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莫言-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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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魏:什么大鼓?
陈眉:过去都是有大鼓的,你们为什么不设?不设大鼓老百姓怎么击鼓鸣冤?
小魏:你说的那是封建社会的衙门!现在是社会主义,那些玩意儿早就废除了。
陈眉:开封府就没有废除……
小魏:你是从电视连续剧里看到的吧?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陈眉:我要见包龙图。
小魏:公民,这里是滨河路公安派出所群众来访接待室,我是值班民警魏英,你有什么问题请向我反映,我会将你反映的问题记录在案,并向我的领导汇报。
陈眉:我的问题太大了,只有包龙图才能解决。
小魏:公民,包龙图今天不在,你先把问题告诉我,我负责将你的问题向包龙图汇报,你看如何?
陈眉:你保证?
小魏:我保证!(指指对面的椅子)您请坐。
陈眉:民女不敢坐。
小魏:我让你坐你就坐。
陈眉:民女谢座!
小魏:要不要喝水?
陈眉:民女不喝水。
小魏:我说女公民,咱们不演电视剧了吧?你叫什么名字?
陈眉:民女原名陈眉,但陈眉死了,或者说陈眉一半死了,一半还活着,所以,民女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小魏:女公民。你是逗我玩呢?还是想让我逗你玩?这里是公安局派出所,是个严肃的地方。
陈眉:原先我有两条高密东北乡最关的眉毛,所以我叫陈眉。现在,我的眉毛没了……不但眉毛没了(尖厉地)连睫毛也没了,连头发也没了!所以,我已经没有资格叫陈眉了!
小魏:(省悟)女公民,如果不介意的话,您能不能摘下面纱?
陈眉:不能!
小魏:如果我没有猜错,您是东丽玩具厂火灾的受害者?
陈眉:你真聪明。
小魏:我当时还在警校学习,从电视上看过这次火灾的报道,那些资本家的心真是黑透了,我发自内心地同情您的遭遇,如果您要反映火灾后的赔偿问题,最好还是去法院,或者,去找市委和市政府,或者去找新闻媒体。
陈眉:你不是认识包青天吗?我的事只有他能做主。
小魏:(无奈地)那好,你说吧,我愿尽我的力量,把你的问题往上反映。
陈眉:我要告他们,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
小魏:谁抢走了你的孩子?您慢慢说,不要看急。我看您还是先喝杯水,润润喉咙,您的喉咙都嘶哑了。(倒一杯水递给陈眉)
陈眉:我不喝。我知道你是想借我喝水时看到我的脸。我讨厌自己的脸,也讨厌别人看到我的脸。
小魏:非常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
陈眉:自从受伤之后,我只照过一次镜子,从此之后我便恨镜子,恨所有能照出人影的东西。我本来想还完欠我爹的债就自杀,但现在我不想自杀了,我自杀了,我的孩子就要饿死了。我自杀了,我的孩子就成孤儿了。我听到我的孩子的哭声了,你听……他的喉咙哭哑了,我要给他喝奶,我的乳房胀得像气球一样,马上就要爆炸了。可是他们把我的孩子藏起来了……
小魏:他们是谁?
陈眉:(警觉地往门口看)他们是牛蛙,像锅盖那么大的牛蛙,叫起来哞哞的,凶恶的牛蛙,吃小孩子的牛蛙……
小魏:(起身去关好门)大姐,你放心,这墙壁都是隔音的。
陈眉:他们手眼通天,和官府里的人有勾结。
小魏:包青天不怕他们。
陈眉:(离座跪倒)包大人,民女之冤深如海洋,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小魏:讲来。
陈眉:大人容禀,民女陈眉,原高密东北乡人氏。民女之父陈鼻,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当年为生儿子,令民女之母超计划怀孕,不幸事情败露,先是东躲西藏,后来在大河之上被官府追捕。民女之母在木筏上生出民女后不幸身亡。民女之父见又生一女,大失所望,先是将民女弃之不顾,后又将民女接回。因民女是超生,父亲被罚款五千八百元。父亲从此日日酗酒,醉后即打骂民女姐妹。后来,民女随姐姐陈耳南下广东打工,一是想挣钱还父债,二是想寻一个光明前程。民女与姐姐陈耳是公认的美女,如果学坏,金钱就会滚滚而来,但民女与姐姐坚守贞操,要学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不承想一场大火,夺去了姐姐生命,也毁了民女面容……
小魏用面巾纸沾泪。
陈眉:我姐姐是为了救我才烧死的……姐姐……你救我干什么?与其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小魏:这些可恶的资本家!应该把他们抓起来,通通枪毙!
陈眉:他们还不错,赔了我姐姐两万元,付了我住院期间全部的医疗费,又赔了我一万五千元。这些钱,我全部给了父亲,我对他说,爹,你超生我时罚的款,加上二十年的利息,我用这笔钱全部还上了,从今之后,我一点都不欠你的了!
小魏:你爹也不是个好东西。
陈眉:再坏他也是我爹,你没有资格骂他。
小魏:他用这笔钱做了什么?
陈眉:他能做什么?吃,喝,抽,全部糟光了!
小魏:这个堕落的男人,真是猪狗不如。
陈眉:我说过了,不许你骂我爹。
小魏:(自嘲地)我也是瞎起劲。后来呢?
陈眉:后来,我到牛蛙公司去打工。
小魏:我知道这家公司,很有名的。听说他们正在从牛蛙皮肤里提炼一种高级护肤品。一旦成功。可报世界专利。
陈眉:我告的就是他们。
小魏:讲来。
陈眉:他们养牛蛙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干的事是生娃娃。
小魏:生什么娃娃?
陈眉:他们雇了一群女孩子,给需要孩子的富贵人生娃娃。
小魏:竟有这等事?
陈眉:他们公司里有二十间密室,雇了二十个女人,有结过婚的,有未结过婚的;有丑的,有俊的;有有性怀孕的,有无性怀孕的……
小魏:什么什么?什么叫有性怀孕?什么叫无性怀孕?
陈眉:你装什么清纯?这种事还不知道?你是处女吗?
小魏:我真不明白……
陈眉:有性怀孕,就是陪着那男人睡觉,像两口子一样,住在一起,直到怀孕为止。无性怀孕,就是把那男人的精子,用试管,注到女人子宫里!你是处女吗?
小魏:你呢?
陈眉:我当然是。
小魏:可你刚才还说你生过孩子。
陈眉:我是生过孩子,但我是处女。他们,让那个胖护士,把一管子精液注入我子宫,所以我尽管怀了孕,生了孩子,但我没跟男人睡觉,我是纯洁的,我是处女!
小魏:你说的他们到底是谁?
陈眉:这个我不能说,我说了他们会杀了我的孩子……
小魏:是牛蛙公司那个胖子吗?叫什么……对“圆腮”的?
陈眉:袁腮在哪里?我正要找他!你这个畜生,你骗我,你们合伙骗我!你们说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你们用一只剥了皮的死猫冒充我的孩子。你们上演了一场现代版“狸猫换太子”。你们用这种方式赖了我的钱,你们想用这种方式断绝我寻找孩子的念头,钱,我不要了,本小姐不爱钱,本小姐要是爱钱,当年在广东时,一个台湾老板要出一百万包我三年。但本小姐要孩子,本小姐的孩子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孩子,包大人,您一定要为民女做主啊……
小魏:他们让你代孕时,跟你签过什么合同吗?
陈眉:签过啊,签过合同后支付代孕费三分之一,等生完孩子、顺利交接后再支付全额。
小魏:这可能是有点麻烦,不过,没关系,包大人会把案子断明白的,你接着往下说。
陈眉:他们对我说,那管精子,是一个大人物的。那个大人物基因优良,是个天才。他们说那个大人物为了生一个健康的宝宝,戒了烟、酒,每天吃一只鲍鱼,两只海参,保养了整整半年。
小魏:(嘲讽地)真够下本钱的。
陈眉:培育优良后代,是百年大计,当然不惜血本。他们说大人物看过我毁容前的照片,认为我是混血美女。
小魏:你既然不爱钱,为什么要为人代孕?
陈眉:我说过我不爱钱了吗?
小魏:你刚才亲口说的。
陈眉:(回忆)我想起来了,是因为我父亲出车祸住进了医院,我为人代孕是为了偿还父亲的住院费。
小魏:你真是个孝女,这样的父亲,死了也罢。
陈眉:我也这样想过,但他毕竟是我父亲。
小魏:所以我说你是个孝女。
陈眉:我知道我的孩子没死,因为我听到过他出生时的哭声……你听,他又哭了……我的孩子,从生下来就没吃娘一口奶……我的可怜的孩子……
派出所长推门进来。
所长:哭哭闹闹的。有话好好说嘛!
陈眉:(跪下)包大人,您要为民女做主啊……
所长:这是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小魏:(悄声)所长,这很可能是一桩惊天大案!(将笔录递给所长,所长随便翻看着)很可能涉及到组织妇女卖淫罪与拐卖儿童罪!
陈眉:包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所长:好了,民女陈眉,你的状子本官接了,本官一定会报告给包大人知道,你现在回去等候消息吧。
陈眉下。
小魏:所长!
所长:你刚来,不了解情况。这个女人,是东丽玩具厂火灾的受害者,神志不清,许多年了。值得同情,但我们爱莫能助。
小魏:所长,我看到了……
所长:你看到什么了?
小魏:(为难地)她的乳房在分泌乳汁!
所长;那是汗水吧?!小魏,你刚刚上岗,干我们这一行的,既要保持警惕,又不能神经过敏!
——幕落
第四幕
场上设置同第二幕。
郝大手与秦河在各自案前捏着娃娃。
一个身穿一件皱皱巴巴的灰色西装、脖子上扎着一条红领带、口袋里插着钢笔、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的中年人悄悄上场。
郝大手:(并不抬头地)蝌蚪,你怎么又来了?!
蝌蚪:(恭维地)郝大叔真是神人,仅凭耳朵就知道是我。
郝大手:我不是用耳朵,我是用鼻子。
秦河:狗的嗅觉比人的嗅觉灵敏一万倍。
都大手:你敢骂我?!
秦河:我骂你了吗?我只是说,狗的嗅觉比人的嗅觉灵敏一万倍!
郝大手:你还骂?!(用手中的泥巴,迅速地捏出秦河的脸部形象,举起来让蝌蚪和秦河看后,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秦河:(毫不示弱地捏出了郝大手模样,举给蝌蚪看后,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这条老狗!
蝌蚪:郝大叔息怒,秦二叔息怒,二位大师息怒,你们方才捏出的,都堪称艺术精品,摔扁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郝大手:你少多嘴,当心我捏个你然后摔扁你!
蝌蚪:我求您捏个我,但别摔扁我。我的剧本出书后,我用它做封面照片。
郝大手:我早对你说过,你姑姑宁愿去看蚂蚁上树,也不会看你的破剧本。
秦河:你不好好种地,写什么剧本?如果你能写出剧本,我就把这团泥巴吃了。
蝌蚪:(谦卑地)都大叔,秦二叔,姑姑上了年纪,眼力不好。不敢让她老人家亲自看,我朗读给姑姑听,同时也朗读给你们听。你们一定知道曹禺先生,老舍先生,他们都要到剧院去,给演员和导演们朗读剧本。
郝大手:可你不是曹禺,你也不是老舍。
秦河:我们也不是演员,更不是导演。
蝌蚪:但你们是我剧本中的角色啊!我用了很多笔墨来美化你们,你们如果不听,那就亏大了。如果听了,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还可以修改;如果不听,将来搬上舞台,出了书,那你们后悔就来不及了。(突然悲壮地)为了写这个剧本,我耗费了十年经历,花光了所有家财,连房顶上那几根木头椽子,都被我抽下来卖了。(捂着胸口,痛苦地咳嗽几声)为了写这剧本,我抽着苦辣的旱烟叶子——没有烟叶子就抽槐树叶子——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损害了健康,透支了生命,我为了什么?为了名吗?为了利吗?(尖厉地)都不是!是为了对姑姑的爱,是为了为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圣母树碑立传!今天,你们如果不听我朗诵,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都大手:吓唬谁呢?你想怎么死?是上吊还是喝毒药?
秦河:听起来颇为感人,我倒有点儿想听啦。
郝大手:你要朗读可以,但不能在我家里朗读。
蝌蚪:这里首先是姑姑的家,然后才有可能是你的家。
姑姑从洞口爬出来。
姑姑:(懒洋洋地)谁在说我呢?
蝌蚪:姑姑,是我。
姑姑:我知道是你。你来干什么?
蝌蚪:(急忙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叠稿子,匆匆念道)姑姑,是我,我是两县屯的蝌蚪,(秦河与郝大手纳闷地交流着目光)余培生是我的爹,孙伏霞是我的娘。我是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个,也是您这辈子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妻子谭鱼儿,也是您接生的孩子,她的爹是谭进海,她的娘是黄月玲……
姑姑:别念了!当了剧作家就连姓也敌了?出生年月也改了?爹娘也改了?村庄也改了?老婆也改了?(姑姑在舞台上悬挂着的那十几个孩子之间穿行着。她时而低头沉思,时而顿足捶胸,后来,她在一个婴孩的屁股上猛击了一掌,那婴孩哭啼起来。姑姑轮番击打着那些婴孩的屁股,所有的婴孩都哭起来。在婴儿哭声中,姑姑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婴儿哭声渐弱)你们这些“地瓜小孩”,好生给我听着,是我亲手把你们掏出来的!小子们,你们哪一个也没让我省力气。姑姑干这行干了五十多年,直到现在也没闲着。五十年来,姑姑没吃过凡顿热乎饭,没睡过几个圆圈觉,两手血,一头汗,半身屎,半身尿,你们以为当个乡村妇科医生容易吗?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庄,五千多户人家,谁家的门槛我没踩过?你们的娘、你们的老婆那些灰肚皮,哪个我没见过?你们那些混蛋爹,都是我给他们结的扎!你们现在有的当官了,有的发财了,你们可以在县长面前撒野,在市长面前犯狂,但你们在我面前,都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想当年,依着姑姑的想法,也该把你们这拔小公狗统统地劁了,省了你们的老婆受罪。你们不要嬉皮笑脸,严肃点!计划生育关系到国计民生,是头等大事。龇牙咧嘴,龇牙咧嘴也没用,该流就得流,该劁就得劁。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话是谁说的?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尽管不是好东西,但离开你们也不行。开天辟地时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老虎野兔,鹞鹰麻雀,苍蝇蚊子……少一种不成世界。听说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