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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食草家族 莫言-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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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香”抿着嘴,直瞪着满脸赤红的支队长说:“我愿意你输!”
高司令抬手拍了“夜来香”一个嘴巴子,半假半真地骂道,“臭嘴娘们,嫌俺老高长得丑?你愿意我输,我偏要赢!”
“老弟,看俺老高怎样摘你的玫瑰花。”高司令打着哈哈,转到玫瑰面前,玫瑰躲到支队长身后。“小美人,还娇羞娇羞的呢!待会跟着俺老高去吃香的喝辣的!”
支队长和“夜来香”用眼珠子打着信号,那群兵都抽着烟,打着哈哈,马儿们戴着铁嚼子,困难地啃着青草的梢儿。看热闹的百姓们都远远地站着,一个个瘟头瘟脑。被毒日头晒的。
黄胡子低垂着头,立着,拉着马缰,像一根拴马桩。他鼻孔里那两撮红毛抖动着,对,吸食脑浆。现在想起来,那群瘟头瘟脑的百姓们不知道怎样笑话黄胡子没出息呢。
红马背驮着油光闪闪的鞍鞯,轻轻地晃着尾巴,两个青铁马镫子悬在肚腹两侧轻轻摇晃着。远处,垂杨树上,有一只喜鹊在叫。
“夜来香”和玫瑰被供在席棚里,好像两件闪闪发光的珍宝。玫瑰玫瑰泪流满面。
玫瑰流泪多半是小老舅舅这个小杂种引起的。那天,他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赤着脚,上唇上挂着两道清鼻涕,蹲在黄胡子身后,灰白的眼珠子惊讶又迷惘地看着坐在席棚里的人。赛马就要开始,小老舅舅占住要路,被一个兵扳着脖子投出去好远。
兵们都拉着自己的马退到后边去,只剩下高司令和支队长并马而立在起跑线上。一匹红马如火炭,一匹黑马如煤炭,一个黑人,一个白人。一个兵站在一侧,手里擎着一支小手枪,迟迟不动。两匹马都十分焦急,昂头顿蹄摇尾,急欲奔跑。草地一望无际,并无跑道,只在几百米处并排着几道架起的木杆,这是马儿要飞越的障碍。
有两个兵骑着马先跑向前去,那擎枪的兵看着那两骑,等到千米之外传来嘟嘟的哨响,擎旗的兵高叫一声:“预备——”
“啪!”一声枪响,黑马和红马几乎同时窜了出去。
起初,马儿跑得还不是很快,能辨清蹄腿的移动,跑出几十米光景,马便铺平了身子,人在马身上也立了起来,腰往前弓着,马鞍空着,马尾张开,马身突然长了许多。红马像一条红线,黑马像一条黑线,贴着草梢往前飞。飞越障碍时,红马像一张红雕弓,黑马像一张黑雕弓。所有的人都看痴了。小老舅舅,这时,你想没想过要骑它?
ma!ma!ma!我飞快地跑着,其实不是我在跑,是蹄子和腿自己在跑,是马的思想在跑。风贴着尖削的耳呼啸着,青草的芳香使我醺醺欲醉,我在我的脊沟里飞跑。飞越障碍,飞,四蹄腾空,白色的,硬木横杆,越,横杆被我的鼻尖触着,伸展腰肢,犹如一道流水缓缓飘落,障碍,飞过障碍,蹄子又触着了清香扑鼻的草地,弹性是那般丰富,奔跑是这样好,四蹄滚滚但有条不紊。我绷紧了。什么都在飞动。ma!马,你的背痛不?我的背被他的屁股墩了一下子,一种针刺般的感觉沿着我的脊椎像电一般传开。
直到这时,两匹马还是齐头并进。
昨天夜里,黄胡子把鞍子拆开,红马愤怒地喷着响鼻,豆油灯上结了个豆大的灯花,进然炸开,满屋油香,满屋烧钞票的味道。小老舅舅偷觑着黄胡子的举动。只见他从墙缝里掏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剥开,剥出四根红锈斑斑的大针。烧钞票已令小老舅舅惊诧不止,黄胡子拿出大针,小老舅舅已是恐怖难忍了,他悄悄地把身体再往黑影里缩。黄胡子提着针,显得犹豫不决的样子。他把针扎进马鞍的棉皮夹层里。ma!红马在黑暗中顿着钢铁的蹄子,院子里的树木婆娑而响,有一个幽灵在黑暗中游荡。黄胡子警觉地竖起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听一会动静,又低头看马鞍。小老舅舅看到他把针插进去拔出来拔出来插进去的良久不止,好像要用马鞍上的棉布擦拭针上的红锈,那四根针上的锈其实也被擦掉了不少。这种单调乏味的动作,无疑是催眠的良药,小老舅舅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见一切如常,竟怀疑自己做了一夜噩梦。
双马跑到尽头,又绕着那两个骑马桩立的士兵窜了回来,这时红马黑马还是齐头并进。
席棚里,“夜来香”与玫瑰并坐,玫瑰脸色难看,脂粉被泪水破坏。
她闻到“夜来香”身上有一股艾蒿的香气。
黄胡子蹲在席棚一侧,眯着眼,看那从遥远处滚过来的两匹马。
眼见着红马领先了一个马头,看客们发出兴奋的嚎叫。黄胡子蹲着,像一块黑石头。
小老舅舅,据你猜测,黄胡子是希望支队长赢还是希望高司令赢?
见鬼见鬼!我又不是他脑子里的虫子,他想什么,我怎么能知道?
我们飞越障碍。黑马落在我的身后,我的屁股感受到它喷出的热气。飞越。飘落。有尖利的针扎在我的背上。落地时他的屁股猛墩在鞍子上,尖锐的痛楚使我痉挛起来,全身拘禁,四蹄杂乱无章。
黑马呼啸而过,它的尾巴像一把黑扫帚在我眼前晃动着。他用皮鞭抽打着我的臀,他的臀也开始用力来墩我。
红马的突然落伍使看客们大惊。兵们狂呼:“玫瑰!玫瑰!输了玫瑰!”
玫瑰掩面抽泣。
黄胡子蹲着不动,像一块黑石头。
啄木鸟笃笃地敲着树干。
红马烦躁地尥起蹶子来,支队长的身体前仰后合,他手里的皮鞭像雨点般落在红马的臀上。
ma!天可怜见!最后一根横杆就在面前,黑马载着高司令一下子就蹦了过去,马,红马,我失去了勇气,但一股强大的力量催着我飞跃,不容我从杆下穿过去,不容许我绕过去,但这道横杆我是注定飞不过去了。
小老舅舅看到红马愚笨地跳起来,跳得很高,支队长横长在马背上,小老舅舅感到眩晕,急忙眨了一下眼,眨眼的工夫,红马从空中跌下来,连草地都震动啦。
高司令骑着黑马跑到终点。越过终点往前跑了好长一段,他才把马弯过来。他跳下马,双手高举,呼叫着:“我赢了!我赢了!玫瑰归我啦!”
红马跌落之后,黄胡子站起来,伸颈往落马之处张望,这时他听到席棚里一声尖叫,玫瑰晕倒了,也没人去救。“夜来香”气愤地骂起来。
几个兵向横杆下跑去。
你没近前看看?小老舅舅。
我也去了。红马躺在地上,浑身哆嗦着,深蓝的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满眼里都是泪。ma!ma!ma!两个兵把支队长拉起来,他脸色像泥土一样,额上流着血。站起来后,他懵懵懂懂地转着圈,嘴里嘈嘈杂杂地骂着。他的腰弓着,浑身颤抖,满脸皱纹,好像突然老了几十岁。马的蓝眼里满是泪水。
“啊哈哈哈!”高司令挺着胸脯,扬着鞭子走过来,他大笑着,脸色如着釉的黑瓷,“老弟!你输啦!哈哈!你把玫瑰输啦!”
支队长掏出手绢揩了一下脸上的汗,拿掉手绢后,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用马靴踢了红马一脚,说:“妈啦个巴子,见鬼啦!”
这时她苏醒过来了。高司令就走上去抱她。她挣扎着,哭叫着。
高司令亲切地说:“宝贝儿,俺老高不会亏待你。”
“夜来香”气汹汹地嘟哝着,自己爬到黑骡上,用脚后跟踢几下骡肚,骡子转一个圈,慢吞吞地走了,沿着草地的边缘,见垂杨柳也不拐弯。
这时无人理睬瘫倒在地上的红马了。大家凑上去,围成一个松散的圆圈,看着高司令费神费力地想把玫瑰弄到黑马上去。
“宝贝儿,别哭啦,上马吧,上马,”高司令亲呢地说着,“上马,你看咱的小黑马,雪里站,是匹活龙驹,咱俩骑一匹马,俺抱着你,保你不落马。”
高司令拖拉着玫瑰,在拖拉过程中,他的胖胖的小黑手不断地摸着拧着她的脸和胸。她尖利地哭叫着,抓着,挠着,她的指甲把高司令的脸皮抓破,留下几道粉红色的痕迹。
高司令有些恼怒,他用手摸着脸,脸上渗出的蛋黄色的液体沾在他的手上。他说:“你不走?老子毙了你!”
高司令把手按在枪把子上。
玫瑰惊惶地后退着。
高司令挥挥手,说:“捆起她来,这个臭娘们!”
那些兵走过去,拧住了玫瑰的胳膊。
玫瑰哭着,呼唤着支队长的名字。
小老舅舅,她毕竟是你的亲娘,她那样哭叫,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老舅舅说,我反应什么?支队长和黄胡子都不反应,我反应什么!
小老舅舅蹲在红马身边,看着红马的眼睛。
你当时心里想什么?
我能想什么?我只能看马的眼。
马眼里汪着泪水。墨水河里流着浑浊的水。十几天前刚下过几场大暴雨,河边上的沙土被抽打得坚硬如石,有的地方留着泻水的痕迹。沙里淤积着几只死去的小鸟,连日日头晒,鸟早臭了。马牙山上积雪几个月前就化尽了,山石和松树一种颜色。到处都是鸟叫声,草的腥香使人恶心。小老舅舅想吐。他的头皮刺痒,红马的肉一阵阵哆嗦着。它的脊梁骨扭断了吧。马的皮上一片片闪光的汗水,有几线红血从鞍子下流出来。ma!ma!支队长的屁股墩在鞍子上,墩一下,那四根大针就下扎一点,终于扎进了我的脊梁。
支队长走到高司令面前,说:“这次不能算数!”
“什么?!”高司令发怒了,吼叫,“你他娘的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这次不能算数,”支队长胆怯地说,“因为我的马出了毛病。”
“狗屁!”高司令骂道,“不会凫水赖那玩意儿挂藻菜!”
“确实是我的马出了毛病,”支队长哑着嗓子,“本来我是跑在你前头的。”
“少跟我哕嗦!”高司令拍了一下枪套,“你要是认输,求情,没准我还把她还给你,跟我耍赖?我杀了她也不给你。”
“把她捆上,弄回去!”高司令跳上马,夹夹腿,黑马开走,他又在马上回头,对着支队长啐一口,说,“你们他娘的军部里都是一群混账东西!”
高司令打马飞跑了。玫瑰被弄在一匹马上,四周被马兵们簇拥着,跟在黑马后跑起来。
玫瑰的哭叫声把马蹄声都盖住了。
那彪人马云团般飘走,见垂柳就拐弯。玫瑰的颜色在树林子闪烁着,一会儿就不见了。
草地上的看客也渐渐散去,只留下三个人和红马。
支队长六神无主地徘徊着,咕噜咕噜地说着话,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你还守着红马一动不动?
我还守着它。ma!ma!
小老舅舅看到支队长往红马这边走过来了。他的两条腿又细又长,微微有点瘸,一定是从马上掉下来摔的。他蹲下,察看着红马。
他突然跳起来,提着马鞭向黄胡子扑过来。他骂着,跳着,把蛇皮马鞭抽到黄胡子的脸上,脖子上。
黄胡子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长啸,很像老虎的叫声。你听过老虎的叫声吗?你为什么又哆嗦?支队长惊怔着,停下马鞭,看着黄胡子的脸。黄胡子龇着牙咧着嘴,眼珠子通红,鼻孔里红毛乍开,一步步逼上来。支队长伸手掏出左轮枪时,黄胡子像墙壁一样倒在他身上。支队长被压在地上。两人喘着粗气,翻着滚着撕着咬着,把草地都压平了一片。
你赶快上去呀!
支队长总想掏那支左轮枪,精力不集中,吃了大亏。黄胡子瞅个空子,一口就把支队长的耳朵咬掉了。支队长丢了耳朵,更不济了。
黄胡子卡住了他的脖子,死命地往地下按,把骨头都捏碎了,把支队长的舌头都挤出来了,紫红紫红的,要多吓人就有多吓人。
后来,黄胡子站起来,他一站起来就晃荡,晃荡,晃荡,一头栽到草地上……
大外甥,挣你盒烟真是不容易,舌头都磨起了泡!啊,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玫瑰肚里那个孩子就是你的娘,支队长,自然是你的姥爷。


第一章
有一天,我送儿子去育红班学习。回来时,因为追赶一只大蝴蝶,我们冲进了红树林。在树林里,看到了很多有趣的事物。
我要先讲一些发生在红树林外边的事情,然后再带领大家进入红树林。
我儿子是个喜欢折磨小动物的怪孩子。他曾把小鸡抓住,摔死后,再用两只胖胖的小手扯着两条小鸡腿,用力一劈,小鸡就裂成两半。小鸡的五脏六腑流出来,热乎乎的腥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他把大雨过后到地面上来呼吸新鲜空气的白脖蚯蚓抓住,用玻璃片切成碎段。白脖蚯蚓淌绿血。去年,老绵羊生了三只蓝眼睛、银卷毛的可爱羊羔,他看到羊羔就咯咯吱吱磨牙齿。我担心他发坏,时时注意防备,但终究还是被他钻了空子,把三只羊羔咬死了两只。他在进行上述的残酷行为时,脸上的神情是骇人的。我对他怀着敬畏。我们全家人都对这个不满三岁的漂亮男孩怀着深刻的敬畏。
有一天,因为他咬破了我侄儿的“小鸡子”,弟媳找上门来,骂我娇纵。我忍怒不住,打了他一巴掌。他抱住我的腿,在我膝盖上咬了一口;裤子破了,膝盖上流出了血。咬罢,他用舌头舔着锋利的牙齿,冷冷地瞅着我。我的“父道尊严”受到很大的伤害,便顺手抄起一柄炝锅铁铲,对准他的头颅——他头上蓬松着一大团小蛇般的红发,宛若燃烧的火焰——劈下去。他应声倒地,四肢并用,在院子里滑动着。他滑行得飞快,手脚上仿佛都安装着滚轴。后来,他从地上蹦起来,面对着我们,眼睛瞪大,嘴巴张开,吼叫了一声。我浑身一颤。他咬牙切齿地、用嘶嘶哑哑的苍老声音说:
“你敢打我,
我就咬你;
你用铲子劈我,
我就让草垛着火。“
他的话音刚落,老杏树下那个陈年积月的柴草垛里就发出了哔哔剥剥的细微声响,几缕白烟从柴草缝里袅袅地升起来。我们目瞪口呆。母亲浑身发抖,两股黑血从鼻孔里蹿出来。儿子冷冷地笑着。
白烟由袅袅变为熊熊,终于发出一声巨响,蓝色和黄色的火苗夹杂着,升腾到两米多高,把杏树上的绿叶和黑枝都引燃了。嫩黄的“瓦罐虫”纷纷跌落,在火焰中跳舞。烧得半熟的刺猬和黄鼬发出扑鼻的香气,翻滚着从火堆里逃出来。黄鼬成了黑丝瓜,刺猬成了黑倭瓜。
面对此情此景,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我们都不说。在强劲的火焰里,碧绿的杏叶哆嗦着,卷曲着,燃烧着,爆响着。炝锅铲子从我手中脱落,缓慢地跌在碎石铺成的甬路上,叮当响了一声。儿子对着我微笑着。风随火生,火苗又被风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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