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半生缘)-第3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上海去。刚巧本城也有几个人要走,找到一个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向导,顾太太便和他们结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伟民家里,伟民他们只住着一间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间,作为他丈母娘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见了顾太太,心中便有些惭恧,觉得她这是雀巢鸠占了。她很热心地招待亲家母,比她的女儿还要热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变了反客为主,或者反而叫对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为难。顾太太只觉得她的态度很不自然,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又淡淡的。伟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虽然表面上的态度也很好,顾太太总觉得她们只多着她一个人。后来伟民回来了,母子二人谈了一会。他本来觉得母亲刚来,不应当马上哭穷,但是随便谈谈,不由得就谈到这上面去了。教师的待遇向来是苦的,尤其现在物价高涨,更加度日艰难。琬珠在旁边插嘴说,她也在那里想出去做事,赚几个钱来贴补家用,伟民便道:“在现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难,倒是发财容易,所以有那么些暴发户。”陶太太在旁边没说什么。陶太太的意思是女儿找事倒还在其次,即使找到事又怎样,也救不了穷。倒是伟民,他应当打打主意了。既然他们有这样一位阔姑奶奶,祝鸿才现在做生意这样赚钱,也可以带他一个,都是自己人,怎么不提携提携他。陶太太心里总是这样想着,因此她每次看见曼桢,总有点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样子。这一天曼桢来了,大家坐着说了一回话。曼桢看这神气,她母亲和陶太太是决合不来的,根本两个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习惯,就很难弄得合式,这里地方又实在是小,曼桢没有办法,只得说要接她母亲到她那里去住。伟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儿宽敞些,可以让妈好好地休息休息。”
顾太太便跟着曼桢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鸿才还没有回来,顾太太便问曼桢:“姑爷现在做些什么生意呀?做得还顺手吧!”曼桢道:“他们现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惯,不是囤米就是囤药,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顾太太想不到她至今还是跟从前一样,一提起鸿才就是一种愤激的口吻,当下只得赔笑道:现在就是这个时世嘛,有什么办法!脸上带着一种苍黄的颜色,便皱眉问道:“你身体好吧?
咳,你都是从前做事,从早上忙到晚上,把身体累伤了!那时候年纪轻撑得住,年纪大一点就觉得了。“曼桢也不去和她辩驳。提起做事,那也是一个痛疮,她本来和鸿才预先说好的,婚后还要继续做事,那时候鸿才当然千依百顺,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总觉得不放心。后来就闹着要她辞职,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多少回。最后她因为极度疲倦的缘故,终于把事情辞掉了。
顾太太道:“刚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在那儿说,要想找个事,也好贴补家用。他们说是说钱不够用,那些话全是说给我听的——把个丈母娘接在家里住着,难道不要花钱吗?——想想养了儿子真是没有意思。”说着,不由得叹了口冷气。
荣宝放学回来了,顾太太一看见他便拉着他问:“还认识不认识我呀,我是谁呀?”又向曼桢笑着:“你猜他长得像谁?
越长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桢有点茫然地说:”像爸爸?“
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蓄着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亲回忆中的他大概是很两样的,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的模样,并且在一切可爱的面貌里都很容易看见他的影子。曼桢不由得微笑起来。
曼桢叫女佣去买点心,顾太太道:“你不用张罗我,我什么都不想吃,倒想躺一会儿。”曼桢道:“可是路上累着了?”
顾太太道:“唔。这时候心里倒挺难受的。”楼上床铺已经预备好了,曼桢便陪她上楼去。顾太太在床上躺下了,曼桢坐在床前陪她说话,因又谈起她危城中的经历。她老没提起慕瑾,曼桢却一直在那儿惦记着他,因道:“我前些日子听见说打到六安了,我真着急,想着妈就是一个人在那儿,后来想慕瑾也在那儿,也许可以有点照应。”顾太太銧了一声道不要提慕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只来过一趟。枕上撑起半身,轻声道:“嗳,你可知道,他给抓去了。”曼桢吓了一跳,道:“啊,为什么?给哪一方面抓去了?”顾太太偏要从头说起,先把她和慕瑾怄气的经过详详细细叙述了一通,把曼桢听得急死了。她有条不紊地说下去,说他不来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刚才在你弟弟那儿,我就没提这些,给陶家她们听见了,好像连我们这边的亲眷都看不起我们。——这倒不去说它了,等到打仗了,风声越来越紧,我一个人住在城外,他问也不来问一声。好了,后来日本人进来了,不是弄什么维持会吗,派定那十个人里头,我听见说本来有慕瑾的,他躲起来了,希尧就是填他的空当。也真是冤枉,所以后来国民党把希尧给枪毙了,希尧太太把慕瑾恨得要死。后来慕瑾给逮去了,希尧太太听见了还很高兴。”曼桢深深地皱起两道眉毛,耐着性子问道:“妈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到底是怎么给逮去的?”顾太太又往前凑了一凑,悄悄地说道:“我这都是听人说的,可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说是日本人在那儿的时候,慕瑾他一直躲在一个彭寡妇家里,说这寡妇有个儿子在纸扎店里学生意,害了童子痨,治不起,是慕瑾不要钱给他看好了,所以这家人家感他的恩,他住在那儿,就算是彭寡妇娘家的兄弟,从乡下逃难出来的。躲过了这几天,国民党又打回来了,他才又出头露面,回到医院里去。哪儿知道回去没有几天,就给国民党逮去了。”曼桢愕然道:“那为什么,他有什么罪名?”顾太太低声道:“总是有人恨他罗!又说是有人看中了他那医院,那房子倒是不错,齐齐整整,方方正正的像颗印似的。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浅,也说不定就是为那房子——咳,我听见这话,我倒是也吓了一跳,到底是看他长大的!我本来想去看看他少奶奶,问问是怎么回事,我又想想,这侄甥媳妇是向来不来往的,人家眼睛里没有我这穷表舅母,我倒也犯不着凑上去。那两天刚巧忙忙叨叨的,希尧他们那儿又死了人,我这儿又要动身了,城里都乱极了,我就没上那儿去。到底也不知他现在怎么了。”
曼桢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慕瑾的丈人家去问问,也许他们会知道得清楚一点。”顾太太道:“他丈人家?
我好像听见他说,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内地去了。那一阵子不是因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桢又是半天说不出话来。慕瑾是唯一的一个关心她的人,他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了。要是死在日本人手里,还有可说,要是糊里糊涂死在自己中国人手里,那太可恨了!原来“光复”后的六安竟是这样一个疯狂世界。她是在国民党的统治下长大的,那一重重的压迫与剥削,她都很习惯了,在她看来,善良的人永远是受苦的,那忧苦的重担似乎是与人生俱来的,因此只有忍耐。她这还是第一次觉得冤有头,债有主,她胸中充满了悲愤。她不由得想起叔惠。叔惠走得真好。
但是她总是这种黯淡的看法,正因为共产党是好的,她不相信他们会战胜。正义是不会征服世界的,过去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她尽坐在那里发呆,顾太太忽然凑上前来,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额上摸了摸,皱着眉也没说什么,又躺下了。曼桢道:“妈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发热?”顾太太哼着应了一声。曼桢道:“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顾太太道:“不用了,不过是路上受了点感冒,吃了一包午时茶也许就好了。”
炫…书…网…提…供…下…载
曼桢找出午时茶来,叫女佣去煎,又叫荣宝到楼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荣宝一个人在客厅里折纸飞机玩,还是杰民那天教他的,掷出去可以飞得很远。他一掷掷出去,又飞奔着追过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拾起来再掷。恰巧鸿才回来了,荣宝叫了声“爸爸”,站起来就往后面走。鸿才不由得心里有气,便道:“怎么看见我就跑!不许走!”他真觉得痛心,想着:“这孩子简直可恶,自从他母亲来了,就只跟他母亲亲热,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那孩子缩在沙发背后,被鸿才一把抱了出来,喝道:“干吗看见我就吓的像小鬼似的!你说!说!”荣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鸿才叱道:“哭什么?我又没打你!惹起我的气来我真打你!
曼桢在楼上听见孩子哭,忙赶下楼来,见鸿才一回来就在那儿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这是干什么?无缘无故的?是我的儿子不是?“曼桢一时气急攻心,气得打战,但是也不屑和他说话,只把那孩子死劲一拉,拉了过去,鸿才还赶着他打了几下,恨恨地道:”也不知是谁教的他,见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个女佣跑进来拉劝,把荣宝带走了,荣宝还在那里哭,那女佣便哄他道:”不要闹,不要闹,带你到外婆那儿去!“鸿才听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说什么?他外婆来了?“因向曼桢望了望,曼桢只是冷冷的,也不作声,自上楼去了。那女佣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来了,在楼上呢。“
鸿才听见说有远客来到,也就不便再发脾气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随即迈步登楼。他听见顾太太咳嗽声音,便走进后房,见顾太太一个人躺在那里,他叫了一声:妈。又问起鸿才的近况,鸿才便向她叹苦经,说现在生活程度高,总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这脾气,诉了一会苦之后,又怕人家当他是真穷,连忙又摆阔,说他那天和几个朋友在一个华字头酒家吃饭,五个人,随便吃吃,就吃掉一笔惊人的巨款。
曼桢一直没有进来。女佣送了一碗午时茶进来,鸿才问知顾太太有点不大舒服,便道:妈多休息几天,等妈好了我请妈去看戏,现在上海倒比从前更热闹了。晚饭,今天把饭开在楼上,免得顾太太还要上楼下楼,也给她预备了稀饭,但是顾太太说一点也吃不下,所以依旧是他们自己家里两个人带着孩子一同吃。荣宝已经由曼桢替他擦了把脸,眼皮还有些红肿。饭桌上太寂静了,咀嚼的声音显得异样的响。三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坐着,就像有一片乌云沉沉地笼罩在头上,好像头顶上撑着一把伞似的。
鸿才突然说道:“这烧饭的简直不行。烧的这菜像什么东西!”曼桢也不言语。半晌,鸿才又愤愤地道:“这菜简直没有一样能吃的!”曼桢依旧不去睬他。有一碗鲫鱼汤放在较远的地方,荣宝搛不着,站起身来伸长了手臂去搛,却被鸿才伸过筷子来把他的筷子拦腰打了一下,骂道:“你看你吃饭也没个吃相!一点规矩也没有!”啪的一声,荣宝的筷子落到桌子上,他的眼泪也落到桌布上。曼桢知道鸿才是有心找岔子,他还不是想着他要伤她的心,只有从孩子身上着手。她依旧冷漠地吃她的饭,一句话也不说。荣宝对于这些也习惯了,他一面啜泣着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饭碗,扒了两口饭。却有一大块鱼,鱼肚子上的,没有什么刺的,送到他碗里来,是曼桢搛给他的。他本来已经不哭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倒又流下来了。
曼桢心里想,照这样下去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
差不多天天吃饭的时候都是这样。简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鸿才似乎也受不了这种空气的压迫,要想快一点离开这张桌子。
他一碗饭还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气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头,举起饭碗,几乎把一只饭碗覆在脸上,不耐烦地连连扒着饭,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声响。他每次快要吃完饭的时候例必有这样一着。他有好几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譬如他擤鼻涕总用一只手指揿住鼻翅,用另一只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么一声。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也不能说是什么恶习惯。倒是曼桢现在养成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她每次看见他这种小动作,她脸上马上起了一种憎恶的痉挛,她可以觉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牵,一皱。她没有法子制止自己。
鸿才的筷子还在那里咵咵咵敲着碗底,曼桢已经放下饭碗站起身来,走到后面房里去。顾太太见她走进来,便假装睡熟了。外面房间里说的话,顾太太当然听得很清楚,虽然一共也没说几句话,她听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们两个人怄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照这样一天到晚吵架,到他们家里来做客的人实在是很难处置自己的。顾太太便想着,鸿才刚才虽然是对她很表示欢迎,可是亲戚向来是“远香近臭”,住长了恐怕又是一回事了。这样看起来,还是住到儿子那儿去吧,虽然他们弄了个丈母娘在那里,大家面和心不和的,非常讨厌,但是无论如何,自己住在那边是名正言顺的,到底心里还痛快些。
于是顾太太就决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伟民那里去。偏偏她这病老不见好,一连躺了一个多礼拜。曼桢这里是没有一天不闹口舌的,顾太太也不敢夹在里面劝解,只好装作不闻不问。要想在背后劝劝曼桢,但是她虽然是一肚子的妈妈经与驭夫术,在曼桢面前却感觉到很难进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桢现在对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点责任心罢了。
顾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经能够起来走动,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地不大舒服,曼桢说应当找个医生去验验。顾太太先不肯,说为这么点事不值得去找医生,后来听曼桢说有个魏医生,鸿才跟他很熟的,顾太太觉得熟识的医生总比较可靠,看得也仔细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桢陪着她一同去了。这魏医生的诊所设在一个大厦里,门口停着好些三轮车,许多三轮车夫在那里闲站着,曼桢一眼看见她自己家里的车夫春元也站在那里,他看见曼桢,却仿佛怔了一怔,没有立刻和她打招呼。曼桢觉得有点奇怪,心里想他或者是背地里在外面载客赚外快,把一个不相干的人踏到这里来了,所以他自己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