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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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沈水烟消深院悄(4)
如霜久病初愈,多顺见她不过穿了件杏色夹衣,下头系着月白绫子裙,裙角已经被雨濡得半湿,素衣净颜,倒有一种楚楚风致,只问:“王爷还好么?”
多顺愁眉不展,微微摇了摇头,道:“还是老样子。”
引了如霜进屋子,隔着帘子道:“王爷,慕姑娘来了。”
豫亲王本来正躺着合目养神,如霜自己伸手掀开了帘子,多顺忙替豫亲王披上件袍子,他在病中,且禅室简陋,披衣于榻上坐了,只是神色微倦。
如霜娉婷为礼:“王爷。”
豫亲王默然挥一挥手,多顺亦退了出去。
屋中寂静如空,唯闻檐外梧桐,在雨中沙沙有声。过了好一会儿,豫亲王才开口道:“你到底想怎样?”
她秀眉微颦:“我知道七爷的意思,我让七爷放心就是了。”取过案头豫亲王的佩剑,“呛”一声抽出来,横剑便向自己颈间抹去。豫亲王大惊,想不到她竟会如此,未及多想,伸手去夺佩剑,谁知如霜握得极牢,一夺之下竟然不动,眼睁睁瞧着剑锋寒光已离她喉头不过半寸,他左手食指疾弹,他于重病之中,这连接两下几乎竭尽全力,终于荡开剑锋,“啪”一下将剑震得落在地上。
他适才拼尽全力动了内息,此时呼吸急促,伏身不住咳嗽,直咳得浑身颤抖。如霜却慢慢走上前来,伸手似要扶他,他身形微闪,似想躲开她的手,咳得皱起眉来,只是说不出话。
他只咳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最后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用力推开她的手,声音微哑,几不可闻:“该死的人并不是你,该死的人是我。”
一语未了,忽然嗓眼一甜,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来。
耳畔似听见如霜低低的惊呼了一声,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终于陷入模糊而柔软的黑暗里去了。
第二十二章,片云尽卷清漏滴(1)
他高热不退,一直病了数日,昏昏沉沉,时醒时梦,梦里仿佛清霜遍地,冷月如钩。月色下但见她衣白胜雪,长发披散肩头,便如墨玉一般,宛转垂落至足。溪水生袅袅雾气……忽然又梦见极幼的时候,很冷很冷的天气,四哥教他习字,写一笔,替他呵一呵手……但殿中有如冰窟一般……冷得他浑身发抖……
他从乱梦中醒来,多顺说了句什么,他并没有听清楚,因为浑身发热,昏昏沉沉重又睡去。
很远处有人唤他的名字,定滦……定滦……仿佛是父皇……但父皇从未尝如此温和的唤过他的名字……一定是四哥,小时候,举凡阖宫同庆的时刻,独独他躲起来不愿见人,四哥总是遣人四处寻他,他不愿应声,那声音却一直不依不饶:定滦……他终于重又醒来,在极度的疲倦里睁开眼来,室中一灯如豆,火苗飘摇,而窗外潇潇冷雨声,秋寒如许。勉强睁大了眼睛,却见着朦胧的光晕下,极熟悉的一张脸庞,悚然一惊:“四哥!”
皇帝是微服前来,身后只侍立着赵有智,见他醒来,皇帝伸手来按住他,温言道:“躺着,别动。”他挣扎着仍想要起来,皇帝手上用了一点力气:“老七!”
其实倦到了极处,用尽了力却被皇帝拦阻了,他颓然倒回枕上:“四哥……你怎么来了……”
“我实在不放心,所以来看看。”皇帝笑容恬淡,眉宇平和温然,仿佛仍是十年前,那个一力回护他的少年兄长:“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窗外淅淅沥沥,仿佛风吹竹叶,豫亲王喃喃道:“下雨了……”
“是下雨了,夜里天凉……”皇帝替他掖好被角,温言道:“你这病都是累出来的,且好好歇几日,就将养过来了。”
豫亲王心头一颤,唤了一声:“四哥”。
皇帝握着他的手,问:“什么?”
他欲语又止,终于只道:“定湛其志不小,四哥万事要当心。”
“我知道。”皇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冷笑:“他是拼了半壁江山送给胡虏,也想要谋反作乱。”
“屺尔戊人生性冷酷狡猾,铁骑纵横,天朝屡次征战鲜能以胜。”豫亲王喘了一口气:“定湛只怕是要引狼入室,宏、颜二州要紧。”
镇守宏、颜二州的乃是定国大将军华凛,因华妃之故郁郁已久,皇帝虽多方安慰,华老将军仍铁了心似的,隔不多久便递个折子要辞官归田,皇帝想起来便觉得头痛,但眼下只安慰豫亲王道:“华凛虽然上了年纪,人可没老糊涂,这些都不要紧,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了。”
豫亲王本来高热未退,神智倦怠到了极点,强自挣扎着与皇帝说了些话,过不片刻,终究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皇帝是微服前来,除了内官,只带了御营中的锦衣卫士扈驾,但见夜深雨急,秋风秋雨寒气侵人,刷刷的雨声打在竹林间,更添萧瑟之感,却是不得不留在寺中过夜了。
好在大佛寺历来为皇家礼佛之地,洁净的僧舍禅房并不少,智光大师早命人收拾出来。赵有智督着小太监又将床榻内外扫了一遍,理得干干净净,方亲自侍候皇帝换了衣裳,皇帝却没有多少睡意,坐在窗下,听着窗外风雨之声,仿佛一时出了神。赵有智知他忧心豫亲王的病情,不敢多嘴相劝,只剔亮了灯,道:“已经快四更天了,万岁爷还是先安置吧。”
皇帝嗯了一声,听窗外风雨之声大作,竹林间潇潇有声,倒仿佛涌波起浪一般。
他睡得既不好,早晨极早就醒了,那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夜,到天明时分犹自点点滴滴,檐头铁马叮当,更添清冷之意。心中记挂豫王的病情,起身后便遣人去问,回道豫亲王仍未醒来。皇帝不免忧心,赵有智于是劝道:“万岁爷还是起驾回上苑,这寺中起居十分不便,且京中疫病横行,皇上又是微服前来,七爷心里只会不安。”
皇帝望了望窗外的雨势,道:“朕出去走走。”
赵有智无可奈何,只好唤小太监取过青油大伞,自己撑了,亦步亦趋的跟着皇帝。皇帝似是随意而行,沿着漫石甬路一直向南,方转过一带竹林,远远望见一座青砖旧塔,塔影如笔,掩映着几簇如火殷红——却是塔后两株槭树,叶子倒似红得快要燃起来一般。
第二十二章,片云尽卷清漏滴(2)
皇帝负手立在那里,凝睇那塔影下的红叶,不知在想些什么,伫立良久。赵有智也不敢动弹,只是撑伞的胳膊又酸又痛,又不敢出声,正无奈时,忽见竹林那端转出个人,不禁猛吃了一惊。皇帝似也若有所觉,亦回过头来,只见那人素衣乌鬟,挽着小小一只竹篮,提篮中盛满黄菊,渐渐行得近了,莲步姗姗,姿容竟比那菊花更见清冷,皇帝忽然微有炫目之感。
她见皇帝立在那里,回眸凝眄,忽然笑生双靥,并未携扇,便挽了菊花障面,嫣然一顾,重又垂首向前。皇帝既惊且疑,脱口道:“且慢。”
她乌沉沉一双眼睛望着他,满是疑惑。皇帝终于唤了一声:“如霜。”她眉峰微蹙,过了半晌方才赧然一笑,皇帝心中一震,而她笑颜温柔,素衣微湿,愈发显得身形单薄,只是神色举止安详恬淡,仿佛许久之间在哪里见过一般。他恍惚的想,难道是她?不,不会是她,不可能是她。只是不能多想,亦不愿多想。
他抬起眼来望见塔后那两树红叶,终于低声喃喃:“长恨此身良己,莫如知。”
她随口吟出下句:“何时并枝连叶、共风雨。”
这两句出自先胜武皇帝的《题叶集》。十余载前,皇帝仍是皇子时,少年人心性好奇,曾瞒着太傅悄悄读过这卷词集,今日忽然听她随口吟出,心头一震,几难自恃,只是怔怔的看着她。
而她恍若未知,嘴角浅浅笑意:“传说这两株槭树,为胜武帝手植,京中秋色,年年以此树为先。”
他问:“你到底——你到底是谁?”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并没有答话。
赵有智手心里早就攥了一手心的冷汗,此时只觉得背里凉嗖嗖的,原来连中衣都已经汗湿透了。如霜倒似无知无觉,皇帝见她立在雨中,绒绒的细雨濡湿了她的鬓发,而她纤指如玉,掠过鸦鬓,抬起眼眸,又是一笑。
皇帝也禁不住微笑,接过赵有智手中的伞,向她招了招手,道:“来,随我去折红叶。”如霜欣然应允,赵有智欲语又止,但见皇帝摆手不令他相随,只好站在原处,眼睁睁看着皇帝亲自执了伞,而如霜伴着他,两人并肩而行,渐去渐远,雨气清凉如雾,终于转过塔影,再看不见了。
塔后两株槭树的叶子,红得仿佛要燃起来一般,如霜本作女儿家打扮,一袭月白衣裳,立在红叶之下,更显得身姿娉婷,她仰面折了一枝红叶在手,殷红如血的叶子簇在脸侧,更衬得脸颊隐隐如玉色一般白晰。皇帝道:“倒不曾见你穿过这样的衣裳。”
她嘴角微扬,仿佛笑容,皇帝见她额头新伤未愈,淡淡一道红痕,想起豫王的奏报,心里倒是若有所动。如霜忽然转开脸去,轻轻叹了口气,皇帝亦不相问,过了好久,凝视着那潇潇细雨中的红叶,方才道:“原来你也读过《题叶集》。”
她垂首细抚手中的红叶,长长的睫毛阖下来,仿佛如蝶翼般轻颤,声音亦是低低的,倒仿佛是叹息:“并没有读完。”
他忽然问:“你知道这词集为何叫《题叶集》?”
叶上落了雨水,凝然如露,她拭去红叶上的水珠,抬起头来微微浅笑:“先胜武帝题叶为词,是为《题叶集》。”
皇帝望着她,就像从前从未见过她似的,嘴角微抿,那神色瞧不出什么,只是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去,慢慢道:“这红叶——若是题在这红叶之上,倒真的是一件雅事。”
如霜轻轻“嗯”了一声,道:“那女子姓叶。”
这是宫里数十年来的禁忌,皇帝听她忽然提及,只闻雨声唰唰轻响,雨却下得越来越大了,如霜低声细语,一如雨声:“只是国恨家仇,总叫她如何自处。纵然是两心相许,情深似海,最后亦不过割袍断义,不顾而去。”她半个身子在伞外,肩头已经濡湿了,皇帝不由伸手握住她的手,令她靠近自己,只觉得她掌心微凉。
皇帝语气怅然如叹息:“忆昔西觉山中日,竹深如海,叶叶有情,方知恍然如梦。”他所吟乃是先胜武帝《题叶集》跋中文字,两人立在伞下,望着那两树红叶,一时尽皆无言。
第二十二章,片云尽卷清漏滴(3)
两人皆知叶氏最后自刎而死,而先胜武帝在位二十余年,再未尝踏入大佛寺半步。自至暮年病重,方命人于寺中建此塔,然后亲幸大佛寺,手植两株槭树于塔侧。
每值秋天,这两株槭树总率先红了秋叶,点燃西长京满城的秋色。因此二树叶红殷然,比旁的枫槭之类更显色浓,所以又被称为血槭。
“这里原是叶氏自刎之地,宫中传说,槭树得了血色,所以才这样红。”皇帝仰面望着塔角的铜铃,叮叮的在风中响着:“便为此建一座塔,又有何用?”回头见如霜一双灿然如星的眸子望着自己,忽然意兴阑珊:“这样扫兴的话,原也不必说了。”
雨丝微凉,偶尔被风吹着打在脸上,如霜只是望着他,目光中无恸无哀,亦无任何喜怒之色,只是望着他,就那样望着他。他想起那个雷雨夜里,闪电似乎将天空一次次撕裂,轰轰烈烈的雷声劈开无穷无尽的黑暗,独自伫立在城楼之上,高高的城墙内外,一切都是被噬尽的暗夜,只是如此,却原来竟是如此。而世事如棋,翻云覆雨,谁知晓冥冥中竟注定如此。只是觉得累了,深重的倦意从心底里泛起来,他淡淡的道:“跟朕回宫去吧,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朕都希望你呆在朕身边。”
如霜仍未说话,一双眸子如水一般,流动着光与影,她转头看红叶,在绵绵细雨中,仿佛两树火炬,点燃人的视线。
如霜似乎真的将前事尽皆忘却了,回上苑之后,对诸人诸事皆尽不记得了,性情亦不似从前那般桀骜,变得温和许多。赵有智虽然忧心仲仲,但皇帝倒似淡下来了,并未复册如霜嫔妃名份。她日日出入正清宫,倒不似嫔妃,却如女官一般,宫中诸人对她称呼尴尬,只好唤作“慕姑娘”,渐渐叫了走了,便称“慕娘”。皇帝待她虽不如从前一般无端宠爱,却也迥异于后宫诸人,时常相伴左右。
“昭仪娘娘如果不计较,眼看那妖孽又要祸害后宫,娘娘原先不知道,那慕氏昔日里设毒计逼死华妃、逼疯涵妃,气死晴妃,然后独霸六宫,阖宫之中,谁不知道她的蛇蝎心肠?”说话的人渐渐倾过了身子,窃窃如耳语:“娘娘如果不趁其立足未稳,一举清除,否则后患无穷。”
昭仪吴氏半依半靠在熏笼之上,一头墨玉似的长发低低的挽成堕马髻,横绾着十二枝错金镂步摇,细密的黄金流苏漱然摇动,泛起细碎的金色涟漪。听人说得如此岌岌可危,她也不过伸出手来,青葱玉指半掩着樱唇打个呵欠,神色慵懒:“还有呢?”
“还有?”说话人的仿佛有点意外,迟疑道:“娘娘,她是妖孽。”
“妖孽?”‘逐霞似笑非笑:“我倒听人说,这宫里的人也称我是妖孽。”
说话的人脸色苍白,勉强唤了声:“娘娘……”
逐霞樱唇微启,漫不经心般呼了一声:“来人啊!”
两名内官应声而入,她随手一指:“此人挑拨离间,留不得了,拖出去。”两名内官上前来就架人,那人急得叫:“娘娘!娘娘开恩……娘娘……”终于被拖了出去,立时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嘴,再不闻一点声息,殿中转瞬就安静下来,只有销金兽口,吐出缕缕淡白烟雾,逐霞伸出手指,慢慢磨挲着那香炉上的垂环,花纹细腻精致,触手微凉。
出了恁会神,她又唤:“惠儿,侍候更衣。”
惠儿扶她起来,陪笑道:“娘娘可是想去园子里走走?”
“咱们瞧瞧慕娘去。”
惠儿道:“娘娘,王爷有吩咐,未得轻举妄动。”
逐霞道:“我自有分寸。”
如霜是废妃,如此亦未复册,所以住的地方只是一间庑房,虽然收拾的干净,室中不过一榻一几,逐霞一进门便见如霜坐在窗下绣花,一张绷架横在窗下,屋子里便没有多少多余的地方,听见脚步声,她回头望了一望,见逐霞扶着惠儿进来,如霜并未起身,转过头去又接着再绣。
逐霞见她绣的是梅花,墨梅,白缎底子黑丝线,黑白分明,仿佛水墨画一般,斜斜几枝,上方疏疏一钩冷月,那月也是淡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