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大师林语堂-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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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地盖,一声不响。两人就这样一坐一整天。
他写了一首《念如斯》:
东方西子 饮尽欧风美雨 不忘故乡情独思归去
关心桑梓 莫说痴儿语 改装易服效力疆场三寒暑
尘缘误 惜花变作摧花人 乱红抛落飞泥絮
离人泪 犹可拭 心头事 忘不得
往事堪哀强欢笑 彩笔新题断肠句
林语堂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干瘦,老弱。女儿们领他们去吃香港有名的烧鹅,林语堂似乎恢复了些兴致,和外孙玩得不亦乐乎。刚刚吃完,他就开始吐血,医生说是由于身心疲劳引起十二指肠脱垂。养病期间,他态度很温和,凡事都自己来,精神很好的样子。有一次,太乙听见他偷偷地对翠凤说:“女儿各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们不要搞乱她们的生活。”太乙捂着嘴大哭不止。
1972年,按照“上下形检字法”编排的《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他说,这是他写作生涯的巅峰之作。李卓敏校长在序里写:“没有一部词典敢夸称是十全十美的。这一部自不能例外,但人们深信它将是迄今为止最完善的汉英词典。”林语堂喜形于色,兴奋地嚷嚷:“我工作完毕了!从此我可以休息了!”
他已经77岁了,但还不肯罢手,他说还要再编一本国语词典,家里人认为他的健康状况不理想,不准他再工作,他很失望地张张嘴,终于没有争辩。
林语堂老得很快,记忆力衰退,走路要靠拐杖,瘦得皮包骨头,青筋裂出来了。1975年,他80岁,被世界国际笔会选为副会长,同时《京华烟云》被大会推选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作品。
他给安德生编撰的《林语堂精摘》写序言说:“我喜欢中国以前一位作家说过的话:‘古人没有被迫说话,但他们心血来潮时,要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时谈论重大的事件,有时抒发自己的感想。说完话,就走。’我也是这样,我的笔写出我胸中的话。我的话说完了,我就要告辞。”
林太乙为了调解他的心情,对他说有中文印刷机的展览,出了很多新花样,他摇摇头说不想动。他写《八十自叙》,出了很多语法错误。以前在纽约,十来岁的太乙帮他打信,他说“Confucius”(孔子),要拼写出来。太乙抢着说:“不必!不必!我会拼的。”结果太乙打成了“Confucious”,他看了一眼说:“我早就料到你会多打一个‘o’。”
生命在慢慢逝去,他舍不得,他更敏感、更锐利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丽。风和日丽的气候,他流泪;鸟儿啁啾地鸣叫,他流泪。圣诞节,林太乙带他到百货店买礼物,大人小孩笑逐颜开,欢乐的圣诞歌回旋地播放,他努力睁大了浑浊的眼睛,不放过些微的快乐景象。他突然抓住柜台上的一串假珍珠链子,用干瘪的双手摩挲,上下看,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低低地抽泣。年轻的店员鄙夷地看着这位瘦小的老人。林太乙气得胸膛快要爆炸,她想对无知的店员说,你要读过他的书,知道他多么热爱生命,方才知道他为什么在掉眼泪。让他抓起一个个装饰品,对着这些东西流泪吧。
圣诞节过后,他的情况越来越糟。每次感冒或患痛风,就要失去一部分身体机能。他不能走路,不得不坐上轮椅。“我真羡慕你”,他对太乙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后来,他不会打睡袍上的结,女儿教他,他像个孩子一样耐心地学。半夜里掉下床,他爬不起来,静静地睁眼到天亮。
“爸爸,你怎么不喊我?”女儿心疼他。
“你白天要工作,我不想吵你。”
该来的总会来。1976年3月23日,林语堂大量胃出血,被送进医院急救,情况好转。三天后,心脏病突发。女儿们赶来,他半抬起手,像要抓住什么,用尽力气地喊了一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医生叫亲人们不要离开。
——打强心剂;
——肾功能失灵;
——脑部已经死亡,但心脏仍然跳动;
——心脏停搏;
最后的日子(4)
——心脏恢复跳动;
——心脏停搏;
——心脏恢复跳动;
……
一连9次,他尽了最后的努力,无可奈何地放弃了生命。他赤裸裸地平躺着,只盖了一个单薄的被单,他赤裸裸地出生,又赤裸裸地去了。
这已经足够,身后的繁华或是孤寂对这位相信善良、怜悯和热情的老人来说,已经不重要。就如泰戈尔说: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快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这小小的芦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
在你双手的不朽的安抚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
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有待充满。
***************
*《谁最会享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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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凭之程式,也由个人自定,印的也成,写的也成,写在连史纸上也成,写在茅厕里用的粗纸或信封上面也成。因为这文凭是最不要紧的事。”——《谁最会享受人生》
不当第一名(1)
中国有句老话——“三岁看到老”。
从孩提时代起,不安分,就像胎记一样烙在林语堂性格的深处。
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素来喜欢顺从自己的本能,所谓任意而行;尤喜自行决定甚么是善,甚么是美,甚么不是。我喜欢自己所发现的好东西,而不愿意人家指出来的。”
早在铭新小学读书时,小和乐自作主张剪掉了辫子。
辫子可以说是清政府的象征。清朝刚入关的时候,“留发不留人,留人不留发”,“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等血洗江南,才留起了一个朝代的辫子。光绪年间,虽然朝廷势微,规矩不能废。辫子仍然是那个时代男人们最普遍的装扮。
国父孙中山见李鸿章后,毅然剪下辫子,从此走上了救国之路。
在偏僻的坂仔农村,孙中山年幼的追随者,和乐,也毫不犹豫地砍掉了马尾。林至诚支持儿子,给他修剪了别致的西瓜头,短短的头发衬得小和乐又可爱又精神。他挺起胸膛,昂着小脑袋,故意在长辫子的同学师长面前走来走去,像初次打鸣的小公(又鸟)骄傲十足。
和乐的恶作剧更让学校的老先生们伤透了脑筋。
一次考试,和乐所在班级的同学齐刷刷地获得了高分,素来及不了格的几个捣蛋鬼也漂漂亮亮地交了考卷。老师们怀疑其中有鬼,琢磨着肯定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子偷了卷子。他们列了份清单,把嫌疑分子一个个叫到教员室,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和乐不在清单之列。
他成绩好,按老师的思维,拿高分的好学生总不会干坏事,尤其是偷试卷这种事,没有作案动机嘛!
和乐心里偷着乐,可表面上一如既往地读书、玩耍,看不出任何异样。老师疑心再大也想不到,屁大点的孩子,干了坏事还这么沉得住气。
老师们忙活了几天,始终找不出那个始作俑者,于是又怀疑是不是内部泄了密,疑神疑鬼,最终就不了了之。
后来林语堂写自传,颇为自得地披露了儿时的这桩公案:是他考试前一天摸进了老师的住所,偷看了试卷。他原是为了表示对考试的蔑视,所以让全班同学都拿了高分。类似的事情,他再也没干过,不是怕责罚,而是干了得意事却不能说出去,太难受了。
文如其人,和乐自小做文章就是自由派,讲究不了起承转合的八股气,老师批评说“如巨蟒行小径”。和乐把自己的作品瞧了好几遍,还是不知“巨蟒”何在,提笔就在朱色评语的旁边写了一行小字:“似小蚓过荒原”。教作文的老夫子气得半死,厉声训斥和乐。和乐小声嘀咕:“难道对得不工整吗?”“你!”老夫子睁圆了眼睛,半晌没顺过气来。
上了寻源书院,和乐的恶作剧升级了。
寻源书院的校长毕牧师是个市侩的美国人,一心来中国淘金。鼓浪屿当时刚刚发展,他瞄准房地产会兴旺,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地皮交易上。
毕牧师无暇顾及教学管理,又怕对上头不好交代,就直接借用修道院的那一套,把学生管得死死的,起码不会出乱子。他把校长室设在宿舍楼的对面,自己端坐其间,一面斜着眼睛,盯紧学生的一举一动,一手拿着算盘,劈劈啪啪地算计着地价涨落。这位美国人瞧不起中国人,却认为算盘是个好东西,几颗珠子上下,数目就一清二楚。
和乐进书院后,长久不能适应。算盘声日夜不停地从校长室传来,夜深人静的时候,颇让人毛骨悚然,好多学生睡不着,和乐做起梦来,全是算盘的声音。学生们敢怒不敢言。
和乐又起了反抗心。
毕牧师严令不准买消夜的点心,但是书院的饮食油水不足,过了9点,男孩子饥肠辘辘,不填点肚子,睡不着觉。校长室对着入楼口,带吃食进来,逃不过毕牧师的斜瞟眼。学生们急得抓耳挠腮,想破了脑袋,就是没有好办法。
和乐朝着舍友们一挑眉毛,“我有点子!”
毕牧师突然发现晚上外出的学生量增加了一倍,学生们空手出,空手入,说说笑笑,好不高兴。他直觉得有情况,眯起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学生,却没发现任何异状。
算盘声又响起。
和乐一群人在房间里笑翻了,可口的点心送入嘴,似乎狠狠地出了口恶气,吃起来特别香。和乐学毕牧师怀疑而无奈的神情,大家又放肆地哈哈大笑。“吵什么!快睡觉!”毕牧师扯着嗓门在下面喊。男孩子们捂着嘴,笑得更得意了。
角落里放着竹篮和绳子。
和乐们买了吃食后,就让留守的人用竹篮吊上去,自己再大摇大摆地从毕牧师的眼皮子底下走过。
办法很快传开了,个个寝室都备了竹篮。晚上,宿舍楼的背面,十几个篮子同时上上下下,堪称寻源书院一景。
和乐天资聪颖,书院的几门功课,如地理、英文、中文等,他觉得太容易、太简单了,晃几眼,就能考试拿高分。他的求知欲很旺盛,又有大量的业余时间,恨不得把全天下的书都看个遍。
毕牧师却想出各种各样的怪招来限制学生学习的自由,他规定,每天早晨8点到下午5点,学生们必须静坐在教室里,任凭教员摆布,不准看闲书、不准交头接耳、不准有意见。
和乐很憋闷,这和监狱有什么不同?
不当第一名(2)
兵来将挡,水来土湮。和乐自有办法。教员在上面讲得唾沫横飞,他在下面“听”得津津有味,手里拿的却是《史记》等所谓的闲书。教员们很喜欢这个认真听讲的好学生,总是让他起来回答问题。和乐早就打通旁边的同学,老师一发问,就有条子递过来。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得有条有理,十足的乖乖学生样。老师们很满意他的表现,常常表扬他听话,和乐不屑一顾,“听话?天下没有比听话更无趣的词了。”
他抱怨道:“上课和不上课的分别是,在假期,我可公然看书,而在上课的时候我只好偷偷地看书。”
背书作弊则是智力大比拼了。
有个教员特别喜欢让学生们背书,省事又可以混时间。可当天色渐渐晚了,学生又背得结结巴巴,他就很不耐烦,大发脾气。学生背书本来就紧张,被骂后,更是缩手缩脚,半天背不出一句话。和乐当然不会为背书所苦,但看不惯老师胡乱拿学生出气,想治治他。
教员怕麻烦,每次的任务都集中在两三页。学生们得站在回廊上等,唱谁的名谁就进里屋背。和乐钻的就是这个空子。他让先背的同学,以开门为信号儿,表明是书的前半部分,还是后半部分。如此这番,开了三四次门,别人就知道要背的是哪几页了。
寻源书院的死板教育让和乐厌烦。“我的中学教育完全是浪费。”林语堂回忆中学时光,只有落下这一句评语。
也因为这样,在别人还在不遗余力地批评私塾教育时,林语堂已经率先向填鸭式的现代应试教育开火。
他说:“我可以不需教员之指导而自行细读一本10万字的地理书,然而在学校每星期只需读一页半,而费了全年功夫才读完一本不到3万字的地理教科书。其余各门功课,都是如此。此外,强迫上课之暗示,或对教员负责读书之暗示,皆极为我所厌恶,因而凡教员所要我读的书我俱不喜欢。”
他还认为,所谓最优秀的学生,就是上课时揣摩老师的心思,说老师想让他说的答案;在考试迎合老师的意见,思想老师教导的思想,其实就是“教员腹内的扁带虫”。而考试成绩,不过就是数字的累积,没什么要紧。
林语堂是永远的第二名,他幽默地解释:“毕业第二名似是我一生学校教育中的气运,我也曾分析其因果如下。大概在各学校中都有一个傻小子,如我一样聪颖,或稍逊一筹的,然而比我相信积分,而且能认真攻读课堂内的功课而为我所不能的。我相信如果我肯在功课上努力一点,便不难得到冠军,不过我不干。第一,我向来对于课程不大认真。其次,凡做甚么事我一生都不愿居第一的。这也许是由于我血液里含有道教徒原素。”
在美丽的圣约翰,林语堂遇见了“一个真正伟大的人”——校长卜舫济博士。
卜博士是个“中国通”,娶了位温婉的中国女子。他是严格的清教徒,每天早祷会后,林语堂就会看见他夹着黑色公文包,绕校园步行一周,然后带领舍监查房。9点整,他分秒不差地走进办公室,风雨无阻。要是走出办公室,那一定是5点的下班时间了。卜博士的生活习惯和钟表一样准时,连看书也是一样,每年一本长篇小说,一个月一章,严格控制,决不少看,也决多不看。语堂从卜博士的身上,充分领悟到英国清教的精髓。
这一招后来被廖翠凤学来管理他的丈夫。翠凤在接受报纸采访时曾说,林语堂的作息时间就是按照英国绅士的做派,起床、刷牙、吃饭、工作,都是预先制定好了的。“语堂就是我的孩子,要是不这么办,就乱套了。”翠凤得意地埋怨道。
卜博士办事认真,待学生极好,林语堂从神学院出来,就是他的主意。他是真正的教育家,把西方的现代教育模式搬到了圣约翰。
林语堂的自由天性得到了任意的舒展,他积极参与各项活动,一个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