江上视察一番,觉得可行,于是传令下去。小船数十条很快集齐并堆满干燥易燃的枯草,王守仁正在船头眺望,他的亲兵自侧舷来,跪地禀报说有人自告奋勇,愿去阵前点火。
“哦?”王守仁露出意外神情,那名亲兵正是当日被临时抓去登记名册的,叫做何斌。这何斌兴致勃勃道:“大人,他叫顾锦书,身手着实厉害,攻城那天一马当先的就是他。”
“是他啊。”王守仁恍然大悟,笑道,“好吧,如果是他,这差事想必易如反掌。”
他边说边浅浅思索一下,顾锦书,这名字似在哪里听过?
是夜,江上起了一层薄雾,使得一切朦朦胧胧。两岸皆是芦苇阔丛,满载柴草的小舟藏在芦苇丛中的滩涂上,此时被推了出来,错落排开,趁着迷雾划向叛军阵营,在距离百尺之处停下,划船人按序撤回守军阵中,只留顾锦书独自立于名副其实的万军之中,静待风起。
在他身后是不计其数的关注目光,虽然看不分明,却似乎有一只手,把他们的视线全部牵向同一处,萦系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起风了,雾气朝叛军船阵流动而去,顾锦书燃起火把,每点着一艘船的草垛,便在船尾发力一蹬,借势跃向后一条船。草垛燃烧一阵后形成的热风让小舟自发自动地加速冲向叛军船阵,越来越快。
王守仁和一众官员将士将他行云流水的身法看在眼里,赞叹不已,蓦地有人愕然道:“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扬州顾家的二少爷吗?”
这一提醒,王守仁也有了印象,心道难怪这么耳熟,又难怪有这般身手,原来是锦衣卫中的一员,还官至千户,他竟只身前来投军?
王守仁分神之际,顾锦书已经完成任务,踏水而归落在船头。他背后红光冲天,第一支小舟冲入叛军阵营,撞上前排战舰龙骨,紧跟着第二支,第三支,叛军灭火不及,又无法阻止小舟接连撞来,纷纷跳船逃生,江面上烧成了一片火海。
顾锦书静静望着遥遥相对的那片炼狱景象,仿佛火光也在他眼中燃烧不止。
王守仁命人唤他上前,以礼道:“顾千户,王某实在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顾锦书忙还礼于他,然后认真地道:“我不再是锦衣卫了。”
“哦?”
顾锦书道:“宁王一日不灭,我都只是个守军士兵。”
王守仁看他神情肃穆坚决,不由颔首,他虽不清楚这个年轻人舍弃安逸舍弃前途,从戎抗敌的原因,但不妨碍他敬重对方。
七月廿六日清晨,烧了一夜的大火化作滚滚浓烟,升向天空。朱宸濠座舰被毁搁浅,副舰亦然,不得不弃船逃往岸上。王守仁率大军扑灭余火,生擒生还的诸子官员,紧追朱宸濠,在百里之外的李家庄将其活捉绑缚,至此,宸濠之乱从表面上看,完全平息了。
王守仁欲押解朱宸濠返京,消息传回紫禁城,朱厚照大失所望,之前讨伐鞑靼小王子过了一把打仗的瘾,此后他便被几个内阁大学士严密看管,好不容易得了宁王谋反这个契机,正打算威风凛凛地御驾亲征,没想到才四十多天就平乱了,他还没动身呢!
身边亲信江彬进言:“陛下不如佯装不知,仍然亲去。”马屁拍在朱厚照心坎,当即给自己封了威武大将军、总督军务、总兵官太师、镇国公等一系列头衔,易名朱寿,兴高采烈地踏上南下扰民之旅。
王守仁递上奏疏后,不日等到回复,让他目瞪口呆,竟是——不准进京,原地待命。原来江彬和张忠见王守仁轻松立下头等战功,心中妒恨,于是揣摩圣意,向朱厚照进言道:“陛下若御驾亲征,战绩定比王守仁精彩百倍,不如放了朱宸濠,再打他一次,叫他败得心服口服。”
王守仁哭笑不得,正大为头痛,无可奈何之际,顾锦书来求见,道:“大人如果信得过,我愿押解叛王面见吾皇。皇上和我有一面之缘,我还救过他,希望他能听我一两句劝吧。”
王守仁半信半疑,思虑一番后始终觉得顾锦书是个可靠之人,便让他带一支军队,押朱宸濠去南京面圣,自己返回江西任上。
此时,太监张永得朱厚照手谕,至苏杭扬州一带查审其余逆党,顺藤摸瓜搜出许多官员勾结罪证,竟有大半得过宁王好处,依附宁王羽翼。
顾锦书押着朱宸濠前往南京,途经扬州,正逢锦衣卫缇骑满街搜捕,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公报私仇者大有人在,几乎每条街上都能见到缇骑跨马横刀,杀气腾腾地行走来去,不问青红皂白冲进某户人家,一眨眼的工夫便绑了人出来。
东关街前,处于“一览众山小”高地上的盐运衙门,今日两扇乌门大敞,一地狼藉,内中各种嘈杂交织,打砸声,号哭声,令人侧目,心中生寒。
顾锦书在台阶下立了一会儿,看那些锦衣卫忙碌,没多久其中有人发现了他,过来问好,他纠正说自己不再是他们的长官,此去南京,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向皇帝请辞。打发走了下属,顾锦书朝囚车中的宁王投去一瞥,昔日风光无限的皇亲贵戚此刻蓬发覆面,对周遭漠不关心,似乎已生无可恋,万念俱灰。
那下属临去前说:“锦书,你若要回家过夜,可以将乱党交由我们看管,启程时再来提他。”
顾锦书想了想,摇摇头。他虽然很想和亲人小聚,可是有要事在身,还是军务比较重要。
不过不能过夜,至少可以报个平安。快到家门口时,顾锦书特意放缓了脚步,慢慢一步一步走到宝春儿面前,宝春儿拄着扫帚棍正在打盹,隐约觉得有人站在面前,他掀起眼皮,抬起头,看了看,又看了看,蓦地大惊:“二少爷!”
宝春儿扔了扫帚,扑上来抓住他道:“是二少爷!二少爷,你晒黑了!”他扭头朝里喊道,“二少爷打了胜仗回来了!”
阮春临闻讯,健步如飞而出,双眼泛着泪道:“锦书,我的锦书果真回来了!打仗没有受伤吧?快让我好好瞧瞧!你再不回来,就见不到太奶奶了!”
扶着她的顾沁文没她那么激动,却也忍不住面带喜色,眼眶微红地站在一边,看他被阮春临摸来摸去。
顾锦书站在她们中间,问:“大嫂呢?”
阮春临安静下来,微微笑道:“她还在祠堂里,陪凌章说话呢,你也去,给你大哥上一炷香吧。”
方池里的白荷开得正好,那荷叶年复一年地圆润,荷花加荷叶,正是“合家团圆”的意思。
顾锦书一拐过照壁就看见了邱若蘅的背影,她正从蒲团上起身,拿手巾拂去牌位上的落尘,专心致志,手势轻柔。
他踏上平桥,喊道:“大嫂。”一边走了过去。
邱若蘅回头,眼中还有泪光,看见是他,惊讶了一瞬,忙拭去泪水微微笑了:“锦书?我刚还在和相公聊起你。”
他笑道:“真的?你们说了我什么?”
“仗已经打完了,我跟他说,你应该很快就要回家了。”
顾锦书从案上抽出三根线香,凑在蜡烛上点燃吹熄,合在手中,道:“大哥,我……”
他想说什么,却静了下来,久久无言,只是凝视着牌位上的字。
顾凌章。
紧挨着的,是冯小屏的牌位。
他忽然觉得,人生如梦。有的梦长,有的短。有真亦有假。
一旁邱若蘅轻声说:“没关系的,你不必说,相公他全都知道。”
顾锦书双眼微湿,他低头眨了眨眼,朗声说道:“大哥,我帮你报仇了。”说完郑重将燃去一截的线香插入炉中,深吸口气,这才稍微平复一些。
邱若蘅微笑道:“不用问,你一定已经去找过芷蕙了?”
顾锦书摇摇头道:“我没去。”
邱若蘅一愣,问:“为什么?你每次从外地回来,不是第一时间赶去见她的吗?”
他沉默了片刻,强颜笑道:“我还有要务在身呢,要是见了她,我怕就走不成了,延误军机可是大罪。她……她最近怎么样?”
“就呆在家里或者彩衣街的绣坊,极少露面。”邱若蘅道,“我昨天才去探过她,虽然这段时日她不曾提起你,可我看得出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你,总是出神,常常下意识地去看你送给她的弯刀。”
顾锦书静静听着,末了一正衣冠,笑道:“我得走了,有什么话,等我从南京回来再说吧。”
他没有告诉家人门外那囚车里关押的正是宁王朱宸濠。
离开扬州前,顾锦书还是忍不住带队伍绕了一点路,经过邱家后门所在的琼花观巷。院子外面那棵百年石榴树早已开过了花,正努力结出果实。他仰起头,看阳光透过叶缝漏下来,想起自己曾经傻乎乎地跳上这棵树,而映入眼帘的女子光裸的雪背,如画中一样。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押送队伍不日抵达南京,朱厚照正躺在玄武湖畔的水榭中听戏,被松柏柳竹绿意盎然地包围着,一听说罪王朱宸濠带到,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把这段看完,才又开口:“不是让放了,等朕去捉吗?”
内侍官道:“回禀陛下,张公公也是这么说的,可押送之人说,他有比放人更好的法子,管保陛下满意。”
“什么人呀?传他入内。”
顾锦书亦步亦趋跟在内侍官身后,他穿着普通军服,又低着头,直到走得近了,朱厚照才眼前一亮:“嘿,是——”忽然想起自己偷溜出宫的事不能明说,忙正襟危坐,轻咳一声道:“你们退下。”
护卫同内侍们面面相觑,朱厚照等了片刻,怒道:“全部退下!”他看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还嫌不够快,拍着扶手连连催促。
等最后一人也撤出了水榭,站到岸上去遥遥相望时,朱厚照伸个懒腰,对顾锦书笑道:“别来无恙啊顾二少爷?哦,你现在可是朕的锦衣卫千户了!”
顾锦书曲膝跪地行大礼,朱厚照道:“免了免了,没看朕把人都撤了吗?起来说话自在。”
顾锦书起身,朱厚照指着凳子让他坐下,凑近了道:“还是这样舒服,原来押送宁王的是你啊!”他后倾少许,打量着顾锦书身上装扮道,“怎么回事,你不是锦衣卫吗,怎么穿得跟从军似的?”
顾锦书面带愧色道:“锦书有负陛下圣恩,前些日子投去王大人麾下,对战叛军去了。”
“什么?”朱厚照如遭雷击,呆了半晌,沮丧道,“岂有此理,真羡慕你!”
他央求顾锦书将战况详细说与他听,顾锦书便说了,他当然没有说书的口才,只会平铺直叙,不过因为是亲身经历,比说故事多了许多惊心动魄感觉,只是这些惊心处,他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罢了。
朱厚照听得荡气回肠,两手按着膝盖摇头晃脑,听到火烧船阵,一击掌道:“妙啊!”复又握拳,恨恨道,“为什么!为什么朕不能亲临!”
听了顾锦书这番经历,朱厚照艳羡至极,又不免有几分丧气,江彬那个蠢货还说这场仗由他来打将更为精彩,精彩个屁,哪里抵得过顾锦书的万分之一!
但要他就此班师回朝,更不甘心,因此在几个太监近臣的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