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作者:卫风-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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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长安忍不住笑了,拍了下朱慕贤的肩膀:“好四弟,真是长大了,倒让你反过来安慰我。没事儿,我早想明白过来了。你不用担心我,好好备考,咱们家就指望着你了。”
这话里的意思朱慕贤当然明白。祖父已老,父亲又志大才疏——说白了,他当年那个官儿不过是托赖着祖父荫蔽,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能为。朱家将来能不能起复,只能看朱慕贤他们这一辈。而同辈的兄弟之中,又只有他才有希望。如若他能考取功名,振兴家业,自然将来全家有再扬眉吐气的一日。
祖父罢官之后,家中大小矛盾不断,人人都没有欢容。几乎所有人都会到了从云端打落尘埃的艰难和窘迫。
朱慕贤以前不过和他周围的那些伙伴一样,吟风弄月,不知疾苦。可是短短的两年间,他经历了多少人情冷暖,自己都数不清了。
就算不为自己,为了祖父、父母,为了这一大家子的兄弟姊妹,他也一定会发奋读书,出人头地。
“伯母这些日子,其实也不太顺心。原来在和顺坊的那两家铺子,被人挤兑得做不下去生意,只能贱卖脱手。我来之前,伯母还病了一场。”
“母亲病得重吗?请了哪位郎中?吃的什么药?”
“没事儿,我动身的时候伯母的病已经痊愈了,你不要挂心。伯母身体一向康健,这不,还张罗着给你相看亲事……”朱长安说了半句,忽然又打住了话头。
朱慕贤沉默的点头。
父亲来的信上只提了一句,说母亲最近偶感风寒,小病一场。但是却没有提起家中店铺的事情。
能在京城做起买卖的,大小都是有后台、有人撑腰的。小买卖不说了,和顺坊那地方,哪家店铺后头没有权贵之家撑腰?自家已经失势,一发而动全身,铺子倒闭也是早晚的事。
但朱慕贤还是听到了他后半句话:“我的亲事?父亲的信上并没有提起这事……”
朱长安后悔自己刚才多说了那么一句,忙着解释说:“嗨,我看伯母也只是请人打听相看,再说,祖父早就发过话,这事儿等你过了年考中了再提。”
提到亲事,朱慕贤就沉默了。
朱长安笑着说:“你不用愁,伯母定然会给你寻个又知礼又温柔的媳妇,不会委屈了你的。”
“嗯……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好好。”
书墨在后头跟着,看着前头两人终于回转,长松了一口气,连忙提着灯笼迎过去,在前头照着路。
等回了屋,书墨替朱慕贤解下蓑衣,看见他袖子和袍襟还是湿了一大块,忍不住抱怨:“三少爷也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瞧瞧,就算有蓑衣,这衣裳还是湿了。要是人受了凉生起病来,那可怎么好?”
“三哥他……”朱慕贤说了一半,望着窗外的雨幕微微出神。
书墨心想,自家少爷这后半句话是什么呢?三少爷怎么了?
堂兄的意思,朱慕贤已经明白了。
他和表妹的事情,虽然没有明说过,但是家里人心里都有个七八分明白。表妹自幼丧母,父亲对这个女儿并不重视,后母也自有儿女。表妹身世堪怜,在朱家住的日子比在姚家多出一倍有余。朱慕贤以前心里就模模糊糊有那么个概念,看母亲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娶了表妹,亲上加亲的。
母亲一直很疼爱这个外甥女,以前也隐约透出过口风,想让外甥女做自家的媳妇。可是从堂兄说的话来看,现在母亲却象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开始另外相看人家。
这却是为什么?
自家从前门第家势自然远胜过姚家,姚家对姚佩姿长住朱家的事情也是乐见其成的。能与姚家结亲,对他们家来说可是高攀了。姚家姨丈能有今时今日,还是朱家一直提携关照的结果。他和表妹的事,差不多也是两家默许了的。可是……
朱慕贤想起朱长安——他的那门亲事都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却也退亲了。
难道姚家,也跟着变了卦?
第九十五章
“公子,不早了,还是快点儿睡吧。”
朱慕贤的头终于抬起来一点点,看着书墨。
他不睡,书墨当然也不能睡。贴身伺候主子的人,当然得比主子起得早,比主子睡得晚。主子有什么事儿,你得使出十二分力来去伺候,去办好。主子没想到的,你也得尽量替主子周全,替他想到。
朱慕贤回过神来:“你先去睡吧,我再看会儿书。”
“公子,这俗话说得好,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这书也不是一晚上就看得完的。您瞧,都要敲三更鼓了,明儿还得早起。”
朱慕贤把书合上:“也好。”
虽然对着书这么长时间了,其实还一直停留在刚翻开的那一页上。这半天他什么都没看进去,一个字都没进脑子。
外面雨渐停了,起了大雾。尽管窗子关着,但是潮湿的空气还是从眼睛看不见的缝隙渗进来,散布于屋中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潮意粘在脸上,帐子上,枕褥上,那一股湿凉,让人觉得不舒服。
朱慕贤觉得象是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时候。祖父在朝上被申斥,回到家中之后闭门不出。家中人心惶惶,虽然是在自己家中并没有外人,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话。象是生怕声音大了一些,灾祸就会从天而降,这个家会彻底毁灭。
那时候他还懵懂,不知道明日自己会身在何方。心象是悬在半空,一片茫然。晚上一个人躺在屋里头,四下里空荡荡静悄悄的,他怎么都无法合眼。仿佛一闭上眼,眼前的平静就会失去。
他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懂事了。虽然这份懂事来得太快,也太残酷。
虽然情况并不一样,可是这种茫然无奈的感觉是一样的。
京城的情形,父母必然隐瞒了他许多。如果朱长安没有说漏嘴。他只能一无所知。
可是现在就算知道了,他也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做。
这种任人摆布,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的感觉。越成长,就越发鲜明。即使摆布他的人是至亲长辈,这种滋味也绝不好受。
两年之前家中没遭变故之时,他也从来没体会到这些。那时候……他差不多什么都不懂,除了读书,每天要烦心的也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母亲与父亲闹气。表妹又使小性子,同窗间有了什么龌龊不和……再大的风波,现在看来也都是不值一提。
有时他会想,人若是可以不长大就好了,那就不会懂得这么多烦恼。有时候却又会想,要是他能快些长大成人就好了,能接过家中的重担,能保护身边的亲人——
有这种感慨的。不止他一个人。
又林也时常会有这种感慨。
想一想,她来到这里,也有十来年了。十来年!人一生有多少个十来年?尤其在这个人的寿命普遍都短的年月。可是不知不觉。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要快。她努力的学习并适应着,希望自己能快些长大。年纪小的时候,一举一动都不可能自由,时刻有人守着她,母亲、祖母、乳娘,丫头——她那时候真怕自己什么时候不留神说出不该说的话,又或是举止不合乎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只想着,快些长大吧,长大了就能自由轻松得多。
现在她是长大了,可是她要面对的难关。比小时候要面对的还要复杂棘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嫁得好,下半辈子大概可以过得平安和顺。可以说,她能否过得幸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现在父母为她做的选择。
虽然要嫁的人是她,可是要嫁什么人。由不得她自己选。李光沛是个开明的父亲,可是他毕竟是这个年代的男人。他决不会问又林,你想嫁什么人?可有中意的人选?
这会儿可没有自由恋爱这回事——就算给了她选择权,又林甚至都不知道该选谁。
她能认识什么人呢?除了亲戚邻居家的人,她不可能认识什么外人。而就算是表兄,他们也没说过多少话,更谈不上对彼此有什么了解。对于这个范围以外的陌生人,她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所以她只能服从家中长辈的安排和选择。
门当户对,人品可靠,家里人一定会为她考虑周全,会替她安排得很好。而她呢,就要象祖母和母亲一直教导她的那样,恪守闺范,温顺本份,做一个贤妻良母。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她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重新开始,要和一个也许从未谋面的男子做夫妻,从洞房开始认识,互相了解,适应未知的一切——
这由不得她不惶恐。
所以人总是这样矛盾。未长大时盼着长大,长大了之后又觉得烦恼太多。
德林一早起来,扒着窗子朝外看了看。雨已经停了,雾还没有散——于江这个季节本来就多雾。
“少爷醒了?”
德林一掀被子就跳下了床,乳母连忙拦着他:“哎哟,可不能光着脚,这地下凉着呢,少爷先穿上鞋再说。”
“我去看看表弟!”
“那也不能就这么出去啊。”乳母哄着劝着:“表少爷他们赶了那么远的路,肯定是很累的,得好好休息,哪能醒这么早?少爷不妨等一会儿,等太阳升起来了,用过了早饭,再去找表少爷,那会儿海源少爷是一定起身了。”
德林听着也有道理,站在那儿让乳母给他穿衣穿鞋。等他衣裳刚穿好,就听见海源的声音在外面嚷嚷:“德林?德林?你起床了没?”
德林眼一亮,嘴里应着:“起来了!”
乳母还在给他系衣带,德林已经等不及了,拔腿就往外跑。乳母喊着:“少爷慢点儿,别磕着。”德林哪里慢得下来,他自己把衣带胡乱打了个结,一掀门帘,就看见海源站在门外头,脸被冷风吹得红红的,正眯着眼朝他嘿嘿笑。
“你已经起来啦?我还想着起不了这么早呢。”
“我爹早上起来总要打一趟拳的,我和哥哥也跟着起了。你才刚醒?真是只懒猪。”
德林分辩着:“胡说,我平时也起得早,我起来还要读书呢。”
“读什么书?”
海源虽然比德林还大,可是对书本从来没兴趣。
“先生天天都会教十个字儿,还会教一段书,一定要会背,背不下来要打手板的。”德林为了显示自己的优秀,特别加重语气说:“打得可疼呢!背错一处要打两下。”
海源听到要挨打,果然对他肃然起敬:“那你被打过?”
德林含含糊糊地说:“嗯……多数时候我都会背。”
但是在家里头,大姐比他年长许多,他识字儿还是大姐教的,这就不说了。就是玉林,也比他聪明多了,什么书读一遍半遍的就会背,他要花几倍的时间才能记得住背得出来。再说写字儿,他不是写得大了就是写得小了,一急的话就更不成个样子,比两个姐姐也差得远。可是在海源面前,他还是很骄傲很有底气的。因为昨天他们一块儿玩的时候,他已经发现了,海源连棋子儿上那几个字都认不全,数数也不如他能数得多。这让屡屡被姐姐们打击信心的德林终于拾回了自尊——瞧,不是他很笨,比他笨的人还大有人在呢。姐姐们是女子,本来就和他不一样,不能放在一块儿比较。
“那你今天还去学堂吗?”
说起这个,德林就有些沮丧:“父亲没发话……我还得去。”
海源安慰他:“没事儿,那你只管去,我在家等你。你晌午不就能回来了吗?”
“对。”
因为现在海源年纪还小,李家也没指望他一下子就学出什么名堂来,一天也只用念一个多时辰,至多两个时辰的书。小小年纪,笔管都握不太稳呢。要是把他逼紧了,一来他会吃不消,二来,要是他因此而惧怕、厌恶书本,那就适得其反了。塾师是个老秀才,虽然学问不见得多好,但是脾气却是很好,对学生也有耐心。
“你不知道,我们家后头有个朱家哥哥,他可是有大学问的人,开春就要下场了,那才叫用功哪。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候全在念书。”
“那可真够了不起的。”海源一见着书本就觉得头疼,上头的大字就算教了他,这次会念了,下次见着还是不大认得出来。你瞧,那一个一个方块儿的字长得都差不多模样,乍一看个个都面善,再仔细瞧,个个儿都叫不出名来。可是有人居然一天到晚捧着书不离手,多不容易啊。
就算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会还是不会。
“不过隔壁周家几位哥哥都不大爱念书,他们还拜了师学了拳脚呢!可厉害了!上次庙会的时候遇着个偷儿,被他们看见了,三拳两脚就给打翻在地了。”
“真的?”
“当然真的,等后晌我回来了,我带你过去看看你就知道了。他们家后院里有木棒、石锁……可有意思呢。”
男孩子说起学武,总是满心向往的,这是一种天性。
第九十六章
又林走到窗子下头的时候,就听见屋里传来的笑声。
魏妈妈打起帘子,笑着说:“姑娘来啦?”
又林朝她点了下头:“妈妈今天不忙?”
“进来跟老太太回话,正要家去。”
又林客气一句:“妈妈慢走,天冷,要是没要紧事儿,打发别人回事儿也是一样的,不用事事自己亲力亲为的。”
魏妈妈笑着说:“多谢姑娘体贴,我这把老骨头还硬朗着呢,哪能就倚老卖老的先起躲懒来了。”
又林领着白芷进了屋。正屋里头只有个小丫鬟,正在撤茶盏。说笑声是从西屋传来的。
李老太太她们正在抹牌。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人有了年纪,越发不爱出屋子。可整日闷坐在屋里头又难以打发时光,所以邻里几家老太太爱往李家来,抹不抹牌倒是其次,关键是有个作伴儿的,有人陪着,说说话喝喝茶,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又林把斗篷解下来交给白芷,自己进了西屋。朱老太太先抬起头见着她:“哟,李大姑娘来啦。”
其他人也笑着招呼,又林含笑都见过礼。其中一位李家本家的老太太笑着拉过她的手摩挲了两下:“真是,几天不见,又变了个样儿,真是越长越俊啦。依我看,和你年轻的时候倒是更象了。”
后一句话是朝李老太太说的,李老太太笑得眼都眯了起来:“瞧你说的。这都多少年啦,年轻的时候儿什么样谁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活脱儿的象你嘛。一转眼儿就成大姑娘了,我怎么觉得昨天她还扎着小辫儿穿个红袄到处乱跑呢,该说婆家喽。”
瞧,老太太们说话就是这样,三句不离婚嫁。又林早就习惯了这种调侃,驾轻就熟地露出了羞涩的表情,半低着头微笑。翠芝已经让开了位置。又拉了个圆凳过来,又林就坐在李老太太身后替她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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