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回-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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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清晨薄曦中,鸡鸣声在扬州府城中各个角落响起。蜡烛燃尽,一缕青烟散开,烛香和其他香料的味道缠在一起,盈满帐中。
顾凌章侧身在邱若蘅眼角胎记上落下一吻,她也已经醒了,不觉莞尔一笑,然后睁开眼睛。
他低声问:“还要再躺会吗?”
她摇摇头,直起身来,神情柔顺,道:“妾先去着衣,回头服侍相公起身。”
顾凌章趴在床沿,把帷帐掀起一点,看邱若蘅穿上一件牙色衫子,他趿鞋过去,从后面抓住衣领道:“不好,太素了。”
邱若蘅正在系带,闻言笑道:“那依着相公,该穿什么?”
顾凌章还当真挑了一件递给她,珊瑚红底纱上绣着两种异色团花,大的靛青色,是梅兰竹菊四种花卉抱团而成,小的茜红色,是福禄寿喜四字绞合而成,邱若蘅不禁为难道:“这也太艳丽了,我怕是压不住,贻笑大方。”
顾凌章道:“相公说你穿了好看,你穿不穿?”
邱若蘅无奈,只得笑着穿上,顾凌章又找出条松绿色瓶雀柿蒂纹裙,看她打扮得异常亮眼,这才满意了。
梳洗过后,两人牵手出门,门口马车已经套好,邱若蘅见车上摆着两口箱子,好奇问:“这是什么?”顾凌章淡淡笑道:“晚点你就知道了。”
马车只能行到山脚,剩下的路大半要靠走,两人在前面,脚夫挑着箱子跟在后面。这条路邱若蘅走过很多次,而这一次,感觉是那么不同;路边竹林参天,抬头偶见缝隙中漏下的绮丽光晕,耳边有雀鸟蝉鸣,有溪涧流水,凉风习习,像一曲清歌。
而最美的景色始终都在她身边。邱若蘅看得累了,就把目光收回,栖息在前方顾凌章的肩头。从她这儿看他的背影,乌黑的长发束起,带一方唐巾,帽尾垂下两条卐字丝缎发带,被光照得有些透明的耳廓连着长颈,一袭宽大的玉青色云纹程子衣,雪白护领织了一圈如意,百看不厌。等眼睛歇够了,她又去看四周景色。
走走停停,赶在日头毒辣之前到了梅花谷。顾凌章把其中一口箱子留在天井,另一口搬进屋里打开,各种琳琅的器食映入眼帘。邱若蘅帮他一起摆放,同时打量着——吃食种类繁多,且都很精致,其中粽子大不过小孩拳头,却有各种味道;一只漆盒分出十几格,每格放着不同的蜜饯、青团、糕饼,都是一两口的量。更不消说盛在碗碟里,用荷叶盖好的鱼虾、香蕈、瓜果,还有一块丝帕,裹着一把牙箸,几只汤勺。
邱若蘅打一桶井水,把瓜果都泡进去,随后围上围裙,拾弄菜馔;顾凌章在百尺以外的扇亭三面挂起青竹为架的绢色罗帐,石桌石凳垫上凉席,点了一粒年香,立在宣德炉中。
邱若蘅在灶房蒸鱼时,风把顾凌章的笛声吹进了窗户,她吟着笑朝外望一眼,手上动作愈加麻利。”
中午熏热,所以菜色以素淡沁凉为主,邱若蘅用筷尖破开鱼背,把两侧肚子上的肉夹到顾凌章碗中。他看一眼,倒也不推让,邱若蘅夹什么他就吃什么,统统送进嘴里咀嚼咽下。顾凌章放下筷子,往两只酒盅里倒了一杯新酿的米酒,拿在手里对邱若蘅道:“我长这么大,这是第三次喝酒。”
邱若蘅捧起杯子,又听他道:“第一次是在扬花尘,我喝得大醉,完全忘记了酒是什么滋味。”
邱若蘅记得那一次,他跑去青楼醉生梦死许多天。
顾凌章又道:“第二次是你我为了屏风争吵,我留下休书,放你自由。”
他拉过邱若蘅握着酒盅的手,和她手臂相交,道:“我们还未喝过交杯。”
邱若蘅一愣,亦想了起来,哂然道:“洞房那夜你病得糊涂了。”
顾凌章说:“是啊。”
两人各倾其杯,酒液慢慢滑入口中,酒虽不烈,邱若蘅却也觉得,突然间醉了。
“你笑什么?”顾凌章问,他自己明明也在笑,却问得理直气壮。
邱若蘅便说:“我忽然有种又嫁了一次的错觉。”
顾凌章闻言莞尔,把玩酒盅少顷,说道:“这哪里是错觉。”
喝至半酣,回屋小睡,邱若蘅先醒,抬头见顾凌章还闭着眼睛,便轻轻移开他的胳膊,斜躺一旁为他打扇。
窗洞上,竹荫晃动。影子忽浓忽淡。邱若蘅轻缓地挥动手腕,痴痴凝视不放。
日头偏西时分,顾凌章醒了,睫毛颤动几下,呼吸由浅转深,邱若蘅笑道:“相公醒了?我们可是要在山上过夜么?不是就要赶紧下山了,若是,妾身得去给你煎药。”
顾凌章皱眉道:“难得一天,不喝不行吗?”
出门前邱若蘅便料想他有过夜打算,让方实昭包了一次的分量带在身边,她煎药已是驾轻就熟,没多久药味弥散开来,顾凌章站在邱若蘅身后,愤懑道:“我本想说不可能更难吃了,结果他总是能配出更难吃的来!”
邱若蘅安慰他道:“相公你看,你住在山上,都没有蚊虫叮你,它们准是怕了方大夫的药。快,不烫了。”
顾凌章把碗捧在手里,问:“喝完甜品是什么?”
邱若蘅好笑地指指那一盒子:“这还不够?”
“你亲我一下罢。”他说。
看着顾凌章没有半分调笑意味的正经神色,她脸上微热,飞快在他两片唇上啄了一下,生怕他嫌不够。
好在顾凌章没有过度索取,说好一下就是一下。两人赶在点灯之前,在暮色里吃糕团瓜果当做晚饭,此时吹过来的风开始带了凉意,而天未全黑,昏昏发蓝,顾凌章洗过手,揩干,打开另一只箱子,里面是几枚烟花。
邱若蘅眼睛一亮:“要在山上放么?”顾凌章笑道:“不然我带来做什么。”
他一枚一枚拈出来说:“这些都是不常见到的样式,花也并不大,虽然老旧,可是保存得很好,正适合夏夜里燃放。”
邱若蘅抱起几枚,雀跃不已问:“摆在哪里,外面的空地么?”他摇头,点起灯笼提着道:“不,跟我来。”
两人沿着溪涧往上走,遇到杂草丛生或是陡峭地方,顾凌章就叫邱若蘅提着灯笼,背她过去,邱若蘅在梅花谷住了大半年,却从没有来过这一片领域,心中不禁紧张又兴奋。
钻出一片芦苇,眼前赫然出现湖泊,并不宽阔,一眼就能望到对岸。站在青白色的石滩上,正好能看到映在深蓝色湖心的黄金弯月,没有一丝皱褶,完整宁静。有些残败的木头栈桥从湖岸上伸向湖心,末端系着一叶扁舟。
邱若蘅看得呆了。趁她愣神,顾凌章把烟花按顺序在栈桥上一字排开,引信拉得长长,一支连着一支,随后跳上小舟,把邱若蘅抱下来,灯笼挂在船头桅杆,解开绳缆,点燃引信,船桨一顶栈桥,悠悠荡开。
船肚垫着厚厚的褥子,还放有枕头和丝被,就像一张床。虽然不如真的床那般宽敞,可是因为新鲜,更别有一番趣味。邱若蘅扶着船舷,左右轻晃,正乐在其中,忽闻嗖一声作响,栈桥上第一支烟花射向夜幕,仿佛一朵从月亮上长出的昙花,开得好不灿烂。
昙花一现,顷刻就谢了,邱若蘅尚不及惋惜,第二朵烟花又开,这次像是许许多多的小金鱼在夜空中游来游去,忽地遁入石缝中不见。
顾凌章已经划到湖心,放开船桨,一手轻轻揽过邱若蘅,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一边同看那些烟花,一边说:“这一款叫做相思豆。”邱若蘅看着那一道射向夜空中的火箭先是长出了树形的枝桠,暗下去之后又结出一个个红色圆圈,当下连连拍手称赞传神。
……一枚接着一枚的烟花盛放、落败,邱若蘅从一开始的兴奋,渐渐安静,枕着顾凌章的手臂,看着这些转瞬即逝的绮丽,胸中忽然充盈伤感。
她恐怕她这一生再不会看到比今夜更美的东西。
顾凌章似乎察觉到了,在最后一枚烟花凋谢之际,紧紧的抱住了她。
明媚过去,夜幕重新笼罩,并且因为方才的灿烂,而更加黑暗。
邱若蘅依偎着他,安静了足够长的时间,她正想说话,突然听他道:“若蘅,今夜是你真正的嫁给我。”
他顿了顿,又道:“中午喝过了交杯酒,现在……该做什么了呢?”
邱若蘅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什么”了一声之后,瞬间明白,呆在那里,脸一点一点的红了。
顾凌章固执地,等她的回答。
半晌,邱若蘅整张脸已经红得像桃花一样,连胎记都不那么明显了。
“可是、可……”她犹犹豫豫地道,“我已非完璧。”
顾凌章自袖中拉出一方手帕,抖开后,轻轻盖在邱若蘅头上,邱若蘅满心的紧张,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顾凌章从她背后绕到了身前。忽然他隔着手帕,在她眼角啄了一下,然后揭开这方“盖头”,一手扶着她左肩,一手托着后背,把她放躺在枕头上。
在解开那件珊瑚外衫的时候,他已经能清晰感觉到身下那具躯体是如何柔软,散发出淡淡体香。邱若蘅紧张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她赶紧闭上眼睛,不由想到保障湖心船上度过的那一夜,身体不自主地绷紧,双手抓紧两边船舷。
顾凌章微微犹豫一下,平静道:“若蘅,看着我。”
邱若蘅睁眼,他低声说:“看清了么,是我。”
邱若蘅一怔,心中骤然生出无法言喻的柔软感觉,顾凌章撑在她上方,手从肚兜下摆探进去,揉抚寸寸肌肤。想那日日相对的修长手指,此刻紧贴她的身体,就在肚兜下面耸动,邱若蘅脸上发烫,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一处,对过去的羞愧,对日后的期待,她壮起胆子,抱住他,把他拉向自己,心中念咒般重复,是他,是他。
“相公……”
邱若蘅意识朦胧,口中细碎地唤道,就像喝了一坛好酒,霎时之间很醉很醉。“嗯。”顾凌章随口应了声,他的呼吸也早就不匀,语调听在邱若蘅耳中,极具诱惑。
小船在湖心轻晃,晃出一波一波涟漪,搅碎了月影粼光,就连湖底水草似乎也在随之起舞。邱若蘅肌肤沁出薄汗,干了又湿,船头那盏灯笼映在眼中的轮廓,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最终和月光连成一片。在上方的顾凌章紧紧抱住了她,而她也绷到极致。一切昏天黑地,有如混沌初开,没法分辨,只有呼吸和心跳清晰可闻,仿佛这月凉似水的世界里,只余下了快活得即将死去的两个人。
“若蘅。”
她听他的语气像是梦呓,于是应道:“怎么。”
“以后,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她笑道。
顾凌章动了动,邱若蘅听见水声,然后他拿着沾湿的手巾来擦她的脸。
她想起这些善后的事儿应该由她来做,忙道:“我来。”
“你别动。”顾凌章手一躲,两人衣衫铺展,他的长衫下摆浸在了湖水里,鼓胀漂浮,看起来,像是青莲凋落的一片花瓣。
他轻而细致地为她擦拭完身体,躺回她身边,拉高衣衫盖住两人身子。他那在湖水中浸过的凉凉的手指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沉默片刻,又用梦呓般的语调懒懒说:“日后我们有了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后半夜起了风,把镀上银色月光的芦苇丛吹得哗哗作响。
靠在他怀里,邱若蘅竟不舍得闭眼。
×××
天慢慢放亮,顾凌章把船划回栈桥拴住,两人一身露水气息回到竹屋,稍作休整便步行下山。
顾锦书抬起手,在门上轻叩两下,里面照旧没有回应,他推门跨入,邱芷蕙捧着一个香囊正在出神,听见动静,她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看过来。
顾锦书笑道:“芷蕙,你看,我有礼物送你。”
他把一个东西哐当放到桌上,邱芷蕙不禁斜睨,见是一把小巧的弯刀,刀身包在鲨鱼皮制的刀鞘里,便又多看了两眼。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身上就带着匕首。你还记得吗?是在羊颊坡上。”
邱芷蕙目光落回自己膝盖,半晌,点点头。
“我第一次看到姑娘敢用匕首。芷蕙,这些日子,我仔细地想过,当初你到底是哪一点打动我,为什么在你之前和之后,我不再注意到其他的女子。”
“你可能会以为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容貌出众,芷蕙,我当然喜欢你的样子,你对我笑,你每次骂我,用的都是这张脸。我还记得,几个月前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时,你欣喜若狂的表情,事后回想,那时,你一定把我当成鬼魂了吧?可你不也毫不犹豫的扑过来了吗,即使我变成鬼你都不在意,将心比心,现在你不过是变了样子,你还活着啊,我又为什么要讨厌你呢?你依然可以用这张脸对我笑,打骂我啊。”
邱芷蕙半转过身,拿起桌上弯刀,唰的抽出一半,刀身映出一张左右不对称、且疙疙瘩瘩的怪脸。顾锦书一眨不眨看着她,现在的邱芷蕙平静了许多,似乎已经认命,终于肯吃东西,也不再一味伤害自己,然而每日仍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出房门,也不同人说话。
她深深吸一口气,合上弯刀,收进袖笼中,然后把手中香囊推过去。
顾锦书愣了一下,笑道:“给我的?”赶紧拿起来看,只见墨绿底子上绣了一头金虎,四只虎爪下分别踩着蜈蚣、蟾蜍和蛇蝎,虎嘴衔一枝艳丽的石榴,头顶还盘旋着一大一小两只银蝙蝠。香囊两头收线穿过琥珀珠子,垂的穗儿则是银色,顾锦书迫不及待解开腰带,把香囊挂绳串进去,和他现在这身石青色的曳撒倒是相得益彰。
顾锦书把玩着香囊,一下子开心极了,他忽然想到什么,脱口道:“啊!这香囊莫非是……你之前做的?特意留到端午送我的?”
邱芷蕙没有否认,眼睛低垂下去,看着地面。
黄昏时分,套好的马车停在顾宅大门前。顾凌章和顾锦书兄弟二人别了家眷出来,前往参加朱冠亭长儿子喜隆的周岁礼。
盐运衙门地处繁华闹市,人来人往,大门正面对着的大街,两头各有一排石基木柱的骑马杈,马车到了这里便不能前行,兄弟俩于是下车步入。
朱府管事候在门口,命家丁领贵宾去合适的位子安置。花厅外正对着朱府之内最大的庭院,有一汪碧莹莹的池水,水中一座假山,今天还特意在半山上搭起了精致考究的戏台,那引路的小厮笑道,今天在上面唱戏的班子是宁王亲赐,跋山涉水从江西过来扬州给小少爷祝寿。此时大约正演到精彩处,众宾客看得津津有味,不住喝彩。
整个朱府挂满灯笼,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足有数百盏,情形颇似某年正月,宁王给万岁爷献的那四百盏灯,这些灯为宁王赢得了皇帝的欢心,甚至释出特权,让他的王府重掌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