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煞 作者:叶兆言-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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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将姑娘送进大牢,在梅城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如果说刚开始胡大少的狐朋狗友们还是出于一种义举,这种义举很快就演变成一种笑话。自从教案发生以后,胡大少是否已经留下种来,又一次成为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话题。由于灾民的离去,为胡大少挑选大姑娘的费用越来越高,人们不得不用募捐的办法来玉成其事。募捐成了胡大少的狐朋狗友们趁机大捞一票的借口,他们打着要为胡大少留下种来的旗号,到处煞有其事地招摇撞骗。甚至当胡大少拒绝继续扮演种人这一角色以后,形式上的挑选民女也并没有停止。传说中的胡大少有着过人的精力,一段时间内,人们相信他已经留下了足够的革命火种,二十年以后必将重整旗鼓,再一次天翻地覆,把洋人杀得人仰马翻。
许多胡大少热情的支持者都被蒙在鼓里,随着九月十五砍头日期的临近,矮脚虎突然从一个相好的男人那里得知,所谓轰轰烈烈的留种之事,事实上毫无任何结果。作为教案中的英雄,胡大少正被他的狐朋狗友们逐步忘却。〃你们这些鸟男人一个个都不得好死,〃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把那位前来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一脚从床上踹了下去。没有比利用一个即将被砍头的人名义,去榨取钱财更卑鄙的事,尤其当这位被砍头的人是大家心目中好汉的时候,矮脚虎跑上了大街,沿街搜寻那些打着为胡大少留种旗号大发横财的浑蛋,破口大骂扭住了便打。心里有愧的男人们抱头鼠窜,街上一簇一簇地全是看热闹的人群。秋高气爽,天气正在转凉,暴怒的矮脚虎气得满头大汗。
白白胖胖的矮脚虎向来乐意给男人快乐,她从来不会真心地拒绝谁。她一生中,最讨厌的事就是欺骗。从十三岁时被肉铺的小伙计诱奸以后,矮脚虎几乎让整条街甘心堕落的男孩子,都津津有味地品尝过她的滋味。她永远是街头无赖们谈得有滋有味的话题。二十岁那一年,矮脚虎第一次怀孕,怀孕都七个月了,她仍然和那些稚气未脱的男孩子在床上寻欢作乐。除了对胡大少,她对想学坏的男孩子们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她永远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拒绝那些迫不及待需要她的男孩子,生下来的婴儿尚没满月,初尝禁果的男孩子们,已经开始排着队,不顾一切地钻到了她床上,矮脚虎的小女儿在七岁的时候,被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夺去了性命,矮脚虎痛哭了一天一夜,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人也好像瘦了些,然而还没到第三天,她却又义无反顾地继续了她辉煌的放荡生涯。
过分的放荡丝毫也没有使矮脚虎变得衰老,人们不得不相信矮脚虎有一种不可告人的妖术,自从十三岁以后,除了不断地吹气似的胖出来,她就再也没有长高过。她不过是越来越成熟而已,成熟得像水蜜桃,撕破了一点皮,甜蜜的汁水就会流出来。在得知有人打着替胡大少留种旗号招摇撞骗的那天晚上,矮脚虎第一次梦见自己已死去好多年的小女儿。小女儿跟死去前一模一样,吵着要吃对门的豆腐花。矮脚虎发现时光倒流,不仅女儿的死是一场梦,甚至连过去的放荡岁月也都是一场空。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十三岁,肉铺的小伙计张三正试图用一串糖葫芦,孜孜不倦地想算计她的贞操。矮脚虎发现自己果断地拒绝了糖葫芦的诱惑,狠狠地给了张三两记耳光。天亮的时候,矮脚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次,她梦到了她戴上了草编成的花冠,然后被选中送进大牢为胡大少配种。在众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下,她装着很害羞的模祥,内心却像一条正在发情的母狗,恨不能立刻就能和胡大少搞上,立刻就能怀上他的种子。
等到矮脚虎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因为正憋着一泡尿,她充满柔情地揉着自己的肚子,有一种当真已怀上了胡大少的种子的感觉。她相信这是一种了不得的暗示,当天便不顾笑话地去找丁大爷,自告奋勇地要求见胡大少。〃你这块地里什么没种过,种什么也没用了,像你这样的骚货还能怀胎,恐怕全梅城的人,都要变成你的儿子,〃当她毫无羞耻之心地说出自己的意思时,丁大爷笑得不住地打嗝,拿矮脚虎寻起了开心。将近一打的大姑娘都不能开花结果,四十已出头的矮脚虎又如何可能老蚌怀珠。矮脚虎出乎意料地没有像往常那样耍野撒泼,她粘乎乎地纠缠着丁大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经过连续几天的纠缠,矮脚虎终于如愿以偿,春情荡漾地到了大牢里。她咋咋呼呼的突然出现,是死囚在掉脑袋前所能见到的,最后的也是最有看头的一场闹剧。时间是在大白天,丁大爷晃荡着那一大串钥匙,打开铁栅栏门的时候,关在大牢里的死囚们仍然没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面对多日不见胡子拉碴的胡大少,矮脚虎第一次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羞涩,她低着头,走到胡大少的面前,好半天才把头抬起来。没人听见她对胡大少说了句什么,反正她突然回过头来,瞪着眼睛对其他人喝斥道:〃有什么好看的,都闭上你们的狗眼!〃胡大少犹豫着不知所措,半天过去了,矮脚虎陡然结束了羞答答,她用手指着胡大少的裤腰,直截了当地说:〃老娘我都送上门来了,你还有什么好害臊。〃
没人能清楚地知道,他们怎么就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把事情十分麻利地办成了。矮脚虎显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她甚至什么衣服也没脱,就把处于坚决拒绝状态的胡大少,推坐在地铺上,然后撩着裙子再坐在了他身上。由于在整个过程中,矮脚虎一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别人,别人也就不好意思老是偷眼看她。愤怒的胡大少始终想把矮脚虎推开,但是推推搡搡来来去去,临了却是谁也不再愿意动弹。在大家还不曾十分明白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矮脚虎已经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因为她站起得太突然,裤子已褪至一半的胡大少,甚至来不及将裤子拎好。丁大爷亲眼目睹了胡大少尚未完全软下去的大家伙,忍不住哈哈大笑。丁大爷的大笑引得其他几位死到临头的人一起跟着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你娘和你爹不这样,哪来的你们这些杂种!〃矮脚虎风风火火地说着,临走前,隔着铁栅栏对胡大少信誓旦旦,〃我一定给你生个儿子,老娘我说话算话,你放心地去死好了。〃
矮脚虎从此以胡大少的遗孀自居。从大牢里出去的路上,她就坚信自己已经怀孕。她果真变成了一位贞节的女子,因为此后再也没听说过有什么男人占过她的便宜。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人们才最终相信,那个在男人身底下放荡无羁的矮脚虎,一去不返已不复存在,老天爷也许是有心成全她,在胡大少被砍头示众的五个月以后,她挺着大肚子在街上走来走去,傲气十足神气活现。她一遍遍毫不害羞地向人们讲述她怎么得胎的经过。好像事先就知道自己肯定怀的是儿子一样,胎儿还在她肚子里酝酿之际,矮脚虎就开始向他灌输对洋人的仇恨。她挺着大肚子,围绕着正回荡着新运来的大钟钟声的教堂,没完没了地转圈子,在胡大少被砍掉脑袋的那片空地上,嚎啕大哭诅咒发誓。有一次,她甚至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正在做礼拜的教堂,肆无忌惮地发泄她的愤怒。在回荡着的钟声中,她咬牙切齿地大喊大叫,吓得做着礼拜的教民一阵阵哆嗦。
九月十五那天,真正露脸出风头的,不是胡大少,也不是其他七位一起砍头示众的案犯,而是身穿一身白孝服的矮脚虎,事实上,距离矮脚虎去大牢找胡大少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因此、当矮脚虎从人群中挤到胡大少面前,对他大呼自己肚里真的有了他的儿子的时候,胡大少也只是将信将疑,不可能太当真。看热闹的人,多得像过节,浪潮一般地涌过来涌过去。和胡大少一样,矮脚虎也是上无老下无小,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胡大少看着矮脚虎那一身近乎滑稽的打扮,一时不明白她这究竟是为谁带孝。好半天以后,他终于明白了矮脚虎的用心所在。
〃死鬼,你放心去好了,〃矮脚虎拍着自己的肚子,对胡大少喊着,〃二十年以后,你儿子将跟你一样,跟你一样是条响当当的好汉。〃
人山人海人声鼎沸,然而那天几乎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听见了矮脚虎的这句后来传诵一时的名言。大家像传递什么特大新闻似的,一层一层地把这话的意思,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传过去。结果原来只是挤着想看杀头热闹的人,都踮起脚来,想亲眼目睹目睹穿一身白孝的矮脚虎的风采。行刑的刽子手老康开始给犯人喝饯行酒壮胆,矮脚虎突然又一次窜到胡大少面前,让他为未来的儿子起个名字。
〃是得起个鸟名字,真是我胡俊瑞的儿子,当然得有个好名字,〃胡大少跪在那,憋足了一口气,咕嘟咕嘟喝完了一碗酒,仍然是将信将疑地看着矮脚虎,〃真要是有儿子的话,就叫他娘的胡天好了。〃
围着的看客齐声说这名字好,又嚷着起哄,让胡大少再起一个名字,因为谁也说不定矮脚虎肚子里就不是双胞胎。〃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胡大少,一个名字也是取,两个也是取,趁便一起取了算了。〃
胡大少想了想,不耐烦地说:〃要是有两个的话,就叫胡天胡地,老大叫胡天,老二叫胡地。〃
又是一片声地喝采叫好。这时候,赶来监斩的储知县已经不耐烦,煞有介事地示意开斩。身穿大红褂子的老康,端起青边大海碗,把满满的一碗酒直着脖子灌下去,然后把碗朝边上一扔,举刀就砍,第一个被砍下脑袋的是老二,在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老二的脑袋已经像个皮球似的向人群滚过去。紧接着,接二连三的人头,随着磨得发亮的大刀一闪,随着刽子手老康身穿大红褂的身段的挥舞,东一个西一个胡乱滚着。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动,突然就像遭了雷劈一样。纷纷向四处散开。转眼之间,只剩下胡大少一个人。刽子手老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向他接近。
〃日他娘的,给爷们叫声好——〃胡大少嘴里的好字刚出口,雪亮的大刀已经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人们只看见矮脚虎展开了衣服的下摆,像只鸟似的飞了过去,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灵敏,兜住了在空中打了个滚,正往下落的胡大少的脑袋。雪白的孝服,顿时被鲜血像一幅画一样地染红了。没有了脑袋的胡大少仍然跪在那,像一截留在地面上的树桩。矮脚虎兜着他的血淋淋的脑袋,走到不屈的胡大少身边,呆呆地看着还在汩汩往外冒血的颈子。
〃二十年以后,〃矮脚虎一口气憋了好半天,终于歇斯底理地对着天叫起来,〃二十年以后,你儿子一定会给你报仇!〃
卷二:被绑架的浦鲁修教士或葬礼辉煌
著名的胡大少被砍头,实际上开始了梅城新的纪元。一个多月以后,胡地诞生了。八个月以后,胡天也诞生了,胡天胡地这两位异母兄弟的诞生,注定将成为梅城历史上的大事件。和胡天还未出娘胎时就已经大名鼎鼎不一样,胡地这一后来听了和胡天一样让人生畏的名字,则是裕顺媳妇在儿子七岁那一年的胡大少忌日才定下来。以出生的时间顺序计算,胡地应该是胡天的哥哥。习惯都说先有天后有地,天已经被弟弟占去了,哥哥只好屈居地的位置。胡天胡地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成为梅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们将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壮大,殊途同归,都注定在不久的将来,短暂主宰了梅城的命运,名震八方显赫一时。
哈莫斯:《梅城的传奇》,远东出版社
第一部分
说到底,土匪不过是那些处于逆境的人们,他们对所处的环境尽可能作出适当的反应。在弥漫全中国各社会阶层的野蛮而没有保障的普遍氛围中,土匪和其他人一样,只能把希望置于自己身上。
贝思飞:《民国时期的土匪》,上海人民出版社
五月的一个清晨,穿着黑布长袍的浦鲁修教士沿着每天走过的路,在黎明的灰色中散着步。通过散步来迎接天亮,这是他近十年来,接受了省城的一位名中医的忠告以后养成的习惯。潮湿的雨季提前开始了,虽然一夜没下雨,地面上湿漉漉仿佛正在冒水。街上几乎没什么人,老态龙钟的浦鲁修教士蹒跚地走着,一边咧嘴皱眉头。严重的风湿疼痛困扰着他,在梅城待了几十年以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骨头正在悄悄地生锈。也许教堂的地下室过于潮湿,也许长年累月的不见阳光,每次雨季来临以前,浦鲁修教士便感到身上所有的关节部位都在发霉,都好像散了架子一样不听使唤。
〃神父,散步啦。〃偶尔碰到一个熟人,停下步来向浦鲁修教士问候。
浦鲁修教士不时地扭过僵硬的脖子,用地道的梅城方言和对方招呼。他已经习惯了人们称他为神父,因为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没人在乎天主教徒和基督徒的区别。天色昏暗,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大雨。浦鲁修教士茫然地走着,浑身的关节吱吱咔咔地响着,一阵阵疼痛使他心烦意乱,丝毫也没注意到有两个陌生人,正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一高一矮两个陌生人,早在浦鲁修教士从教堂出来的时候,就一直跟在他后面。高的那位戴着破草帽,帽沿低低地压在眉毛那里,眼睛滴溜溜转着,始终盯着浦鲁修教士的后脑勺,陷于关节疼痛之中的浦鲁修教士,直到被一泡尿憋得忍不住,才意识到那两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的存在。他站在墙角边,想等两个陌生人消失以后,痛痛快快方便一下。
两个陌生人被浦鲁修教士的突然回头吓了一大跳,他们连忙把眼睛挪向别处,装着没事一样地站在那东张西望。经过一段时间的僵持,高个陌生人向矮个子悄悄地说了句什么,调头走了。两个人的影子刚刚消失,浦鲁修教士急不可待地撩起黑布长袍撤起尿来,随着哗哗的声音,一位虔诚的女教民从另一头走来,刚想和他打招呼,陡然明白他正在干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浦鲁修教士为自己的举止失态感到羞愧,尽管是地方就能撒尿,这几乎是梅城男性公民的专利。何况浦鲁修教士已经老态龙钟,患有轻度的老年人常见的前列腺炎,但是光凭一个老字和不能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