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出书版) 作者:武和平-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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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社会历年的干部审批表和他的政法大学毕业证书。”
曲江河接过这些东西一看,不禁倒抽了口凉气:这一沓子表格填报工整,项目齐全,做得天衣无缝,特别是现实表现一栏中,全是“认真贯彻”、“积极学习”、“保持一致”的溢美之辞……
计算这一段时间,邱社会正在大猇峪矿山好勇斗狠,打死人命!
但是,在印制规范的录干表上,从基层单位到最后的审批部门,都明确无误地在意见栏中填报着同意二字,加盖着朱红的印鉴。尽管填写注明的时间相隔月余,但从字迹和使用的墨水看,一眼便知是一个人一次性书写的。这意味着炮制这张表格的过程完全是畅通无阻,一路绿灯!也就是说,从基层一直到省市国家机关的每个环节都被打通。这已不再是铅印的表格,而是一个纵横交织的网络,不少人都参与了将这个恶棍变成警察的过程。他意识到这件事的非同小可,便接着翻看下一张表格。
突然,他的目光像被什么灼了似的闪跳了一下,他注意到,在邱社会政治面貌一栏,明目张胆地填写着中共党员,而在入党介绍人的后面,竟然填写着赵明亮的名字。
又是这个赵明亮!这一次他没有吃惊,因为这进一步证实了几年来他的判断:金岛已经成了一个纲常颠倒的世界!由此推导,如果连邱社会这样的人都能够堂而皇之地入党入警,那么又有什么样的罪恶不能掩盖呢?
更为可怕的是,这其中为虎作伥者竟然有他——巨宏奇。曲江河素来是个讲原则也讲哥们儿意气的人,正因为如此,他顿觉自己的脚下也开始下陷:如果巨宏奇真成了金岛黑恶势力的保护伞,那么当初他以区政府名义借给自己的这台悍马车也就成了一束香饵,他曲江河就成了吞钩之鱼。没想到为开展工作他辛辛苦苦设计的大网,到头来竟然套住了自己!
他竭力克制内心的颤栗,把邱社会那张录干表抛给了晋川。继续询问分局刑警队长卓越:“大猇峪血案中邱社会参与作案的罪行查得怎么样了,你简要汇报一下。”
卓越蹙了一下眉头说:“这起案件时间发生在1996年12月1日,又称‘12·1’案件,案子的起因是三家企业争采大猇峪南麓919号坑口的金矿。开始,在大猇峪南麓开矿的只有赫连山、柯松山两家乡镇企业,孟船生的鑫发金矿只有北麓的开采权,听说919号坑口发现了大块狗头金,鑫发金矿日夜掘进,从斜下方朝顶层打眼放炮。打通了南麓,为转移头顶巷道两家金矿的注意,邱社会冒充赫连山手下的矿工,用刀砍倒了柯松山的矿工陆忍刚,挑起了双方大规模的械斗。两矿在打透的坑口内,使用了猎枪、炸药、土雷和渔炮,还施放了毒气。矿山分局干警闻讯出警,两辆警车在峪道被阻,一辆警车被炸翻,民警郑周受了重伤。”
“这期间孟船生乘赫、柯两方械斗之机,在井下加紧向顶层爆破采掘,不料炸到了破碎带的岩层,发生大量的涌水,淹没了部分坑道,这才迫使械斗双方罢手停战。经调查:械斗中22人负伤,一人死亡,死者叫陆忍刚。案发后,鑫发金矿出几百万‘私了’,摆平了各方受害人,案件办成了夹生饭。邱社会畏罪潜逃,他砍人的凶器下落不明。检察院以证据不足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案件仅对首犯之一的邱建设判了缓刑,其它人都不了了之了……”
“停!”曲江河以手制止了卓越,他发现这位刑警队长手里只拿着几张纸片在汇报,厉声发问:“当时退回分局的侦查卷宗在哪里?汇报案件不带卷宗让局长们听你信口开河啊?”
“……”一向伶牙俐齿的卓越竟一时张口结舌。
“怎么回事,你哑巴了吗?!”曲江河今天完全是按捺着性子不准备发火,可这一会儿却觉得一股灼热从心口往上蹿,顶得他霍地一下站起来,直逼着卓越。
“原办案卷宗全都丢失了,汇报的案情是从检察院找到退卷记录上抄下来的……”卓越战战兢兢,有些语无伦次。
“原办案人呢?也都死光了?!”曲江河擂响了桌子。
“老办案人一个病休,一个调离刑警队,到看守所去了……”
“原来的刑警队长马晓庐哪里去了,也失踪了,还是死掉了?!”
曲江河终于震怒了。他要开口骂娘了。就在这时,办公室的机要员拿着电话记录走了进来。曲江河朝本子上扫了一眼,原来是市委主管组织的李副书记通知他去谈话。他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一股积郁已久的愤懑,全部倾泻在倒霉的小个子刑警队长头上:“卓越,我绝不能叫我端的这碗饭里有老鼠屎。这套卷宗,你用头拱地也要给我找回来,你以为我已经管不了你们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下台之前会先撤了你!!”
第二章
严鸽说什么也不会想到:省厅会确定她到沧海市就任公安局长。
那天夜间她从沧海市返回公安厅复命,厅长巫大伟代表厅党委与她谈话,说是已经征求过市委袁庭燎书记的意见,决定由她出任公安局长,市委还同时任命她兼任市委政法委副书记。
严鸽大犯其难,开始找了多种理由推拒:一个理由是和丈夫刘玉堂同在一个市里工作多有不便;二是沧海市既是自己的出生地又是成长地,去了不好开展工作。巫大伟猜想严鸽是唯恐工作搞不上去而故作谦辞,便特别强调,关于她的任职是袁庭燎书记亲自点将向省厅提出的要求。
严鸽何尝不想在公安局长的职务上一显身手呢?可现在偏偏要她就任的是沧海市,替代的恰恰又是旧日的恋人曲江河!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扮演一种乘人之危、抢人饭碗的角色,不禁左右为难。
促使她作出最后决断的是巫厅长最后那句话:这是组织的决定,不是征求意见。说实在话,我就不信女人不能当公安局长!
为了预先了解些真实情况,严鸽借故推辞了省厅和市委的送迎,提前一天乘火车抵达了沧海。由于丈夫刘玉堂调任沧海,严鸽没少在两地间穿梭,可从未坐过火车。如今的火车站高大明亮,充满现代气派,双向滚动电梯正在运送着川流不息的过往旅客。
严鸽被夹在操着不同口音的外地淘金工中间走出了出站口,很快就被抢生意的出租车司机包围了。拉生意的争吵声、砍价声夹杂着站务人员的斥责声汇成海潮般的声浪。人群中,一个双腿跨在自行车上的卖报人正在不停地点钞票,身上斜挂着的电喇叭,正发出一阵阵喧嚣。有个女人正帮着他发报纸。
“快看《沧海商报》啦,头条新闻,警察殴打残疾人,‘拐的’司机状告公安局长!”
严鸽干过外线跟踪,记人的面相能过目不忘,她一下子想起来,发报纸的女人正是前天晚上在医院里向曲江河哭闹的那个女人——“拐的”司机罗海的妻子陈春凤。她的身边,停着一台簇新的红色夏利出租车。严鸽便大步向前,跨到了陈春凤跟前:“师傅,这车走吗?”
见来了生意,陈春凤犹豫了一下问:“远道还是近道,近道我就不拉了。”
“我包你的车,剩下的报纸,我也包圆儿了。”严鸽啪的一声,把两张百元大票拍在报贩子手上。陈春凤愣了片刻,知道今天遇到了大主顾,但一时不明白对方的用意,诧异而恭敬地招呼严鸽上车。
车子驶出喧闹的火车站,陈春凤透过后视镜,见严鸽在看着报纸,赔着小心地问道:“这位大姐,咱到哪里去?”
“你就拉我随便在街上转转,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呢就站一站,我在搞一个社会科学的调研课题,对什么都感兴趣,听说沧海这几年变化太大了,专门来开开眼界。”
陈春凤似乎猜到了对方买这么多报纸的用途,但很快又问道:“你还是得有个去处吧,不行我帮你当个参谋,要说好看的地方呢,一个是金岛的大船,二是小鱼坝自然保护区,可那儿远了去了,这大船倒是值得一看。哎,我咋称呼您呢,唤,您姓严,就称你严老师吧。”
两个女人在车上不到三分钟就有了共同语言,话题是从这台新买的夏利车谈起的,陈春凤先是说这车来得不容易,是丈夫拿命换来的,言谈中透着些伤感。她告诉严鸽,和现在的丈夫两人是二婚,头一个爱人是搞建筑的,挣了钱就学坏了,被开发廊的一个川妹子勾跑了。离了婚以后,她就开出租车,金岛治安不好,自己也遇到了一次劫匪,腰上被扎了两刀,幸好被路过的“拐的”司机救了,救她的人就是她现在的男人。说着她毫不忌讳地掀起衣服的后摆让严鸽看,腰间果然有两条紫红色的刀疤,严鸽心里一沉,就问她遭到抢劫的详细情况。
事情的过程很惨烈,讲述者能清晰记得当时的搏斗细节。陈春凤大概平常没有倾诉对象,见严鸽听得很认真就叹了口气说:“严老师,你是琢磨社会的,你说说这些年金岛挖出了金子,人是富了生活也好了,可为啥社会成了这个样子,认钱不认人,为了钱啥伤天害理的事都敢干。”前方红灯,陈春凤刹住了车,话却不停。
“我看过好多电视连续剧,我就想,现在咱的领导不能老是坐在办公室听汇报,天天受下边那些官儿的蒙骗。要都像宰相刘罗锅,下来亲自暗访那才会明白。就说几年前发生这透水事故吧,好多民工闷在里头都没出来,还给上头报告连一个受伤的都没有,这真叫:村骗乡、乡骗县,一级一级往上骗哩!”
严鸽心里陡然一惊,问道:“你说这透水死人的事儿,有啥凭据吗?”
陈春凤见前方绿灯,挂挡起步:“咋没有,我丈夫的兄弟罗江,几年前从四川跑来打工,我丈夫从老家来寻他,把金矿都找遍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爱人叫什么来着?”严鸽明知故问道。
“就是这张报纸上说的那个倒霉司机。”陈春凤边说着又为丈夫的遭遇来了气,“有人劝我把这件事整大,还有人出主意要我往上告,最好是把这局长判了刑。我也正好向你请教请教,这轻伤害够不够追究刑事责任,要是一判刑,他这官儿也就当不成了。我寻思着这人也不能坏良心。听人说这个局长平常还不错,要真这样,咱就图个公正,赔几个钱算了。”陈春凤把车驶向了一条大道,路宽车少,绿树成荫的,她显然也来了好心情。
“我今儿早上给俺男人送饭时还说,先熬着吧,咱们还有个车开,好赖也比民工强吧,你过去开矿已经丢了一条腿,可不敢再出事情啦。我前天算了一卦,说我命好,背运时候会有贵人相助,可是得请一尊观音在家里供着,每天出车前烧三炷高香。保佑开车不出事、交警不找麻烦撕票罚款。”说完这句话,陈春凤的眼神就不停向车外逡巡,脸上露出惶恐神色。
严鸽注意到前方的十字路口处,叉腰立着一个面色阴沉的交警,正在向这里打量着,陈春凤急忙减慢速度,慌了神似的对严鸽说:“这新车我还没办手续,这下子麻烦惹大发了!”
就在陈春凤失神的一刹那间,从左边路口猛然蹿出一台悍马大吉普,陈春凤刹车不及,左侧车门早已被撞上,严鸽感到身体猛然前倾,脑袋几乎撞到了前边的背椅上。惊魂甫定的陈春凤还未能作出反应,只见从悍马车内跳下一个车轴汉子,几步蹿到出租车前,指着陈春凤就是一阵咆哮。
严鸽看得真切,这人戴着大号宽边墨镜,下巴突出,脖子和腮部的肌肉连为一体,虽然有镜片的遮挡,仍然使人感到两只眼睛的咄咄凶光。可就在这张脸贴近车窗的时候,突然变为了狞笑。严鸽注意到:当这个人摘下墨镜的一刹那,陈春凤的肩头痉挛似的抖动了一下。
之后的事情也发生陡然变化,那人不仅没有再找麻烦,反而向赶到车前的交警大声呵斥着什么,这家伙似乎有意在陈春凤面前抖威风,当身材魁伟的交警向他敬礼致意,挥手令陈春凤的车快走时,他竟然粗野地推了对方一把。交警站立不稳,使本来斜戴着的帽子一下子掉落在地,滚出去好远。这名交警竟出奇地恭顺,捡起帽子没有吱声,反赔着笑脸作手势让焊马通行。
壮汉得意洋洋,戴上墨镜朝陈春风打了个响指,登车扬长而去。严鸽此时本想下车,转念又克制了自己。她注意到,那台悍马车后窗玻璃上贴有“沧海市政府巨轮工地专用车”的字样。
陈春凤下了车,发现左侧门被撞了一个凹陷的坑,鲜红的漆皮也脱落了,心疼得几乎落泪。
“为啥不让他修车?!”
陈春凤咬咬牙没做声。
“这个人你认识他吗?”
陈春凤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闭上广眼睛,而后突然回过头说:“严老师,下一站我先送你上金岛。”
严鸽看得出来,陈春凤此时心神不定,不仅是为撞了车,肯定还有另外的难言之隐,便点头表示同意。她轻轻从后面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陈春凤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
从半岛大道驶过繁华的解放路,很快到了金岛区政府所在的同志街,这条街正处在金岛的西北隅,严鸽记得这里有一个派出所和区法院隔壁办公,便想在附近停车。远远地看到街头上围着不少人,下车走近了看,只见一个装束奇特的上访人正蹲在派出所门口打快板,脚边堆放着一个用得发黑的塑料编织袋。那人嗓门高亢,快板说得押韵合辙,并且越到后来越是情绪激愤。
竹板一打泪一串,伤心的话说一段。
我的名字张麦年,家住沧海金岛岸。
为开金矿田被占,三十三户丢饭碗。
青山挖得黑洞洞,草木不长水污染。
牛下怪胎鸡黑蛋,娃娃吃桃翻白眼。
国营矿山不景气,个人发财把钱赚。
为争坑口闹血案,刀枪炸药催泪弹。
我找乡长去理论,只为种田有碗饭。
不想他竟出恶言,一推二操轰出院。
三拳打我腰岔气,四掌扇我耳目眩。
告状你到联合国,回来还得归我管。
那人戴一顶脏兮兮的蓝绒帽子,邋遢的帽檐压住眉心,胡须多日未剃,灰白相间的乱发从中蓬出,脑后的发梢几乎垂到肩上。他上身披一件不合体的灰夹克。两腿的裤管一长一短。那人大概患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只有胳膊般粗细。看到越聚越多的人群,他显得越加精神亢奋,继续打板说道:
派出所你该立案,打人伤人侵人权。
叫声法官你该管,我有铁证敢上天。
求得司法来支持,请来代理一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