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 莫言-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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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用他的微笑督促我,地用他的奸笑督促我。大奶奶,为了比你的眼睛更珍贵的东西,我要动手了。只有剜掉你的眼睛,才能证明我的勇敢和忠诚。我铁了心,举起了小刀子。
这时,一直躲在墙角闷声不语的瞎子德重大声说:“德健兄弟,你别下手,让我来,让我来剜掉这个老杂种的眼睛。”
我坚定地说:“不行,这是表哥分派给我的任务!”
他用马竿顿着方砖,阴森森地说:
“让给我剜!你们这些有眼的,哪里知道我心中的仇恨!”
他拄着马竿,准确无误地走到我的面前,伸出一只生着修长手指的、苍白的手。我感到没有力量违背他的意志,便把被我的手汗濡湿了柄儿的小刀子递到他手里。
瞎子像长了眼睛一样,迈着大步走到大奶奶面前。他把马竿靠墙放了,伸出左手,揪住大奶奶的头发,使她浮肿了的脸仰起来,他的右手,攥着刀子,一点点凑近大奶奶的眼眶子,刀尖将细微的感觉准确地传达给瞎子,使他操刀无误。我看到那柄小刀像条小银鱼儿一样,绕着大奶奶的眼眶子游了一圈,紧接着刀尖一挑,一颗圆溜溜的乌珠,便跳出了眼眶。用同样敏捷的手法,他挖出了大奶奶的另一颗眼球。可怜大奶奶一双慧眼,顷刻之间变成了两个血窟窿。
“瞎子,干得不坏!”地点头赞许道。
在瞎子挖眼的过程中,她竟然没出一点声响。只要是活人,遭此酷刑,那怕意志如铁,也难保不出一声。所以,我断定大奶奶在挖眼之前,就被哑巴给一脚踹死了。挖死人的眼睛,算什么勇敢?天大一个便宜,竟被瞎子给捡了。我感到十分沮丧。天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用安慰的口吻说:
“小老表,不要沮丧,想挖眼睛还不容易吗?”
但事实并非与我想象的一样。大奶奶并没有死,第二天大清早,她凄厉的叫骂声,便把我们吵醒了。
这一夜我们三兄弟没有睡觉,与天跟地一样,我们睡在大爷爷家院西侧那个干草垛旁,那原本是老狗的地盘,但我们身上的腾腾杀气,早把那条老狗吓跑了。我们拉开干草,铺在地上,并着头大睡。
这种野蛮的露宿富有刺激性,呼吸着大量的新鲜空气,百无遮拦地抻胳膊踪腿,宽松和谐,大有益于健康。我感到跟着二位表哥干事情必将有无限光明的前景。我的表现还不够好,明天应该好好表现。
大奶奶在曦光中嚎叫着。我纳闷她为什么还敢活着,我怀疑是否有什么野鬼附了她的身。
天和地同时跳起来,根本不理睬大奶奶的鬼哭狼嚎,率着我们三兄弟,跑到河边,洗了脸,漱了口,又把嘴扎到河里,咕嘟嘟汲了个饱。
我走起路来,水在胃里“咣当”响,这也是一种新的感受。
天和地不提吃早饭的事,我们也不敢问。
天和地指挥着我们,把大爷爷的脑袋割下来,放在河水中漂洗得干干净净。天还有一柄精致的牛角梳子,把大爷爷下巴上的胡须梳理得根根通顺。然后端端正正地放在桥头正中,让每一个走上石桥的人都能看到。
太阳冒红时,天命令我们把大奶奶押到桥头堡前。大奶奶不肯走,我们找了一根杠子,穿在她被反剪着的双臂间,将她抬了过来。
这天正逢着集日,外村的人不知道桥头管家发生了大变故,所以照旧来赶集。不论是挑着担的,还是提着篮的,一走近桥头,都要怪叫一声,跳一跳,转身欲跑。大爷爷的头颅吓破了他们的胆。这时天和地就吼一声:“站住,哪里逃!”
我们已经从第一个卖猪肉的屠户的箩筐里抢来一杆秤,一把割肉的刀子。我们逼着那屠夫从拴在桥头堡马柱上的大奶奶身上往下割肉。那屠户是个强悍的人,我们抢夺他的家什时他还有些小小的反抗。天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摸了摸他的秃头顶,这老家伙一下子就萎缩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祖爷爷们,秤,我不要了;刀也不要了;两百斤猪肉,算我送给你们的军粮,只求你们放我走。”
天笑嘻嘻地说:“我要考考你的本事,”他指指疯叫不止的大奶奶,继续说,“我们判了这个老婆子凌迟罪,我要你一刀从她身上割下四两肉来,割多了,我们就割你的肉,割少了,你再从老婆子身上割,一直割足四两为止。”
屠户连忙跪倒,磕头作揖。他的头碰得桥石发出很响的声音。
他哀求着:“祖爷爷们,饶了我吧。我是个杀猪的,割猪肉行,割人肉不行。”
天说:“你不要太谦虚了。猪和人都是哺乳动物,能杀猪就能杀人,会割猪肉,就没有不会割人肉的道理。问题在于你没把道理想清楚。你总认为人是杀不得的,其实这是陈腐的偏见。人生来就是被杀的,你不杀她,我就杀你。”
地气冲冲地说:“你跟他费那么多口舌干什么?”他抢过杀猪刀,在桥头石柱上反复磨了几下子,磨出一些“嚓嚓”的声响。然后,他用刀背敲着屠户的秃头,问:“割不割?”
屠户被地用刀背敲得节节下缩,身体上全是皱褶,好像一条吐尽了丝的蚕,正在变成一只蛹。他硬着舌头和嘴唇说:“我割,我割。”
我们看到屠户摸起他用惯了的刀,手指哆嗦胳膊哆嗦连眼珠子都哆嗦着,哭一声,迈一步,身体一侧歪,终于挪到了大奶奶面前。被挖了眼的大奶奶比鬼还吓人。两个黑窟窿里流出来的血一直淌到她的腿上,散发着生冷的腥臭味儿。屠户的手一触到大奶奶的身体,她就发出一声令人毛发倒竖的怪叫。我又一次感到大奶奶早已死去,附着在她的尸身上发出怪叫的,是一个妖精。我甚至想把我的感觉对屠户说说,让他大胆地下刀子,干完了这桩事,我们也该去找点东西填填肚子。我真切地感到饿了,也感到二位表哥玩的把戏有点无聊。屠户突然扔掉刀子,转身就跑。从他的跑姿上我感到他好像被魔祟住了一样,他一定用了全部的力气试图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但速度却像蛆爬一样。
天叹息一声,道:“朽木不可雕也。不争气的东西。”
地没容天的话音消散,就用只手把胸前的花机关一顺,啪啪啪,一个点射,将屠户放倒在桥上。屠户抽搐成一个圆球形状,打了几个滚,掉到河水中去了。
随后那些来赶集的,有被逼割了大奶奶肉的,有下不了手想逃跑的——逃跑者都跟屠户同样下场——有当场被吓死的——虽然表现形式人人各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这就是——恐惧。惟有一个例外,是一位胳膊挎着竹篮子的中年妇女。她走上桥头时,桥面上的人血已经流成了小溪。桥头上的恶消息已经迅速扩散出去,没人敢来找霉头了。所以,她踩着血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时,我们就对她格外敬重了。天依然笑嘻嘻地拦住了她,说:“大姑,要过桥先割她四两肉,这是规矩。”
她抿嘴一笑,腮上显出两个像杏子那般大的酒涡涡。她明眸皓齿,乌发长颈,虽近中年,但依然魅力无穷,较之我们家族中那些姐妹们,别有一番风景。她朗声道:
“孩子们,想的好主意!”
天道:“好的还在后头呢。”
她说:“我等着看呢。”
地说:“别跟我们磨牙。”
她伸出洁净的手,说:“你们替我割吧,别弄脏了我的手。”
地说:“别耍滑头。”
她说:“孩子们,真要老娘动手吗?”
地说:“看看你的本领。”
她把篮子递给我,让我帮她提着。伸出几个手指,从篮子里捏出一张鲜荷叶,裹了那沾满脏血的杀猪刀柄。转眼间,就从大奶奶身上旋下一块肉,用刀尖挑着,说:“孩子们,称称吧。”
地用秤勾子挂着那块肉,一称,佩服地说:“果然是好刀法,正好四两。”
她说:“给我把肉包了,拿回家去包饺子吃。”
地从篮子里揪了一张荷叶,包了那四两肉,扔回篮子里。
她接过篮子,说:“你们这玩法并不新鲜。”
天说:“我们知道这玩法不新鲜,我们不过是执行我娘的命令罢了。”
中年女人走了。天打了一个哈欠说:“无聊,太无聊了。”
第八章
我们的父亲对我们讲述了他追随着他的两位表哥在北虹出现后的当天夜晚和第二天早晨残杀了他的大爷爷和大奶奶的经过后,便扛起锄头下了地。我们清楚地知道,要让我们的父亲再次一气连贯地讲完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了。父亲适才讲述时,使用了十分统一的第一人称,这是罕见的现象,罕见的现象难以重复。
根据我们的经验,从那场大劫难中苟活下来的人,头脑总是有些混乱。突出的表现就是那混乱的人称。人称的混乱说明了他忽而站在现在的立场上,忽而又站在过去的立场上。他忽而是沉浸在对历史的回忆中自言自语,忽而又变成一个对晚辈讲述历史的长者。我们坐在通风良好的宽敞的门楼里,目送着钢铁般坚强的父亲光膊赤足走向被强烈阳光照耀着的田野,感到我们自己的灵魂像被雨水浸泡过的草纸一样苍白。轰轰烈烈的食草家族辉煌的历史已成为过去,过去的一切是那样的丰富那样的千头万绪。真正对过去的一切感到混乱的其实是我们,而不是我们的父亲。一个能够宛转自如地不断变换着视角讲述历史的人,怎么可能头脑混乱?一个把一件事情连讲十遍而仍令听众感到趣味无穷的人怎么可能头脑混乱?父亲的头脑像镜子一样清楚。
他没有向我们说明那位最后出现在桥头上,准确地切割了我们的大老奶奶四两肉的中年风流女人的来龙和去脉。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宛若天上的一道彩虹。我们曾想到她可能与二姑奶奶有关系,我们也曾想到她就是那道诡异而美丽的北虹的化身。在那个时代里,人指缝里生长着粉红的蹼膜,狐狸能把唾液锻炼成熠熠发光的仙丹,黄鼠狼能指挥女人唱歌跳舞,出现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人又算什么?
第九章
后来,父亲说,天和地突然变得垂头丧气,好像一群努力工作着的下属受到上司的痛斥一样。这种零刀把人割死的把戏原来并不是什么创造。父亲说他的两位表哥沿着青石街道懒洋洋地向南走去,把垂死叫嚎着的大奶奶扔在桥头上,再也不管不问。父亲与他的二位堂兄弟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却像中了魔法一样,紧跟着天、地往南走。家家的狗都夹着尾巴怪叫着,根本不敢跑出家院。父亲说哑巴德高不断地捡起路边的石片,投掷到街道两侧我们那些叔叔伯伯家里去,好像他对这些自家的人有着深仇大恨。父亲说瞎子德重用竹竿探索着道路,走得像风一样快。
他们一行走到村南,在当年我们的老爷爷抛弃二姑奶奶的虫巴蜡庙前停住。天挥枪打死一匹野兔,地打死一只肥胖的大獾。开剥兽皮、清洗兽肉的任务由德高承担,拢集柴草的任务由我承担。瞎子陪着天、地说话。
父亲说等他拢来一大堆柴草时,听到两位表哥正在大笑。地用脚踢着瞎子的屁股说:“果然是好法子,明天就试试。”
天说:“事不迟疑,吃过肉就动手。”
父亲说他对那位阴险的瞎眼堂哥一向不满意,见他得到表哥们的赞赏,心里很不痛快。正好这时哑巴肩着剥去皮的獾、拎着褪去皮的兔,浑身水淋淋地走过来,父亲便对他做了几个手势,使了几个眼色,激起了他对瞎子的满腔怒火。父亲说哑巴把兽肉往草上一扔,便扑上去掐住瞎子的脖子。瞎子全无提防——有提防也难抵哑巴的蛮力——当场被按倒在地。天和地愣了半晌,才冲上去营救。他们每人拧住哑巴一扇耳朵,好不容易才把他挣起来。哑巴的手卡在瞎子脖子上不松,天用枪托子敲了哑巴的鼻梁——鲜血进流——哑巴去捂鼻子,瞎子才算得救。父亲说瞎子脸色青紫,如果有眼珠,早就凸出来了,幸亏瞎子没眼珠。
天伸手在瞎子鼻孔处,试了试。然后又骑在瞎子身上,用双手挤压他的胸膛。瞎子长出了一口气,活了过来。
父亲说地连抽了哑巴十几个耳光,哑巴捂着腮帮子,红着眼珠子,但始终未反抗。
他们点着火,烧兽肉。烧得半生不熟,胡吃一通。吃饱后,天和地肚皮朝天躺在干草上,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
父亲说天说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人一对一,一人头上顶颗星。
地说那纯粹是胡说八道,譬如说我们随时都可以宰人,但并没有看到人死星落。天说那些流星不就是在落吗?地说那不是落,是星星搬家。
半生不熟的兽肉在我的胃里翻腾着,父亲说,几匹野狗在草丛中潜伏着,伸着鲜红的舌头,盯着我们吃剩的肉和那些红殷殷的骨头。
天和地争论够了星星又争论地上的石头,由石头又及庙上的瓦片,由瓦片又及蹲在庙顶上的乌鸦。他们的争论起初还有意思,后来就变得很枯燥。父亲躺在干枯的草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父亲说夕阳西下、大地一片血红的时分,天把他揪了起来。天说起来起来,吃饱了睡足了,该干正事去了。父亲揉掉眼上的眵站起来,看到自己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他说他突然想起曾听老人们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于是他看到了天和地那格外清晰的大影子,有力地证明着这两位表兄不但是人而且是有大本事、大造化、大福气的人,父亲说影子重的人福气大,影子浅的人福气小。
天和地散漫地往村子里走,父亲他们跟随着。临近村头时,傍晚的风吹得草梢乱点,那几株叶子金黄的栗子树干叶万叶婆娑起舞,好似满树金蝴蝶。父亲说往常每到这时候,南北方向的青石板道上有很多捧着粗瓷大碗喝粥的人。现在连一条人影也没有,偶尔有一只野猫穿街冲过,身影油滑,好像一道电流。父亲说他再次感到没意思起来,路过家门时,他甚至想逃脱掉,回到那跟堂姐妹们厮缠打闹的往日生活中去,但他没有逃脱。他感到跟着二位表哥寸步不离是无法违抗的命令,当然并没有任何人给他下命令。
一丝不挂的痴呆儿德强蹦蹦跳跳地在石街上出现了。父亲说痴子德强那时有十三岁,个子约有三尺高。他生下来就没穿过衣服,但那身肉却粉红色、油漉漉的,活像个人参娃娃。
他拦住天和地的去路,咬着舌头说:“喝汤、喝汤。”
连一直阴沉着丑脸的地也露出了很温存的笑容。
痴子德强继续重复着:“喝汤,喝汤。”
天和气地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