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道-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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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车前,他们接到一个坏消息,部队开始精简整编了。战士们很早之前已经听说全军精简整编的消息,但没想到做为战略部队的空降兵也会被整编。
军列奔驰了一天一夜,在驻地附近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下来。上级命令,整理军容,摩托化开进,槐荫城数万群众自动走上街头,欢迎凯旋而归的子弟兵。
槐荫城街头人山人海。小学生们拦住队伍,给战士们戴上红领巾,姑娘们送上鲜花。成箱的汽水、整条的香烟飞进车厢,可战士们还是高兴不起来,强装出来的笑脸,让人看着别扭。
部队已经开始整编,很多单位的番号被撤消了,从基层抽调上来的干部、战士无处可去,只好随侦察大队一起留在军部休整。刚从战区回来的部队,内务方面有些松懈,休整的主要内容就是学习三大条令,其次进行有关整编的动员教育,第三项任务就是应付地方上没完没了的联欢慰问。
屁淡筋松地过了一个星期,一名干事来到侦察大队驻地,把有突出事迹的干部战士集合起来,拿一张通讯稿要他们朗读,为组织报告团做准备。梁伟军重感情,对此很反感,因为每做一次报告就等于把战友牺牲的经过复习一遍,反反复复地去揭伤疤对生者来说有些残忍。但最终他还是成了报告团的成员,大家都知道梁伟军普通话说的好。张爱国本来也被内定为报告团成员,但他故意操着一口江淮语系的槐荫方言,把前来选拔的政治部主任听得晕头转向,算是躲过了一“劫”。
报告团走出部队后,地方上的热点转移到报告团身上去,部队中慢慢安静下来,正式开始精简整编教育。组织处特意派了一名副处长来讲关于精简整编的重要性,在生死线上滚过一遭的兵们脾气暴躁根本不听他这一套。副处长刚念完“精简整编的重要意义”的报告标题,兵们“腾”地站了起来。副处长中气十足地喊了声坐下,可没人理他,兵们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样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他们从前线刚回到部队就被整编,心中都有些怨气,尤其是那些想留在部队的战士反应更为激烈,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副处长有些慌,明白他坐在了火山口上,搞不好就会被熔岩吞没,连忙扭头向魏峰求援。魏峰也在战火中滚了一遭,他一站起来会场里立刻安静了。
“啪!”魏峰在桌子上猛击一掌,响声在安静的会场里回荡,兵们全身一颤。
“你们有怨气是不是?”魏峰指着烈士陵园方向声嘶力竭地吼:“上山!去对烈士们说!解放军的宗旨是什么,军人的含义是什么,军人的职责又是什么?穿上这身军装就意味着奉献!留下是奉献,走的更是奉献!坐下!”
兵们蔫了,老老实实地坐下。其实他们知道闹也闹不出什么好结果。
副处长看着讲演稿有些发傻,觉得这些华丽词藻没有魏峰这几句话来的实在,讲不讲已经无关紧要了。
下午一点多钟,正式毕业的郑燕下了火车拖着大包小包走出站口,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看到接站人群中有人举着一块写着“空军大院郑燕”的牌子,像碰见救星似地跳起来连连招手。人群中闪出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带着司机,急步走到她面前。
“妈妈说要来接站呀!”郑燕踮起脚尖向军官身后望。
“阿姨临时有事,派我来接站。”军官挺胸抬头一副标准的军人站姿,笑了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军部侦察参谋蒋禹尧。”
“哦,我是不是该给你敬礼?”妈妈没能来接站,郑燕有些不高兴,收回视线落到蒋禹尧身上,见他皮肤白皙长得浓眉大眼,还未说话嘴角先微微翘起露出一丝笑意,给人一种亲切感,也就勉强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不用,不用!”蒋禹尧笑了,再次露出洁白的牙齿,轻松拎起郑燕的行李说:“走吧,车在外面。”
郑燕不客气地跳上吉普车后座,蒋禹尧把行李塞进后备箱,跳上车先递给郑燕一条叠成方块的毛巾,接着又从口袋中摸出一包香酥饼干说:“擦把脸,吃点东西,饿了吧?”
毛巾是新的,透着一股清新的棉纱味道。郑燕高兴地擦了脸接过饼干“嘎巴嘎巴”地嚼起来。
饼干有点干,郑燕正想着要是有点水就好了,眼前就出现了一瓶汽水。老天,这个小参谋太善解人意了!郑燕在心里惊呼,送给小参谋一个灿烂的笑脸,连说几声谢谢。郑燕对蒋禹尧有了一丝好感,有一搭无一搭的开始聊天。
吉普车停在家门口时,郑燕已经知道蒋禹尧比她大一岁,去年军校毕业由于成绩优秀被留在军部侦察处当参谋。他好像是个文学爱好者,嘴里时不时蹦出成段的名言警句,其中还有莎翁作品中一些经典名句。
蒋禹尧非常绅士地把行李搬进客厅,亲自跑了趟小灶食堂给郑燕打来丰盛的午餐,这才带着司机离去。
家里没人静悄悄的,郑燕吃过饭坐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多次少量地把行李运进闺房。房间爸妈一直给她留着,还保持着原貌,军用的白土布床单,报废降落伞做的军绿色窗帘,笨重的写字台、书架,感觉就像进了营房。
自己从小就是兵了,郑燕摇头笑了笑,打开旅行包,映入眼帘的是厚厚一叠用红丝线绑扎好的信。这是梁伟军写给她的信,还有她写给梁伟军但没寄出去的信。
郑燕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把钥匙打开写字台的抽屉,这里面藏着她所有的秘密。抽屉中间躺着一把弹弓,弹弓的皮条已经发黄,弓架上没有缠伞绳的地方已经有了斑斑锈迹。郑燕一呆,眼前浮现起梁伟军教她打弹弓的情景,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交织在一起,眼圈不由红了。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郑燕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痴呆呆地看着梁伟军曾经住过的房间。
“燕儿!燕儿!”门外传来妈妈的声音,郑燕连忙把信锁进抽屉,李瑞敏推开门欣喜地喊:“燕子回家了!”
“妈,想死我了!”郑燕一头扎进妈妈怀里,看着妈妈已经花白的头发,心疼地说:“妈妈,你有白头发了。”
“燕子长大了,妈妈自然就老了。”
“怎么会?让我看看妈妈老了没有。”郑燕凑到妈妈面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说:“没老,没老,越来越年轻了,一个皱纹也没有!”
“死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学会开妈妈的玩笑了。”李瑞敏嗔怪地伸出手指点点郑燕的额头,郑燕夸张地大叫起来:“哎呀,好疼!”
笑闹够了,母女俩携手收拾房间。等把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全部填满,地板上还躺着一大堆书。郑燕双手一摊说:“亲爱的妈妈,怎么办?”
“再去买个书架。”李瑞敏扶着腰站起来说:“老了,干点活儿腰就疼。”
郑燕连忙搀扶妈妈在床上坐下,母女拉着手闲聊,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个人问题上来。
李瑞敏问:“燕儿,告诉妈妈,有男朋友了吗?”
“妈,干嘛问人家这个。”郑燕心缩了一下。
李瑞敏说:“已经长大了,该……”
“我才不嫁呢,陪着妈妈多好!”郑燕拉着妈妈的手撒娇:“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干嘛着急把我嫁出去!”
李瑞敏嗔怪说:“死丫头,从小说话就口无遮拦,到现在还改不了……”
“阿姨在家吗?”客厅里突然有人在喊。
郑燕一下跳起来:“谁呀?怎么也不敲门就闯进来了!”
“是小蒋,你爸爸非常欣赏他,经常带他回家。”说着,李瑞敏走出房间,郑燕跟在妈妈身后来到客厅,见蒋禹尧正蹲在门口摆弄一堆木板、木棍。
李瑞敏问:“小蒋,搞堆木头来干什么?”
“我看郑燕行李里有很多书,估计没地方放,我送给她一个书架,算是见面礼吧!”蒋禹尧语气轻松,嘴里说着手里忙着。
郑燕饶有兴致地凑过去看这些木棍木板怎么变成书架,顺便帮着递个工具什么的。李瑞敏坐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的与蒋禹尧闲聊。
时间不长,那堆木头就站了起来,变成一个三层书架,郑燕惊叹:“简直太有创意了,蒋参谋,你从哪里买的?”
李瑞敏接口说:“这是小蒋的发明,他还给你爸爸做了一个呢!”
“没什么,这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艺。”蒋禹尧把所有的螺丝检查了一遍,站起来说:“可以了,搬回房间吧!”
郑燕抓住书架摇了摇,书架结合得很牢固,但也很重,连忙摇摇头说:“不行,太重了,还是请蒋参谋帮忙。”
蒋参谋红着脸说:“女孩子的闺房,我一个大老爷们不好进去。”
郑燕大笑:“亏你还是大学生,我们可是军人世家,没有那么多讲究。妈妈,是不是啊?”
“是!一个姑娘家怎么说话和你爸爸一样冲!”李瑞敏笑着站起来说:“小蒋晚上在这儿吃饭,阿姨给你做几个拿手菜。”
“谢谢阿姨!”蒋禹尧不客气地一口答应。他把书架搬进房间帮郑燕整理好书籍,打量了一下房间的摆设,惊讶地说:“这就是闺房啊,怎么看着像兵舍。”
郑燕笑问:“蒋参谋想像中的闺房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从来没想过。”蒋禹尧再次打量房间说:“至少桌子上应该有一些镜子之类的东西,窗帘换一个鹅黄色的,床单是不是也应该换一下……”
郑燕听他说得有点意思,取笑说:“蒋参谋进过不少闺房吧,说得头头是道。”
蒋禹尧眼神深邃,竖起一个手指说:“第一次,真的。我父母早亡,姐姐把我拉扯大,她的闺房也就是我们的家,挂的就是她最喜欢的鹅黄色窗帘。每当我放学夜归,看到窗口上透出鹅黄色的灯光,知道姐姐还在等着我,全身就暖洋洋的。”
郑燕眼前浮现起姐弟相依为命的情景,心中就多了一股柔情,不由自主地说:“我也喜欢鹅黄色!”
蒋禹尧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说:“距离开晚饭还有两个小时,足够买窗帘的,我们现在出发?”
“好啊!”郑燕跟在蒋禹尧身后出了家门。
报告团在地方上转了一个月,做了数十场报告。所到之处迎接他们的是鲜花、掌声与美酒,当然还少不了少女们热辣辣的目光。梁伟军返回驻地不久,通讯员交给他的厚厚一叠信,其中很大一部分字体娟秀,一看就知道出自女孩子之手。梁伟军把信看了一遍,求爱信一律不回。他清楚地知道,少女们爱的是英雄,而他头顶上英雄的光环总有一天会褪色,这一刻也许在某个早上就会到来。但凡是有从军报国热情的来信,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他必绞尽脑汁回一封热情洋溢的鼓动信。梁伟军认为,人活一辈子不当一回兵,简直就是白活了,他实在想象不出在这个世上有什么职业能比当一辈子兵更好。
报告团的光荣使命结束,即将解散时干部战士们得到一个好消息。报告团成员原则上不列入复转人员名单。虽然这个消息在出发前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流入报告团,但现在从干部处处长的嘴里说出来才算是板上钉钉。
梁伟军高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回到肚子,他立刻请假回家。虽然从前线返回后就住在军部大院,走回家用不了十分钟。但在得到留队的确切消息前,他可不敢回家,头上那顶高干子弟的帽子,在利益冲突前显得格外醒目。
梁伟军毫发无伤地平安归来,梁家高兴得如同过年一样。梁得志坐在沙发里把坐在对面一副标准军人坐姿的儿子端详够了,又让梁伟军把在前线的亲身经历和道听途说的消息通通说了一遍,过足了战争瘾,才扯着嗓子喊:“李秀花同志,搞点菜,晚饭我要喝酒!”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停了,李秀花从厨房中探出头来说:“等你想起吃饭,就该熄灯睡觉了,这都一大把年纪了说起打仗来还那么激动!”
梁得志呵呵地笑:“你懂什么,战争是我们男人的话题,毛毛接着说!”
梁家的团圆饭兼梁伟军的接风宴,气氛非常融洽。梁得志频频举杯,梁伟军插科打诨把前线上的趣闻讲给母亲听,李秀花微笑着听得非常认真,眼神始终落在儿子身上,怎么看也看不够。
饭后,梁得志命令梁伟军去他的书房,李秀花见儿子被彻底霸占,关于战争的话题她又插不上嘴,只好去客厅看电视。
时至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初见成效,居民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梁家刚添置了一台二十英寸的彩电。
此刻,书房内已经充满了火药味儿,梁伟军第一次挑战了父亲的权威,梁得志异常恼火。他敞开衣领双手按在写字台上探出半个身子,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梁伟军命令说:“我再说一遍,你必须主动递交转业报告!”
梁伟军距离父亲只有一步之遥,脸上都可以感觉到父亲因为愤怒而喷过来的气息,但仍咬牙坚持说:“我梁伟军是一名军人,一切服从组织上的安排!”
“你再说一遍!”梁得志指着梁伟军的鼻子说:“你是我梁得志的儿子,就必须带这个头儿,所有编余的干部都在看着你!”
“爸爸,组织会有安排。”梁伟军提醒说:“我首先是一名军人,其次才是您的儿子。”
“扯淡!这是在家里!”
“那就不要谈公事,明天一早我去您办公室。”梁伟军见父亲动了怒转身想溜。
“站住!小兔崽子,要翻天了!”梁得志解下皮带摔在写字台上吼:“你写还是不写?”
梁伟军眼神里的恐惧稍现即逝,他毅然决然地转身解下皮带与父亲的皮带放在一起,认真地说:“爸爸,我爱这身军装,除非部队不需要我了,不然我当一辈子的兵。你动手吧!”
梁得志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抓起皮带怒目圆睁。梁伟军直挺挺地站着,眼都不眨一下。书房门“呯”一声被撞开,李秀花像一头母狮一样冲进来,张开双臂把梁伟军挡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梁得志,动手啊!千万不要心软,把我们母子一起打死……毛毛没有牺牲在战场上,你不安心是不是?”
“说的什么屁话,毛毛也是我儿子!”
“亏你有脸说,毛毛从当兵到现在,你帮他什么了?人家的孩子当兵想办法去后勤、学技术,你走后门把毛毛送到最苦的钢六连去。人家孩子提干一句话,毛毛提干考军校时,我求你半个月,你屁都不放一个。儿子今天取得成绩全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你没有权利命令他转业!”
梁得志毫不示弱:“谁让他是我的儿子,干部子弟就要带头……”
“干部子弟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