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传奇-第1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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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合着震动、惊喜、难以置信以及恐惧敬畏种种心绪的表情之 外,瞳孔里骤然迸发出的情不自禁的战栗和臣服。
无关血统,无关身份,无关年岁,单纯的对强者的认同、对上位者的臣服。
像是重新回到了杀伐决断,挥斥自若的战场,纵然身体劳累略觉疲乏,但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和反应敏捷。从内心发出的平安镇定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过分严肃紧绷的面容神情渐渐放松,嘴角甚至在不自觉间浮起自信的笑意。一道道命令指示的发出越发从容自如,受命者的凛然谨遵更显示出军令如山的威严。面对着宁平轩里那些明明陌生,却充满熟悉的兴奋、信服和期待等等神情的眼睛,一夕之间朝堂仿佛已经是自己纯熟无比的战场。
但所有的信心和喜悦,却在西花厅外那淡到几乎不见的一瞥中消失殆尽。
冷静,从容,不带任何情感的指点评价,轻轻巧巧的一拨一点,便将那些自己以为无关当前大局而待事后处理的漏洞弥补。看似简单无奇的协调安排,便将林间非的老成谋国与自己的事急从权相揉合。不急不缓的语声语调带着与常日平和全然不同的凛冽森然,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目光静静扫来,直将所有的激昂、热切,还有内心并不自知的盼望和期待尽数冻结。
一阵悸痛猛然袭上心头,风司冥不自觉地放松了缰绳,一只手紧紧抓住胸口:那是……爱尔索隆——风氏王朝的守护者的目光和眼神。
冷静地察看着北洛的一切,与风氏历代君主交换彼此誓言,用如神明恩赐的智慧庇佑着王朝的,是百年来始终不变的守护者。
北洛最高公爵。
爱尔索隆。
君无痕。
不是柳青梵。
不是蝴蝶谷战场及时救援的神兵天降。
不是秋肃殿里同宿同食悉心教导的青衣太傅。
不是御花园满树粉桃玉梨下折花劝慰的温和少年。
不是……
像是感觉到背上主人的混乱心绪,黑色骏马停下脚步,一只马蹄不安地踢踏着地面。
从一时迷乱中猛然惊醒,望着眼前飞檐眺脚、华美繁饰的高大建 筑,风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又一次……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有什么牵引着自己来到这里一样。
——纵然闭起眼,都能细细描摹出的清冷平和的双眸。
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伺候在门口的马童,风司冥向三天前一样直直撞入霓裳阁中。
“许妈妈,带本王到……钟无射姑娘那里。”
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四章 琴心默默徒消魂(下)
请殿下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姑娘马上就过来。”淡 丫头将风司冥引到当日的小院阁楼坐下,一边拿杯子斟茶一边笑盈盈地说道。“奴婢就在楼下伺候,殿下有事扯扯桌上的摇铃就好。”指一指桌上斜插了一枝绯樱的细颈白玉花瓶。
风司冥知道这是霓裳阁独有的设计:桌上装饰用的花瓶底部连有摇铃,拔出花瓶里插着的花枝随时守在摇铃边的侍从便会吩咐奴婢小厮过来伺候。那小丫头看一看他脸上神情眼色,将茶杯搁到风司冥面前,又说道:“或者在窗口吩咐一声,奴婢便即上来。”见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敛衣退下。
虽然已过未时,但天空的阴霾比之前却稍有消散。天光从敞开的雕花窗户透入,照得玉一样的白瓷杯子里茶汤越发清亮。茶杯里淡淡的白色热气袅袅上升,微风下轻丝飘摇颤动,纠结萦绕出变幻不定的图案。风司冥静静凝视着烟雾,玉雕一样的俊美面庞沉静无波。
衣裙在楼梯上扫过发出析析簌簌的声音,从沉思惊动的风司冥微微垂下眼帘。听到声音在上到阁楼二层便即停止,静静等待片刻,风司冥这才轻轻开口道:“为什么站在那里,无射姑娘?”
靖宁亲王每到霓裳阁里必然指名要自己弹曲作陪,阁中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而三日前风司冥冒着大雨赶到阁中,一路闯至后院。令霓裳阁里上上下下忙做一团,许妈妈更指定收拾起的那处闲置院落从此专门为自己居住。虽然霓裳阁出入地多是京中名流,达官贵人更有朝臣宗亲,阁中也见惯了各种场面,但如此种种举动安排还是引得上下一时议论纷纷。自己素来不喜热闹,除了演出排练很少与阁中旁人有更多往来;即便并非己愿地成为众人目光与议论的焦点,心中也只是平淡相 待。但这位年轻亲王言语行动一向温雅有礼,唯有三日前来得突兀又走得断然。其中意味不明的举止令自己颇有几分混乱。而之后花弄影的一番言语更是自己深为思虑。听闻朝中忧患国事繁忙。一时倒是感觉微微松了口气。此刻听到许妈妈派人急急传告,内心实在大为惊疑。一路之上心思百转步步沉虑,回到小院阁楼看到年轻亲王静坐的挺拔背影,心中更是层层波澜。
听到风司冥问话,钟无射迟疑一下,这才慢慢走到他身边,提起茶壶将他手中只浅浅抿了一口的杯子重新斟满。“无射见过殿下。”习惯性地走到墙边摘下斜挂的马头琵琶。突然触起上次的事情,钟无射动作略略顿一顿,回头看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正目光灼灼凝视自己。心中一惊,手不自觉地在琵琶弦上划过,发出“铮”地一声大响。
“无射……”风司冥收回目光,微微低头像是在斟酌着什么。沉默半晌,才慢慢道:“无射姑娘会抚琴么?”
“是地。殿下。无射会一点。”
“只是一点?”风司冥嘴角轻扬,微微笑一笑随即点一点头,“去拿琴来吧。”
钟无射欠身行礼道:“请殿下稍待。”转进内厢琴房。取过一把形制轻巧地古琴来。
一眼便可看出那是女子用地琴来,轻盈纤细的感觉就如温婉少女般令人不敢轻易触碰。风司冥忍不住回想起秋肃殿归鸿阁里的那把琴:长大而不显臃拙的古朴形制,简洁的焦尾端庄而不失轻盈;侧身较普通古琴为高,却因整体的宏大气势而与琴身浑然天成。金徽玉柱圆润粲然,在阳光轻拂下发出莹润光辉,使得不带任何多余装饰的清漆琴身显得益发流畅。凤式古琴优雅高贵地完美造型,纵使不触其弦不闻其音其非凡之质已然可知,而一旦被善抚者触发潜质,琴声动于天地之间直是荡气回肠……
耳中传来一串清雅幽静的音符逗引回思绪,略一凝神便觉鼻息之间似有兰花香气浮动。风司冥抬头看一眼低头抚琴的钟无射,只见一头乌云间攒金簪头一朵兰花微微震颤。风司冥垂下眼眸,静静道:“这首 《幽兰。 石调》虽然动人,弹得也算用心。然而琴音失于清淡,有幽 谷兰韵却不见空山深林。情境、心境亦是不符,弹到这里……就罢 了。”
钟无射一惊之下双手凝在空中:被顾客指出歌曲乐技的缺失乃是艺人大忌,更何况是在这以歌舞曲乐闻名京都的霓裳阁?而靖宁亲王也非普通顾客。虽然自己知道他心思原不在这些歌舞曲乐之上,平素也只不过将霓裳阁做一个可以不受打扰思虑沉吟的清闲去处。但既到阁中就是贵客,况且他确实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知音之人。此刻一句分明带着遗憾、不满的“罢了”意味着什么,自己连想都不敢细想……
钟无射心头千回百转,风司冥却似完全不知。凝视杯中深沉幽碧地茶水,“换一首吧。”
“请殿下吩咐。”随着语声缓缓吐出心口积郁之气,钟无射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一点微笑。慢慢抬眼看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只是一味把玩着杯子。一张玉雕一般地俊美面孔上表情似悲、似喜、似怀忧、似追忆,仿佛透露出心绪万千;但终归一体,却依然是如秋湖般的平静。
沉默半晌,风司冥才轻轻道:“《幽涧泉》……”
钟无射心中猛然一颤:与流传大陆数百年、知琴之人几乎必然得知的《幽兰。碣石调》不同,《幽涧泉》传音于世尚不过十载。短短一首 琴曲贯通百般指法,拟声摹态写景入情,于极繁杂中见从容;极尽凄清幽淡地曲调,声色冷峻中描绘出山林夜色的幽僻深沉。教坊琴师艺伎凡得此曲,无不以之为压箱绝胜之宝;但真正能够以此曲技压四座地却是少而有少——除却技法本身的难度之外。此曲对琴师心境要求极高。若非胸中广有丘壑,强抚此曲琴声必然嘶哑难听。霓裳阁琴师虽众,能抚动此曲者却也是寥寥。
然而钟无射却不是为风司冥点出此曲之难而心中震颤。
仁心圣手的道门掌教青阳真人,虽然行走人世心神却出于世间。天灾疾患过去,胤轩帝亲自主持的庆功宴上一首《有所
托回归山林之意。其子柳青梵察其心意,以《幽涧 曲之下满座寂然,万木秋声。寓意抒怀于指尖。写声发情而造幽森境界。令青阳掌教长叹一声“由此。是无须归”而罢去意。青衣太傅潇洒风流,文辞歌赋或弘丽或温雅,独有这一首冷峻幽森自成情致,曲中三味尤其难得。而自己深思苦练,原是为了一段明知无果的心意,此刻势必要尽数呈现他人眼前,钟无射一时也不禁由衷惶恐起来。
敛一敛心神。钟无射微微低垂下眉眼,指尖轻轻挑动,清幽琴曲顿时流泻而出。
却是经柳衍改动的《有所思》。
风司冥一怔抬头,张一张口,话在舌上转了两圈,终于咽了回去。
有所思,所思为山林,林泉仍在。子宁不归?
宁静曲调写出林泉深深。然而琴音陡然一转,仿佛天空疾风掠过,顿时投下一片阴影幢幢。随即一片快拨疾奏。只听风凄雨苦,鸟悲猿哀。及至骤雨徐收,月华重明,一脉清溪粼粼而来。溪上夜风冷冷,溪水寒意森森,山林之间尽是一片晦暗幽冥。
双手轻轻从弦上抬起,余韵未歇,钟无射清冷轻柔的声音已然响 起:“拂彼白石,弹吾素琴。幽涧愀兮流泉深,善手明徽高张清。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兮万寻。中见愁猿吊影而危处兮,叫秋木而长 吟。”
“客有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乃缉商缀羽,潺湲成 音。”缓缓抬起眼,见面前女子秀美面庞上无法抑制的愕然神情,风司冥微微扯一扯嘴角,随即继续接下去轻声唱道:“吾但写声发情于妙 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幽涧泉,鸣深林。”
这是……柳青梵当日所唱地,《幽涧泉》。
然而,“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心中猛然一荡,钟无射深深吐一口气:“殿下……”
“别说话……别转开眼——看着我,看着我就好。”双目紧紧闭起随后睁开,凝视着面前女子地夜一般地双眸发出星子一样的光彩。一抹淡淡的微笑和着红晕在悄然无知间升起,喉头轻轻抖动两下,年轻亲王清雅俊美的面庞渐渐流露出异常温柔的表情。
温柔而珍重。
就像是对待生命中最神秘、最美妙但又最脆弱的奇迹一般的温柔和珍重。
钟无射心头大震,不自觉间一声“殿下”已然溜出了口。
好似露华一闪,那抹温柔迅速消失在幽黑深邃地眼眸里。重新带上一贯沉静从容的面具,年轻亲王目光一动便是凛然生威。
“今晚本王……”
深吸一口气,不待风司冥说完钟无射便静静站起身。“殿下今晚既然另有事务,无射……不敢再留殿下。”
风司冥闻言顿时惊讶抬头,定定看向钟无射,却见女子笑容温柔,眉眼之间盈盈万语。骤然明白对方心意,风司冥心头巨震,然而再次对上那双清亮澄澈的安详眼眸,心中只觉一阵清风柔和抚过。沉默片刻,风司冥嘴角微微扬起,叹息似的说道:“无射姑娘,你今天弹得真的很好,本王……我非常喜欢。”
微微笑一笑,钟无射略略后退一步欠身行礼:“雨后街道湿滑,殿下请千万小心。”
“雨后湿滑,姑娘也留步吧。”
看着那道暗色身影在小院门前消失,一直含笑站在窗边凝视风司冥背影的钟无射终于颓然坐倒。伸手抚上案边古琴,猛然一个用力,琴弦顿时崩断;怔怔看着指上沁红,早已朦胧的双眼终于止不住落下泪来。
无射不敢再留殿下——只有自己才知道,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一时情迷地温柔,却因那样地神似几乎被魅惑了心智。惊醒的一 刻,理智疯狂地庆幸着最终的回归,内心却是无法抑制地哀伤和失落——
原来一直都在期盼着那双眼,那个微笑。一次不经意的凝视、一个若有情若无情的回眸,在心中落下的烙印远比自己想象得更深。
淡淡一抹微笑,便仿佛被温柔和甜蜜包围。
深深一眼凝望,就像被给予了一生全部的幸福。
不敢贪求,从不奢望,但严守自持的内心,终于在一曲《幽涧泉》中失却了素日的自制与平衡。
相似的侧影身形,一脉相承的温雅沉静,纵然如穿透幽谷深林的疾风般锐利冷峻,却同样有月华溪流的清澈澄明。唯一不同的是眼前这一双纯然沉迷于一己思绪中的眼眸,找不到那一抹终将跳脱世间的潇洒与出尘。
那是只能从山谷林泉深处孕育的,清、冷、幽、绝。
楼梯上传来轻盈但有意令人听见的脚步,钟无射顿时惊醒。猛然抬头,却见花弄影静静立在眼前,身后燕微雨正一步步登上楼来。
“弄影姑娘……”
“我听说靖王殿下又来过了。”花弄影容色之间显出少有的疲惫和无奈,“你没有伺候他到院门口。”
“是无射的过失……”一句话尚未说完,右手已经被轻轻握住。微微叹一口气,花弄影摇一摇头:“又伤到手了?痛得连眼泪都下来了。也许真的有那种容易令女子受伤的男人,但经过蕤宾的事情……在霓裳阁,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护着你。”凝视钟无射双眼,花弄影一字一句地道,“无射,搬回我的院子吧——这里不适合你。”
心中又是一痛,唇边却扬起淡淡的微笑,微微垂下眼眸,钟无射轻而坚定地答道:“多谢姑娘安排,无射……十分欢喜。”
拂彼白石,弹吾素琴。
幽涧愀兮流泉深,善手明徽高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