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 莫言-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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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狗子举起石片,在考察队员脸上剐出了一条大口子,哗哗啦啦往外流血。
女考察队员举起青狗儿,掷到湖水里。一群彩球鱼包围上去。
我嚎叫了一声。要不是两位女考察队员拽住我的胳膊,我一定跳到湖里去啦。她们说:
“这样的破孩子要了干什么?”
她们像绑架一样把我拖到架在湖边的帐篷里。那位脸上受伤的女考察队员跟着我们进了帐篷。她的脸上还流血。两位女考察队员一个劲地揉搓着我的手,焦急地向我打听着县里的情况,我说我通通不知道。受伤的女考察队员打开保健箱,找出一块长条形的橡皮膏,贴到伤口上。血不流了,但她的嘴巴被橡皮膏牵扯,呈现出温柔的倾斜状。我马上回忆起若干往事。
三个女考察队员不由分说地剥掉了我的衣服。她们自己也飞快地剥掉衣服,她们说:
“穿着衣服,总是妨碍说话。”
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我们赤裸裸地坐在一起,我的心境立刻就变得异常宁静而温馨,逝去的往事像源源不断的流水涌到了我的嘴里,话语自动地跳出来,根本用不着我费尽心思去寻章找句。
正说得热闹,青狗儿浑身流着水站在帐篷门口,手里提着一条用阿菩树的肉质枝条拧成的鞭子,阴鸷地冷笑着说:
“臭婊子们!臭大粪!我就知道,你们只要钻进帐篷就要装神弄鬼!”
我又羞又恼,抄过一件汗衫就往头上套。青狗儿拦腰打了我一鞭,几乎把我打成两截。
“今天,我要替俺娘报仇雪恨!”他咬牙切齿地说,鞭子在他手里扭动着,由绿色变成红色,由红色变成紫色,由紫色变成蓝色……
“青狗儿,我没干坏事啊!”
“丢人!”他一鞭把我手捧着的那件汗衫打成两片,像用剪刀铰开一样齐的茬口。
“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谁的汗衫?”青狗儿嘲笑我。
我一只手拿着一片红色的汗衫,汗衫上洋溢着受伤的女考察队员丰满乳房的气味。
“你穿上衣服,”儿子命令我。
我穿上衣服。我一穿上衣服,女考察队员就显得局促不安,红晕上了脸,连乳头都涨红啦。她们也慌慌张张地找衣服。
儿子笑着说:
“爸爸,你看看我怎样教训这些臭娘们!”
他抡起毒蛇般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女考察队员们。一鞭一道血痕,一鞭一声巨响。女考察队员们被抽得遍地翻滚,鬼哭狼嚎。
我跪在青狗儿面前,替无辜的女考察队员们求情。
他把鞭子缠到腰上,余恨未消地说:
“滚起来吧,要不是我爸爸下了跪,我非把你们的屁股打成八百六十瓣不罢休。”
女考察队员们都把头埋在金丝黄草里,她们的脊背肿胀,红道紫道,赤身裸体就跟穿着花格子衣服差不多啦。
我转眼看着腰束毒蛇鞭子、戗立着一头乱发、小妖一般的儿子,心里汹涌着两种感情:一种是对儿子的仇恨;一种是对女考察队员们的深深的怜悯。我想,一个人要是丧失了人性,哪怕是个孩童,也会干出比野兽凶残百倍的坏事。
“对你们必须这样!”儿子愤怒地驳斥着我的想法。
他不但监视着我的行为,而且监视着我的思想。早知如此,何不——
“你休想!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休想!”他拍拍腰间的鞭子,又补充道,“用李大妈的话说就叫做:”同志,晚啦!“‘
女考察队员们搂抱在一起,互相舔舐着身上的鞭痕,那一道道鞭痕就像彩色的奶油一样被飞快地舔光啦。
她们美丽光洁的肉体重新展现在我的眼前,还是一个赛过一个的体态风骚、容貌姣好。
“阿姨们,你们快穿衣裳,我爸爸动了邪念啦!”青狗儿调皮地说。
女考察队员用鲜红的舌尖抿着嘴唇,慢腾腾地穿衣服。穿了小件穿大件,好像总也穿不完,好像要把全世界的衣服都套到身上一样。
她们的态度转变与我儿子的态度转变都让我迷惑不解。儿子在她们怀抱里窜来窜去,摸摸这位的乳房,亲亲那位的脖子,好像儿子见了娘一样。我孤零零地站在一边,感到从没有过的尴尬。
在离帐篷不远的树丛里,停泊着三位男考察队员的尸体,他们的尸体用一层层树皮包裹着,翘首翘尾,好像三条小船。
我们跟随着女考察队员们寻找那种白色的小蘑菇时,发现了男考察队员们的尸体。不唯我大吃一惊,连女考察队员们也大吃一惊。
据她们说,进了红树林子的头一天,她们就与他们走散了。当时她们三人哭得死去活来,感到塌了半边天。她们费尽心思寻找他们,自然没找到。几天后的一天,一架直升机出现在湖面上空灿烂的阳光里,螺旋桨扑扑棱棱地旋转着。直升机缓缓地降低高度,机器掀起的彩色狂风吹皱了湖水。三个女考察队员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失踪的三位男队员坐在直升机里。她们兴奋得哭了起来。直升机落地支架上绑着巨大的浮筒,看样子准备在湖面上降落。
“后来呢?”我焦急地问。
腮上贴着胶布的女考察队员叹息一声道:
“直升机扎到湖水里去了。”
“人哪?”
“飞机都扎了下去,人还能跑了吗?”
“可是他们的尸体是谁打捞上来的?又是谁用树皮把他们包裹起来的?”
“打捞他们尸体的人包裹了他们,包裹他们尸体的人打捞起来他们。”
没想到脸上贴胶布的女考察队员如此巧妙地回答了我提出的问题。事情确实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复杂。
儿子跟女考察队员的关系已经十分融洽。他在她们身边穿来穿去,拍拍屁股抱抱腿,搂着脖子亲亲嘴,全是孩子的鬼把戏。
我弯下腰去,逐一观察着三位男尸的脸。树皮色如松香,虽然很厚,但光线能透进去。这三个人无疑成了三个巨大琥珀的内核,千年万年都难以腐烂了吧?难道这会是树皮吗?不是树皮那些清晰的纹路如何说明呢?他们的神色都很平静,看来被包裹之前他们并未遭受太多的痛苦。我用指头弹弹,他们的外壳坚硬,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们从阿菩树下采了许多像大拇指那般大的洁白小蘑菇,放到一只钢精锅里,点燃了火。女考察队员们用的火柴是她们自己制造的,火柴头是硫磺颜色,火柴梗好像是阿菩树的细枝做成的,充当木柴的,是包裹男考察队员的那种像树皮的东西。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一点烟也没有。我们嗅着香喷喷的火味。鲜蘑菇的味道从锅缝里溢出来。
太阳又大又红,贴近了湖水,成群结队的天鹅从高空下降,落到湖里。血红的湖水和太阳的红光交相辉映,把天鹅们都染红了,它们的脖子像一根根弯曲的红肠。远远近近的阿菩树也都鲜艳夺目。彩球鱼浮到水面上,喷气,旋转。我生来还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美丽辉煌的景色。
一位女考察队员操着一架高级照相机,选取着不同角度,拍摄着落日、湖光、美树、奇鱼与梦幻般的大鸟。
太阳刚刚落进湖里,月亮紧跟着就升起来了。月亮也大得出奇,红得出奇,连月中的桂树和楼阁也被红色淹没了。
白蘑菇的鲜美味道随着月亮的出现愈加浓重起来,差不多万籁俱寂,我们听到的只有白蘑菇在锅子里翻腾的声音和间或响起的天鹅用葱绿色的嘴巴搅动湖水的声音。
一点点风都没有,阿菩树的枝条垂直吻地。渐升渐亮的月亮泻下一派银辉之后,万物都失去形体,变成若有若无的样子。阿菩树赤色金属般的影子。湖水里天的影子和天上湖的影子。天鹅们仿佛冷凝成了玉石,白影子印在红琉璃上。
一片薄云遮了月亮的时候,我们促膝坐在帐篷前的茸草上,女考察队员给我和儿子讲她们碰到的许多奇异而美妙的现象。我听得入迷,儿子却以连续不断的恶作剧打断女考察队员的话。
那群我熟识的小话皮子们跳出来了。它们的打扮一如既往:红帽红褂绿裤衩。它们用尾巴拄着地,团团包围着煮白蘑菇的锅子。
一个小话皮子抽着鼻子说:
“好味好味真好味!”
小话皮子们齐声喊叫着:
“好味好味真好昧!”
一个小话皮子说:
“白蘑菇好吃锅烫爪!”
青狗儿从女考察队员膝盖上跳起来,喊着:
“我来啦!找根棍子捅翻锅!”
小话皮们一见我儿子,高兴地舞蹈起来。也难怪,他跟它们是老朋友啦。
儿子捅翻了锅,圆溜溜的小蘑菇遍地翻滚,小话皮们蜂拥而上,抢着蘑菇,烫得吱吱乱叫。
儿子说:
“爸爸,我跟小话皮子们玩去啦。”
一转眼,小话皮子们前呼后拥着青狗儿,隐进茂密的树木与花丛,消逝了,从此之后便无影无踪。
儿子在时,我们嫌他碍手碍脚;他走了,我们却乏味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告别了女考察队员们,去寻找青狗儿。女考察队员们合伙写了一封信,托我有朝一日得到进县城的机会,转交给县政府办公室。我生怕丢掉信,就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万一丢了信,我可以把她们的信背诵给有关方面听。
钻进红树林子不到五分钟,我就迷失了方向。阿菩树那些密密匝匝善发脾气的肉质枝条就够我受的了,地上竟又拥拥挤挤地生长出叶片如刀剑般上指、边缘上排生着白色硬刺的剑麻般植物。尽管它们不是剑麻,但既然像剑麻,就以剑麻呼之吧。这里的一切动植物都需要命名,也许是我见少识狭,少见多怪。剑麻的叶片比刀锯还要锋利,我尽量避开它们走,躲避剑麻时阿菩树暴怒的枝条就抽打我的脑袋啦。我伤心地哭起来。空气不流通,阳光射不进来,四周都是腥冷的气息,茂密的植物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和秘密。左冲右撞了一阵,我绝望了,蹲在地上。听着地表之下淙淙的水声,我更加感到儿子的可贵。
“青狗儿,你在哪里?”
“青狗儿,你在哪里?”
有人在学我的声音。
突然想起我的衣袋里有过一包烟。果然摸到一包烟。过滤嘴都脱了,烟丝也揉搓漏了不少。火柴没有三根,只有两根。我划火时很紧张。第一根废了,第二根着了。
吸着烟,我翻来覆去思索着一个古老的问题:
“我们看到一朵花,红色,有香味,大家都这样说。难道这朵花果然就是红色,果然就是有香味吗?”
为了节省火柴——说错啦,没有火柴啦,烟还有十几根——一根未熄便引燃又一根。正吸得迷迷糊糊,就听到头上一声巨响,仰脸去看,发现了两扇展开的宽阔翅膀。大鸟把我抓起来,用力一甩,我翻着筋斗着了地。
这里又是一番景象,稀稀的树木中间,搭着一些低矮的窝棚,窝棚的洞口都用宽阔的大树叶子密封着。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穿行在树缝里,逐个窥听着窝棚里的动静。每个窝棚里都有低语声,议论的内容莫名其妙,好像与我无关,又好像与我有些牵连。女考察队员们托我带给县政府的信在我口袋里唧唧地响着,我急忙伸手按住了口袋。
窝棚口上的树叶同时被掀到一边,每个窝棚里都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喊叫声。我没有哲学头脑,凭着下意识撒腿就跑。我在一圈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瞎碰乱撞,犹如一只无头的苍蝇。
喊叫声不绝于耳,好像虚张声势。一冷静,满脑子里沸腾着活命哲学、流氓哲学、寄生哲学,等等,很多很沉。我抱着头蹲在地上,看样子好像是在进行哲学思考,实际上是吓瘫了。
持着枪刀和棍棒的人从窝棚里陆续钻出来。他们围成圆圈,慢慢收缩,枪刀棍棒和他们的眼睛都闪烁出寒光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装死。传说中老虎是不吃死尸的,好汉也不打躺在地上的人。我坚信围上来的人是一群好汉,我祷告、祈求一切在空中和地下邀游的神鬼,保佑我遇到一群好汉而不是一群癞皮狗。
他们的腿高大粗壮,密密麻麻排列着,好似栅栏。
“死了吗?”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言自语着。
“没死。”我说着,折身坐起来。
他们用皮绳子把我捆绑起来。有一位大汉用迟钝的刀背锯着我的脖子,摩擦生电,电流在我的脊椎上飞窜着,我不由自主地弓腰缩颈,嘴里放出怪声怪气。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要杀我吗?”我胆怯地问。
“走吧,去见首长吧。是杀你还是放你,我们说了也不算。”
这时我才有心思去观察他们。他们穿着草绿色的制服,跟人民解放军的服装有些相似,但绝对不是人民解放军的服装。前边有一个大汉子引着路,后边一群人簇拥着我,迤迤逦逦往前走。我们一直走在稀疏的林子里,脚下经常被倒木磕碰着。看得出来,这林子曾经十分茂密过,之所以不茂密了是遭到人的砍伐。倒木的旁边总是蹲着一些半人高的树桩子,树桩的茬口上生长着团团簇簇的红木耳,远看和近看都像鲜润的花朵。这且罢了,还有一些葱绿色的兔子蹲在树桩上津津有味地啃木耳呢。
我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到哪里去。这样的不知目的长途跋涉每个人的一生中总要经过几次吧?早走晚不走,所以我心平气和,一边走一边欣赏眼界里的风景,何必自寻烦恼呢?
我有理由认为行走到松林里啦,而且有理由认为天已到了正午。
强烈的阳光从稀疏的树间直射下来,空气中充溢着浓烈的松油味道。
汗水洇湿了前头带路的大汉的绿制服,我发现绿制服经汗浸湿后,颜色深厚凝重,质地也像人民解放军团以上军官的杂毛料制服一样,但绝对不是人民解放军团以上军装的杂毛料制服。林子深处有笃笃的声响,是不是啄木鸟在树上凿洞呢?
前边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土堆,好像一个大坟墓。我耳边有一个善良的声音说:
“孩子,别哭丧着脸,就要晋见首长啦,你应该面带笑容,装出十分幸福、十分欢乐的样子。”
这一席话很耳熟,我确信这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是啊,为什么要哭丧着脸呢?你难道不幸福吗?
近前了才发现,这个巍巍峨峨的大土疙瘩是一座暗堡,周围种着树,土堡上插着草木伪装,那些像老鼠洞一样的窟窿分明是对外射击的枪眼。
暗堡上开着一个拱形的门洞,门洞两侧立着两株小松树——其实是两个持枪直立的哨兵,他们伪装得太像啦。
远处,黑色的树冠收拢着上耸,宛若一股股静止的黑烟。
引路的汉子对我说:
“立住,你!”
他弯着腰钻进暗堡里,再也不见出来。待着好久,跳出了一个穿红色号衣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