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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墨鼓-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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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可既然公子敢留书,自然会安排妥当,我无须担心。”

“好,有胆识!那明日老时辰,老地方,在下等着姑娘。”他深深看她,也不多言,告辞便走。

夜里,乐歌辗转难眠,想着这件奇事。想着乐家老宅,盛衰荣枯、历经百年,有生之年,她居然还有幸见得着。

次日,正午时分,乐歌着宫婢服饰,一路挨着宫墙谨慎前行。宫墙有四门,东、西司马门,仙华、玄武门。四门的值兵属御林军,分子、午、卯三时轮流值守,是旧朝的老例,新朝依旧不变。

仙华门在宫墙的最西面,紧挨着古容山、玉带湖。雪已消停,日光俯照城阙,映得守兵胄甲锃亮。

乐歌不是没想过。或许她还未来得及走近仙华门,就会立刻遭人锁拿,以宫婢私逃罪论,被乱棍打死。只是卫氏、尚隐和邢家若真要她死,她可能早就已经随着族人去了。敌强她弱,又何必大费周章?

想不通那人的意图,乐歌惴惴不安。

阙下,果然有家仆模样的人上前招呼,将乐歌引到挨宫墙边停着的马车上。字姓灯悬的端正,纹丝不动,大大的一个“韦”字。

乐歌心中暗忖:韦为四族大姓,是英宗朝端贤太后的娘家,难道那人是韦家人 ?http://。

乐歌还在迟疑,那男子已掀了帘子,伸出来的手修长干净。乐歌也不扭捏,借力而上。

车上装饰素简,并无奢贵之气,一如那男子身上的青衣,不是锦绸亦非丝帛,而是那种民间染的粗布,绣样古朴。

那男子并不看乐歌,只是专注于小案上的书册,气氛沉默得让人憋闷。乐歌率先打破僵局提醒他一句:“天黑之前,我一定要回来。”月初时分,掌事内人循例查殿,乐歌想他熟知宫礼,应该明白。

“好。”那男子抬头应了乐歌一句,目光柔和,还顺手递给她一个暖手,紫铜鎏金,揣着极暖。

车行得并不快,那男子偶尔会抬头打量乐歌,她也并不回避。

乐歌暗想:王乐韦白,齐朝四大士族,邑地分别为太原、雍州、建州、颍州等地,历经百年经营,高庶族一等。四姓之间互有通婚联姻,她曾有姑母为韦氏,也有乐家女嫁韦家子侄。只是往来交情仅此而已,并不深厚,不像王乐两族,荣辱相关。

现下王乐两家已是云烟过眼,韦氏、白氏依旧地位尊贵。若这人是韦家人,能自由出入内廷,且冒险让自己出宫,倒是有这份能耐的。

这位韦家公子,如此煞费苦心地接近自己,有何目的?

那男子像是猜透了乐歌的心思,掀帘微笑,也不看她。

乐歌有点讨厌他的笑容,明朗随淡,发自内心。若今日他二人易地而处,她不信他还能笑得出来。

乐歌不想与那男子继续比拼沉着与定力,只能侧头望向车外。仙华门渐远,城阙的影子绵延退后,仿佛是海市蜃楼般的虚景。

车轱辘有规律的转动。一炷香光景,车已入市集。最平凡不过的市井热闹,看得乐歌眼中一热。商人重利,却有一股子不怕辛劳的热忱,这是往日她不会关注的民生。收入银钱的欢喜,取得货物的满足,平等交易,让人尊重。

乐歌自知再没有出宫的机会,终会老死在那精致尊贵的四格子里,情境比在深闺中还要糟糕。她渴望回家,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到了。”许久,那男子突然开口。

乐歌见景致渐渐熟悉,终忍不住探出头去。槐杨两株是百年前的古树,简洁疏朗,是她六岁时,父亲亲自移植的。当时讨的是一个“山林之趣”,也是玄学中的门庭枝茂的吉祥喻意。

随行的家仆伺候那男子下车,又来为乐歌掀帘。她甫一出来,便再也移不开眼。她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宅子,日日夜夜,所有情境仿佛就在眼前。她的家,实实在在的存在。虽然门墙残了,匾门卸了,再也没有亲人在堂,听不到闲话,笑声和争吵。

乐歌到今日方才明白,原来争吵也是一件奢侈幸福的事。

乐歌忍住眼泪,推门而入。那男子也随着乐歌一样静默,吩咐完了左右,便紧紧随着她,脚步轻缓。

乐歌经抄手游廊,临湖而行。见的是一水涵碧,每到中秋时分,乐家宗族叔辈们,都会聚集此处,赏月听曲,好不热闹。

如今,大片大片的枯荷,呈现在乐歌面前,无比的荒芜与颓败。乐歌缓缓地蹲□来,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滴落荷塘,随着涟漪消失无痕。

那男子坐在廊前,用手去抚乐歌瘦弱的背,似要给她一点安慰。他目光黝深,别有心情。而乐歌似乎也忘了,男女之间该有的防备。

乐歌抬头,见湖对面,吉甫作颂,穆如清风的“涵庭”正是父亲的书房。朝局风声鹤唳时,多有朝中重臣深夜入府,包括她那位仁厚的表兄雍王。

屋舍萧条,乐家本就子嗣不盛,现在更是空旷得可怜。

阳光渐渐收拢,斜照三分,空窗、漏窗、洞门,隔而不绝。乐歌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步奔跑。身后的脚步声依然跟随着,不紧不慢。

乐歌寻到菊轩门后,是一方小小的天地,悬着兄长亲手为她扎的秋千。她为它取名叫“自在处”,还亲自写了一幅“高高下下天成景,密密疏疏自在花”的字,父亲评说写得不错。

当年的她不知有多得意。

乐歌在秋千前,用手抚摸着麻绳的粗砺。身后那男子开口道:“坐上去吧。”

乐歌摸索着坐稳,那男子已在她身后,一下下推着。裙裾在寒风中飞扬,她的手将麻绳拽得更紧,眼前却越发模糊。

许久,那男子停下手中的动作,秋千就慢慢地缓了下来。他的声音如此温和,就响在乐歌耳边:“乐大人若是还活着,一定不想见你这样。”

“是,可他们已经死了,全死了!”乐歌猛然立起,狠狠地盯着那男子,怨恨之外透着提防。她不需要好意,她需要的不过是亲人安在,所有的都能和从前一样。

那男子一怔,神色渐渐平复,又变得深邃难懂。

“这是?”他眯着眼,寻找话题,用手指着揖峰轩边的小楼。这是宅院中最佳的观景之处,父亲的宠爱,让她独居高处,众星捧月。

乐歌转过身去,沿着游廊往西,像往日一样登楼。

闺楼珠帘仍在,是她吩咐婢女们一粒一粒串起来的。五蝠绣花荷包挂在门前是讨喜的意思,二叔母见着喜欢,也曾问她讨了去。

书案,妆台,盆架摆在原位,沾满了灰尘。母亲如果活着,定不会由着它们脏乱,她是爱洁之人,全身心地扑在家中,一物一饰,样样经心。

乐歌心中悲戚,似被利爪挠破,再也憋不住,蹲□子低低地哭,像幼兽一般地呜咽。模糊间,只看见那人的鞋面,鲜亮的绸布。

乐歌哭了多久,那男子就立了多久,好像浑然不存在似的。

在一个外人面前,乐歌不想再装乐家唯一坚强的存活者。其实,她本来就是个软弱的人。

乐歌哭够了,才觉得腿脚麻木。那人好心拉了她一把,用指腹温柔地为她拭泪。乐歌没有避开,竟然贪恋这一刻,有点像兄长,常在她受委屈的时候,耐心地安慰她。

“罪臣的宅院,对他们没用。邢家会不会将这里卖了?”乐歌问,语气像个孩子般的渴望。

“听说邢侯厌弃,可邢鉴邢大人喜欢,他要留下这里。”那人说得模棱两可。

“你有办法的,是不是?”乐家的宅子,可以易人,却不能落在邢家的手上,惟有如此,父亲在九泉之下方可安息。

“或许吧。”那人依然不置可否。乐歌突然扑通跪下,声响极大,弓起身子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边。

“求你!买下它,求你了!你有这个能耐的。”

11

11、内人周守 。。。

“收好了。”印着邢候方印的地契,在三日后的亥时,由那男子带来,交在她手上。

乐歌几乎哽咽。

她知道这事难办至极。邢度舟是什么人 ?http://。邢鉴又是什么人 ?http://。虽然此时以邢家的权势地位,不会在乎一个乐家宅子,可它却是邢家在夺嫡之战中完胜乐家的明证。父亲在世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评论过邢度舟此人:心思缜密,深不可测,从不做无利之事。

邢家怎么就能答应?

那男子看乐歌欢喜之余带着几分疑惑,笑道:“打动邢侯倒也不难,可邢鉴邢大人决然不肯,我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你如何谢我?”

乐歌眼圈渐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自小到大她跪过的人不多,贵如九五之尊,中宫之主,都从没有像眼下这般,让她跪得如此诚心诚意。

“玩笑而已,何必当真?”那男子俊眉微皱,伸手将乐歌扶起。

两人近距离相对,各有心绪。彼此的瞳仁如水,隐隐映出对方的面貌。

世事难料。昨日,乐歌还在揣测他的身份,可如今他成了她的恩人。不管他姓韦还是姓白,究竟怀着什么目的接近她,这些对乐歌都不重要。

乐家之物,能从邢家手中取回,单是这点,足以令乐歌荒芜的内心涌起无比的暖意。

这以后,乐歌对他,似有了某种友情。他每次来,她不再冷漠相对,有的时候还会对他微笑相迎。

初十日夜,那人来得比往日迟了一刻。

殿前静悄悄的,乐歌在宫灯下缝衣,裳碧线红,针在她手中仿佛活了,上下翻飞,犹如彩蝶探蕊。

“我要去江南,少则一月,多则两月。”那人喝多了几杯,眼中越发的明亮。他双手抱头懒懒的往廊柱上一靠,看着乐歌行针走线。

“原来你也是栋梁之臣?”乐歌抬起头来,玩笑一句,拿针在发上拂过。她听内人们传,皇帝欲往江南,内务甚重。该备的东西,从床褥茶盏,到四时衣物,忙坏了皇帝身边的人。朝中重臣、宗族皇亲,随同前去的也有不少,可见他也是其中之一。

“原来你这样看我?”那人侧头淡笑。

“我看不是,你一点都不忙。”乐歌一针见血。

“不仅不忙,还挺闲的。其实呢,皇上出行,除了几个正儿八经的臣子,还需带几个可心的,会玩儿的,就和我这样的。”那人缓缓起身,边说边去抚悬在高处墨鼓。他的身形颀长挺拔,若孤松玉树。

乐歌勾了勾唇角,心中觉得有理。她知道江南富庶,享乐奢靡之地。皇帝去若只是日日理政,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权衡之术,倒真如他所说的,什么样的臣子都要,才是正理。

那人见乐歌微微有了些笑意,眼前一亮。凑得近了,酒香在二人之间,暗暗浮动。

“此去江南是”乐歌放下手上的活计,弯腰将置在殿前的炭盆挪近;春日渐近,可天气还是寒冷。

“访民情、理丝务这是在公。在私呢,江南好,景好、物好、人好。”那人蹲□子,用火棍挑拨盆中之炭,火星子“哧”的一记,瞬间后光芒又迅速泯灭。

乐歌想那新帝尚隐登基不到一年,就亲下江南访民情、督丝务,倒隐隐有明君之状,只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震泽沿岸以丝织、稻米为主,是齐国的粮仓。身为帝王,晓得以民为先,自然不算昏庸之辈。

邢家人倒是没有看走眼,算盘打得极精。可她乐家人呢?愁绪一来,乐歌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邢鉴贵为候府公子,栋梁之才。必随护皇帝左右,春风得意马蹄疾。可她的父亲呢?族人呢?却冷冰冰地躺在地下,背负着谋逆的千古骂名……

“你……有什么想要的?”那人揣测着乐歌的神情,话还没有说完,乐歌已猛地立起,冷冷相对:“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乐歌……”这是他第一次唤乐歌的名字,往日他都叫她乐姑娘,虽然她不过是个宫婢。

乐歌用手掩住双耳,飞快地跑回寝房,将门扣紧,把那善意和寒风一道隔绝在外。

她无能为力,情绪翻腾的时候,只能躲在被褥中痛哭,无休无止。

半月后,皇帝远行江南。

这半月中,乐歌想着见那人一面,而他却始终没有再来。

皇帝一走,内廷就如同空了一般。守殿的内人们不再过分的忐忑小心,甚至在旁人瞧不见的时候,他们还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赌钱。皇帝身边有头有面的内人都随着去了江南,没有人来较真寻错,日子过得波澜不兴。

那日后,乐歌不免有些后悔,自己翻覆的情绪,拂了那人的好意。他没有欠她的。相反,他还对她有恩。乐家老宅的恩情,她一辈子都还不了。

入夜后的奉先殿,显得更加冷清,再没人来陪乐歌说话,也没有人会在一旁静静地看她劳作。

此时此刻,乐歌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是多么需要一个朋友!

白日,吴初人来看乐歌,乐歌破天荒地开了口,淡淡地回了两句。可仅仅就是这么两句,却让吴初人喜极而泣。她紧紧地搂着乐歌说:“小姐,你能开口,初人真高兴……”

“多谢你的照拂,多谢你还念着乐家,念着我。”乐歌感谢吴初人,发自内心。她明白自己眼下这番境地,惟有真心人才会来照应费心。可她却一直对善意拒之千里。

“初人深受长公主和小姐大恩。小姐怕是不记得了,初人当年失手,打碎了先帝赐先皇后的琉璃盏。陈嬷嬷要将我杖责,全亏小姐为我说话,我才逃过一劫。小姐是大善人,初人不敢忘。”吴初人念起旧事,目光盈盈。

“我不记得了……你,你也忘了吧。如今我不是什么小姐了,你叫我乐歌吧。”

“乐歌。”吴初人拉着乐歌的手,欢喜中多的是深深的怜惜。举族倾覆,吴初人就算是个外人,也能体会这种悲痛无奈的心情。她用手去抚乐歌的秀发,柔声道:“这内廷,是个吃人的地方。我和乐歌你作伴,我是你的朋友。”

夜里,乐歌突然想起幼时。高高在上的太傅女儿,朋友少得可怜。数来数去亲厚的只有尚未央和邢鉴两人。那时父辈们尚且还有些同僚之情,姨母王皇后又喜欢孩子们承欢膝下,邢鉴也会随着他的母亲来内廷请安。

乐歌记得姨母召见的时候,她总会见到那个邢家仲子。眉清目秀,不爱说话,却有一双冷静的眼。她好奇极了,还是她主动开口与他搭的话,死缠烂打的二哥哥前,二哥哥后,邢鉴才肯应她。

乐歌还记得,皇姑琼华公主下嫁的时候,哭得厉害。那时的她好像也有某种感触,跟着大哭了起来。

邢鉴不以为然的笑她:“又不是你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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