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煞 作者:叶兆言-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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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的舞会上。全民大跳舞,是新县长提倡新生活运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本地乡间流行着一种小秧歌,这种逢年过节在街头自发表演的舞蹈,被新县长赋予了新的寓教于乐的意义。提倡全民大跳舞的本义,是为了提高大家的身体素质。中日的军事对抗已经不可避免,作为地方官员,新县长觉得自己有义务,让所管辖的老百姓一个个都像牛一样结实,以便于在即将来临的抗战中,穿上军装便可能成为战士。每到周末,大街上拉着以往只有过春节才会有的彩灯,万人空巷。人们踩着锣鼓点子,兴高采烈地跳到半夜。
步入晚年的哈莫斯常常产生一种隔世的感叹,这是典型的老年人的心态。在年轻时,所有发生在中国的巨大变化,他似乎还能预料一些,可是到了风烛残年的垂老之际,他的思维开始跟不上社会发展的节拍,他的思路开始混乱,不止一次把已经过去了的历史事件混淆在一起。梅城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哈莫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时候,不过只有一条肮脏不堪的街道。那时候的梅城和中国其他的南方小城没有二样,落后保守充满着强烈的排外情绪,男人们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根辫子,这辫子曾经被西方人讥笑为猪尾巴,女人们则一律三寸金莲的小脚。跑起路来,像风摆荷叶一样晃个不停。几十年过去以后,哈莫斯重新走在梅城的大街上,他根本无法相信这座喧嚣的城市,确实就是过去的那座城市,小伙子在街上骑着租来的自行车,戴着小墨镜,小分头抹得油光锃亮,后面载着女学生一样的年轻姑娘。传统的旗袍两侧的开衩越来越高,用陈妈的话来说,就是高得露出了屁股才好。
保守这样的字眼已经不适合形容梅城人,离婚早已不是丑闻,改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由恋爱成了一句口头禅。大街上,从沿街的窗口里,用竹竿挑出了红红绿绿的女人内裤,肆无忌惮地晒着太阳。从女人的内裤下走过会不吉利的忌讳已不复存在,轻薄的男人们常常停下步来,仿佛看西洋镜一样,昂首注视那些红的绿的内裤,然后窃笑着议论一番。落伍的哈莫斯也失去了继续写书的兴趣,他陶醉于自己的藏书中,对梅城所发生的日新月异的变化越来越难理解。在大街上漫步的哈莫斯,和在书房里读着中国古书的哈莫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分别生活在中国的现实和历史两种不同的空间里。大街上的哈莫斯对梅城的现实充满了不理解和怀疑,而书房中的哈莫斯却对中国的历史五体投地,敬佩到了极致。从大街上走过的时候,哈莫斯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一座城市里,会出现胡大少这样的历史人物,会出现胡天和胡地,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定居,最终也成为这座城市历史的一部分。
战争说爆发就爆发了,日本人先是在华北,然后在上海,和中国的军队展开激战。很快华北沦陷了,上海沦陷,首都南京也让日本人占领。小小的梅城和大上海的租界一样,成了处于沦陷区中四面被日本人包围着的孤岛。由于梅城的别墅区住着不少西方人,有许多属于外国人的财产,日本人对梅城网开一面,一直让它处于十分奇怪的中立状态。提倡新生活运动的县长带着一帮游击队,沿着胡天当年逃窜的路线,和日本人顽强地周旋着,终于在两年以后,在狮峰山下,在日军和伪军的合围中,全军覆没,县长本人壮烈牺牲。
大量难民像饥馑的年代那样涌向梅城,结果梅城的物价在短期内,迅速飞涨,涨到了让穷人都快活不下去的地步。教堂门口,又一次架起了熬粥的大铁锅。为数众多的汉奸也跟着混入了梅城,他们到处煽风点火造谣惑众,结果本来就陷于混乱之中的梅城,变得更加混乱不堪,当对日本人就要入城的谣言开始感到厌倦的时候,物极必反的老百姓,干脆打心眼里希望日本人进城拉倒。人们开始像当年风闻日本人要来时,仿佛没头苍蝇涌向梅城那样,毫不犹豫地又一次逃向城外,日本人占领区的物价大大低于梅城,这一被广泛证实了的消息,严重地动摇了困守在梅城中义民们的心。本地居民和外来的难民越来越敌对,由于县政府已经不复存在,梅城的行政管理处于瘫痪状态,地痞流氓趁机滋事,他们趁火打劫,为抢占地盘一次又一次的火并。
在汉奸的操纵下,梅城中的自治会开始成立。哈莫斯拒绝了要他在自治会挂名的建议,他让陈妈将送来的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日本人用那种纯系和平的方式向梅城中渗透,他们脱去了军装,不带任何武器,像观光客一样偷偷地进入这座不设防的城市。为了消除梅城居民可能产生的恐慌,日本人为此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他们拆除了设在这座城市外围的封锁线,鼓励城里和城外的中国人之间进行贸易往来。一张由日本人出资所办的小报,以免费的方式向人们赠送。在报上,大肆宣传一种大东方主义的思想,同时不遗余力地煽动人们的仇西方情结。这些小报,尽管只是被人们拿回家包东西,或者当草纸擦屁股,然而对日本人有好感的情绪,正在潜移默化地产生着。
与世隔绝的哈莫斯,不明白世界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拒绝接受朋友们让他再也不要离开别墅区的请求。说实话,他并没有把日本人成在眼里。自从南京沦陷,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好几年都过去了,日本军队迟迟不敢开进梅城,被哈莫斯认为是对西方神话的惧怕,甚至当太平洋战争已经打响,他还认为那不过是日本人在吹牛。劈里啪啦的爆竹声也没有把哈莫斯震醒,当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开进梅城的时候,哈莫斯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直高喊着抗日救亡的中国人,会打着纸糊的彩色小三角旗,夹道欢迎日本人的进城。哈莫斯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临了不得不在别人的帮助下,退到人群的后面,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拳头捶击自己的胸脯。陈妈一边拍他的后背,一边埋怨他不该出来起哄:〃你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一把老骨头,也不怕让人给挤断了。〃
三名锡克教士兵被解除了武装,日本兵不仅横冲直撞冲进了别墅区,而且堂而皇之地宣布,将没收别墅区中一切属于协约国公民的财产。梅城中仇视西方人的情绪,令人难以置信地又一次被引发了,人们在自治会的率领下,失去理智地再次去放火焚烧教堂。日本人扮演着主持公道的救世主的角色,好像正是因为有了他们,中国人让西方人夺去的神圣领土,才得到了无条件的归还。为了庆祝别墅区重新归为梅城人所有,梅城的老百姓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学校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第一次意气奋发地走进近在咫尺,却从来没有参观过的别墅区。享有着特权的别墅区,长期以来都是梅城人的心病,人们既羡慕,同时又是非常地嫉妒它的存在,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子捡起一块砖头,扔向哈莫斯书房侧面的一块彩色的窗玻璃,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试一试那红红绿绿的玻璃,是不是能打碎。
哈莫斯的最后结局,是病死在离梅城不远的一个集中营里。这个集中营里关着许多国军的战俘,以及在中国南方居住属于协约国的外国人。这是哈莫斯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一个结局。一小队日本兵毫不含糊占据了哈莫斯的住处,他们把哈莫斯的藏书当作柴禾,扔进壁炉里烧,把桌子供着的一个汉朝的土罐,当作了尿壶。仆人们都被撵走了,剩下的哈莫斯和陈妈,赶到了下人的房间里去住。一个月以后,哈莫斯被送往集中营。临走的那大晚上,陈妈为他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暗暗落泪。就是在这最后的时刻,哈莫斯也没忘了失去绅士风度。他向那些占据他书房的日本兵要求带两本书走,一个胡子拉碴的日本兵先是一口拒绝,后来又随手扔了一本书给他。陈妈收拾行李的时候,哈莫斯在摇晃的油灯下面,戴着老花眼镜,聚精会神地读起那本书来。
显然哈莫斯只是做出了聚精会神的样子,事实上,他刚看了一会书,眼睛就开始强烈的疼痛。陈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塞进正收拾的包袱里,命令他早一点上床。哈莫斯一脸的委屈,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擦了一把脸,然后在陈妈的帮助下,洗屁股。陈妈为他洗完了屁股,闻见了一股强烈的尿臭,又换了盆水,替他清洗前面的部分。哈莫斯的阴茎已经萎缩成短短的一小截,在陈妈的拨弄下,没有任何反应。多少年来,哈莫斯和陈妈相依为命,两个人像一个人似的活着,谁也离不开谁。即将来临的分别让他们感到束手无策,流着眼泪的陈妈,想象不出没有了自己照顾的哈莫斯会怎么生活,她小心翼翼地替他洗着已经完全没有了男人欲望的玩意,洗着洗着,忍不住抽泣起来。
这一夜,哈莫斯和陈妈都无法入眠,都睁着眼睛等待天亮,这一夜,陈妈就没有停止过流眼泪。他们睡在一个被窝里,像热恋着的情人那样,哈莫斯朝天躺着,听凭陈妈抚摸着自己,感到一阵阵无可奈何。陈妈捏着他身上凸起的一把把老骨头,心疼地说:
〃你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呢?〃
哈莫斯无话可说,神情恍惚地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弹。他想象着自己刚刚见到陈妈时的模样。那时候,陈妈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他忘不了他第一次和她做爱的窘态。她的胸脯和臀部是那么丰满,欲火是那么炽烈。她把一个女人所能有的爱,全部都奉献给了哈莫斯。如今的陈妈已经到了更年期,灿烂的青春也正在接近尾声,做为男人,他知道自己的表现从来就不算出色,他知道自己甚至都不能算一个真正的男人。在这即将分别的时刻,哈莫斯突然明白自己是真正地老了,老得无可救药,老得充满了一股腐朽的味道。他想象着自己会又一次勃起,像个正常的男子汉那样,向陈妈竖起他的利剑,他想象着自己正在重新占有年轻的陈妈,年轻的陈妈也正渴望着他的占有,然而在想象的陈妈的呻吟中,他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一切都已经结束,一切都已经沦为历史。那个出身于英国平民家庭的男孩子,那个在说谎方面有着天赋,如鱼得水一般混迹中国官场的大骗子,那些汉学家的头衔和为数众多的汉学著作,那个被强大的中国文化淹没了的西方人哈莫斯,仿佛都没有存在过,存在的将是一段不断被人修改的历史,是一系列误会和故意歪曲。存在的将是梅城这座被人虚构出来的城市。存在的将是那些不存在。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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