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作者:卫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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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的旧仆,也不是四奶奶陪嫁带来的人,而是原来住在镇尾这里,因为家里没有别人了,出来找事做补贴家用,正好她邻居和李家熟,才把她介绍到李家来的。正屋、院子里的事儿她轮不上,就干干打扫跑腿之类。
既然不是李家的人,就好办了。而且她既然为了一个月几百钱来做事,这对金耳环对她的诱惑可就不算小了。
陆秀云没料错,见了金耳环,那个婆子的嘴脸立刻变了,陆秀云顺利打探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不算,那个婆子还给她找了个机会。
李光沛天天忙完了正事,有时候喜欢自己在花园边的亭子里坐一会儿,泡上一壶茶。家里人都知道他有这个习惯,这会儿谁也不会去扰他。
陆秀云找的就是这个机会,婆子悄悄的开了小门儿把她放过去。
天已近晚,暮色四合。柳荫幢幢的,花园里十分僻静。
要不说那些话本戏词儿上头,公子小姐们都喜欢私会后花园呢。前面的园子敞阔,且人来人往的,后面的园子小而幽静。
陆秀云有些恍神,她想,这些差一点儿就都是她的了。要是当初她心气没那么高,一定要嫁个有名堂的读书人——结果这一切都成了另一个女人的。
她定定神,又抚了抚鬓角,才分花拂柳,朝亭子边走去。
李光沛正靠在凉榻上头,闭着眼睛。
这些天家里的事情让他颇有些心烦。外头的事情再繁重,他也觉得没有如此棘手。
怪不得常言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左边有理右边也有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让他怎么能怎么办?过日子嘛,能凑和就凑和,又不能快刀斩断麻的了断了关系。
草丛里虫子在唧唧的叫,院墙外的的河水潺潺流淌,蛙鸣此起彼伏——
难得能这样安安静静的待一会儿,什么都不用去想。
他忽然睁开了眼,亭子边站了一个人。
陆秀云穿着一身淡青的衣裳,头发没盘起来,只梳了一条长辫子。暮色中,她看起来并不显得憔悴沧桑,看着几乎象是回到了少女时代。
陆秀云微垂下头,喊了一声:“四表哥。”
李光沛当然不能再大喇喇的躺下去,他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想见你。”陆秀云走上亭子,扶着栏杆边坐了下来:“好些年不见,你……还好么?”
“挺好。”李光沛简单的说:“你嫂子这个人既能干,也贤惠,家里上上下下都不用我多操心。”
“是啊,我来这两天,也看出来了,嫂子这个人,是特别的精明能干。”
又林的脚步一顿。
她只是想抄个近路,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儿撞见这个……呃,这算当场捉奸么?
算不上,男女之间距离起码也有五尺呢。
又林在草丛中蹲了下来,草叶的边缘有点锯齿,划得手背皮肤有点儿微微的刺痒。又林一手捂着另一只手搓了两下,伸长耳朵听他们说什么。
但李光沛没怎么开口,都是陆秀云在说。
她正在回忆往昔。
这招数的确没什么新意,但是她和李光沛所共有的也只是一段往昔。她不说这些,还能说些什么呢?还有什么能打动李光沛呢?
“那会儿也是这样的暑天,天气热得很。我不喜欢屋子里点灯时的一股烟气……你就出去替我捉了好些萤火虫回来放在帐子里,效仿囊萤夜读的美谈……”
哟,老爹年少时还这样浪漫啊。
果然少年情怀总是诗啊。这种事儿老爹现在是打死也不会再干了。又林想,自己要是跟老爹抱怨屋子里点灯有烟气,老爹会怎么干?嗯,可能会把她现在用的白蜡换成香蜡吧?虽然买一根香蜡的钱够买好几根白蜡,但是李光沛对又林一向有求必应。别说只是点几根蜡烛,就算再贵的东西,李光沛也不会皱眉头。
所以说,人总是在变的。少年时的李光沛会替表妹捉萤火虫,现在的李四爷可不会再干这样的傻事了。
少年时他可能对表妹陆秀云这样的女子动过心——她秀美,识文断字,懂得诗词。最起码,四奶奶就说不出囊萤夜读这个词来。
但是如果比别的,比如持家理财,待人接物,陆秀云只怕给四奶奶提鞋都不够格。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话是俗,可是实在。
中年人早没了吟诗弄月的情怀,生活是一件非常现实的事。开门七件事远比琴棋书画来得要紧。
“你看。”陆秀云指着草丛中的一点绿莹莹的光亮,顺势就在李光沛坐的凉榻边坐下:“那是不是只萤火虫?”
李光沛噌的站起身来,把陆秀云晾在那里。
“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陆秀云顾不得矜持了,有些急切地问:“表哥……我知道,现在不比当年了。我……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奔了姑母和你来的。我真的不想任人摆布。夫家人恨不得我们娘俩儿早早死了才好,哥哥嫂子又只想打发我出门好甩脱这个包袱。我自己是没什么,我只怕亭儿会吃苦……”
这一刻又林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
寡母孤女,的确不容易。
可是就算又林同情她,也不可能做这种善事——把自家老爹施舍给别人啊。
又林一点儿都不想多个什么小妈出来。
简直开玩笑的啊。这情形不就和姑姑家一样么?姑姑那里即将有个表姑娘进门做妾,自己家也遇到个表姑要上门来做妾。
“表哥,我真的不求什么,只要有一席之地容身,能让我把亭儿抚养长大,我就别无所求了。要是我能留下来,我……”她的话在舌尖上滚了两滚,还是说了出来:“我会好好伺候你和姑母……还有四表嫂……”
“你不用说了。”李光沛声音并不高,但听得出来,他一点儿都没被陆秀云的倾诉请求所打动:“这是不可能的事。母亲已经让人给你家中去了信。你哥哥嫂子若是来,母亲自然会申斥他们,总要让他们顾念手足之情,行事公道。我现在有妻子儿女,早不作他想。当年的事情,你以后也不必再提起,都忘了吧。”
陆秀云象是当头挨了一棒,脸上一阵热一阵冷:“你……你是嫌我老了?”
“不是。”
“那……就是嫌我嫁过人?还是嫌我带着女儿?是觉得我比不上四嫂貌美,还是没有她温柔体贴?”
嗯,要说相貌,她比四奶奶是美,这个又林不能说违心的话。要说温柔体贴——四奶奶很精干的一个人,但平时实在说不上太温柔。
李光沛摇头:“都不是。你四嫂很好,我这辈子也不想再纳旁人。”
陆秀云哭了起来。
眼泪一向是女人强而有力的武器,但是在李光沛这儿,陆秀云的眼泪并不好使。
是的,他是喜欢过陆秀云的。但是那份好感被她自己完全摧毁了。就算今日,她要不是走投无路,能想起自己来吗?
要是自家没有今日的殷实,她会特意翻出那囊萤夜读的旧事来说?会对他象现在一样……深情?
哪有什么深情。
虽然陆秀云说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可是她的出发点却是再实际不过了。
自己不过是她的下策,走投无路时的选择。
就象当年她利用他去接近三哥一样,现在她还是想利用旧事,利用他——给她们母女遮风挡雨。
李光沛对她的性格有所了解,她绝不是自己说的那种省事安份的人。
就象妹子现在遇到的事情一样。表妹进门为妾,是把她当表妹待,还是当妾待呢?当表妹,那是娇客,处处要礼让娇纵。当妾待的话,那不过和婢仆一样。
陆秀云是甘心当婢仆的人吗?绝对不是。
听着墙那边似乎有脚步声,陆秀云不好再纠缠,李光沛的态度也实在坚决。她收了悲声,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等她出了园子,李光沛又重新坐下,朝又林这个方向说:“出来吧。”
又林嘿嘿一笑,从草丛里钻出来,一面在身上乱拍:“怎么说了这么久的话,有蚊子咬我呢。对了,爹你几时听见我来了?”
“谁让你要偷听的?活该挨咬。”李光沛说:“过来。”
又林苦着脸说:“腿麻了,走不动啊。”
!
第十九章
更新时间: 2012513 1:53:43 字数:2410
李光沛对这个女儿实在没辙,脸板不到一刻就破了功,笑出来说:“你个小精灵鬼儿,别装了,过来吧,我不骂你就是了。”
又林哼哼唧唧:“是真麻了……”
这话的确是真话。
她一步一歪的走到亭子边,老实不客气的自己坐下了。
李光沛说:“别坐着,再走几步就好了。”
又林哪里肯走,坐下就不肯动了。李光沛端过一边的小茶壶,摸一摸,茶水都要凉了,他仰头对着壶嘴喝了两口。
又林揉了揉腿,李光沛问她:“你刚才都听到了?”
女儿素来精灵懂事,李光沛知道她都听得懂。
“嗯。”又林说:“她的家里人会来带她回去吗?”
李光沛说:“会吧?”
不过他的口气也并不很确定。
如果陆秀云的兄长象她说的一样,只想甩掉妹妹和外甥女儿这两个包袱,说不准接了信儿也当没接到,从此只当家里再没有这么一个人了。
李光沛没跟女儿多说,只说:“老太太去了信,他们必来的。”
不知道那信上是怎么说的,自家奶奶的城府,又林从来都看不透。
李光沛摸了一下女儿的头,但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又林抬头看了他一眼。
李光沛的神情,看来有些怅然。
他对陆秀云看来真没什么想法了,但是他总会怀念自己的少年时光吧?
人在少年时烦恼总是少一些,快乐、梦想、勇气总是多一些。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总是比现实更美好。
“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娘了。”
又林眯了一下眼:“为什么呢?”
李光沛一眼就看出她的小心思,拧了一下她的脸:“我会自己和你娘说的。”
好吧。
李光沛自己去说,当然最好。
要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不管是谁,哪怕是自己的女儿呢,只怕都会让四奶奶对李光沛产生怀疑或是别的想法。
挺好,老爹立场坚定,表现良好,又林决定这次就不为难他了。
只不过,肯定会有人要倒霉的。李家虽然不是什么豪富之家,可是里里外外也几十口子仆妇奴婢伺候着,李光沛这个爱好没人不知道,而且没一个人在这时候来扰他。人嘛,总得有点独处的空间。就象弹簧,不能总拉着,适当的总得松一松劲,让它弹回一些缓缓,总是绷着的话,说不定哪天就断了。
但是陆秀云才来多久?居然就能逮着这个机会摸到李光沛身边儿来了。要说没内鬼,打死也没人信啊。她的消息哪里来的,把门儿的婆子又怎么没把门儿看紧——这里头少说也得两个、或者三四个人牵扯进去。
李光沛看着很斯文,平时脸上总有笑容。但是他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这件事也好查,叫了人一问就能问出来。
又林想,要是没猜错的话,打扫客房的那个婆子肯定在这件事里扮演了重要角色。
对那个人又林印象不深,只是她这份差事是肯定干不下去了。或是这几天,或是月底、季末,肯定会让她走人。
今天她能收一个女客的好处,把男主人卖了。明天说不定也能收男人的好处,把家里的主母和姑娘一起卖了。
她之所以这样大胆,一是贪钱,二来,恐怕因为她不是正经的李家仆。她只是帮佣,一个月一个月领散钱的。
而真正属于李家的仆人,是那种卖断了的,或是一签就是十年甚至更久的。他们的一切都由主家决定,因此不会轻易起外心。
人多,眼杂口杂,是非也就会多。
可是不用这些人,又不行。这里的生活没有又林曾经历过的现代化的便利。那时候做饭,伸手轻轻按一下,炉灶就点着了火,干净方便。在这里,光是劈柴、烧火,担水……这些活计粗重繁琐,总得有人去做。而偏偏买一个人来使唤,又那样便宜。所以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加起来人口着实不少。
“爹,你以前真给她捉过萤火虫啊?”
向来从容镇定的李光沛也被女儿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问得哑口无言,颇有几分狼狈。
“去,女孩子家关心这些事情做什么?”李光沛用指头戳着她的脑门:“我得和你娘说说,赶紧把先生给你请家里来,好好儿给你上上规矩。”
又林有些鄙视——大人总这样,觉得对孩子,尤其是对自己的孩子有着绝对的权力。自己恼羞成怒了,就来恐吓她,啧啧,可见这捉虫子的事儿是真有过。嗯,可能还不止捉过虫,没准儿还捉过蝴蝶,摘过花,看过星星月亮畅谈过人生理想……
又林脸上显得挺乖的,肚里却盘算着,她要不要抽空跟七婶婶去商量商量,这个寻先生的事情不急,慢慢的找,找个一两年也没关系。最重要的一点是,千万得找个脾气好性子和软的。要是找个容嬷嬷那样的,肯定得脱一层皮啊。
陆秀云象霜打的茄子一样回去了,她女儿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她,陆秀云一个字也不想说,闷闷的坐在那儿出神。
因为天气闷热,她临去时擦的一点粉已经都让汗冲没了,在灯下看起来,她的脸色是腊黄的。
看她的样子,也知道肯定事情没成。
虽然她的女儿年岁也不大,可是她完全明白,刚才她娘去做什么了。
父亲一死,她们母女无依无靠,连个能栖身的地方都没有。
在舅舅家的时候,有时候舅母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她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样货品一样,挑剔着,嫌恶着,然而还在暗中估量她值得几钱。
她倒了半碗茶,端给陆秀云:“娘,喝茶。”
陆秀云慢慢转过头来,看看茶碗,又看了看女儿。
她把茶接过去,喝了一口。
半凉不热的茶水滑下肚,已经麻木的感觉也都渐渐复苏。
她觉得不但觉得累,饿——还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象被人当面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一样。
真是丢人现眼。
虽然没有旁人看见,可是曾经对她露出仰慕之意的男人,现在却用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面对她。在他的眼中,她已经完全找不到旧时的那些东西了。
她太高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