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鼓-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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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安德公主的车辇!”赶车的御人喊了一句。
“停下!”那人又说了一遍,显然已没有什么耐心。
这声音,乐歌一个激灵,恍惚中有些听不真切。她的心怦怦乱跳,手无端颤抖。不可能……不可能……她一定是在做梦。
是邢鉴……那是邢鉴!他在燕北;不可能在皇都。
尚安柔无奈,只能掀开帘子。乐歌不可避免的抬起来头,四目相对,彼此胶着。
是他……真的是他!
眼前之人,跨马昂扬,一身戎装,目光深邃。他变了……高了,结实了,也黑了。
是邢鉴……是她魂牵梦萦的心上人!
樱花树下,缠绵梦中,她曾千百次地设想与邢鉴见面时的场景。她会骑马相迎,他会张开双臂拥她入怀。她会是他的新娘,而他则是她的大英雄,执金吾,拜侯爵,潇洒一世,纵横天下。
可未料到,四年后,他们会在如此情境下相见。乐歌目光盈盈,欲语千番话,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也不能说出口。
“走吧。”邢鉴微微沉凝,挥手放行。乐歌心头一安,毕竟是他,从小到大,他总是护着她的。
安尚柔先前如临大敌,眼下面色渐缓,吩咐御人行车。谁知,车还未动,只听双掌击响,片刻之间数千兵勇蜂拥而至,将车辇团团围住。
“你们大胆!我是安德公主,谁敢拦我?!”乐歌心头慌乱,也顾不上诧异尚安柔这难得一次的盛气凌人了。
“公主可以走,可驸马走不得。”邢鉴悠悠道来。
“放肆!”尚安柔的怒斥声,兵勇涌上,手中兵戈的碰撞声,乱作一团。可乐歌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只记得十岁那年,邢鉴已是十五岁的少年,他二人在奉先殿前,墨鼓之下起誓:“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生生世世,永不背弃。”
“驸马请下车。”
乐歌掀帘下车。
在邢鉴面前,乐歌不想再装驸马。北军将领没有皇命不可私自回京,邢鉴既然身在皇都,不用想就应该知道邢家早有准备,谋逆的是他们!
乐歌解下发冠,露出长发,飘然立于东司马门前。宫灯映得她那纤弱的身影甚是飘渺,她缓缓朝邢鉴走近,微微笑着。数千兵勇被她的气势所慑服,一时均看的愣住。
她似痴了,只看着邢鉴,仿佛要将他的心看穿看透。
邢鉴深深相望,不动声色。
四载岁月,春夏秋冬,他们本该有久别重逢的欢喜。
可眼下只有隔在他二人之间,比山高韧,比水深广,无法逾越的立场。
尚安柔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扑过来护在乐歌身前。一时间艳色的宫装与乐歌的白衣,混成了最明丽的光影,让人目眩。
“将……公主拉开!”邢鉴果断地打破沉默,乐歌仍一动不动。众兵勇不敢造次,遵令将尚安柔轻轻推开。
“乐歌儿,乐歌儿!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尚安柔频频回顾,无奈双手被人所制。
乐歌也不曾看她一眼。她就这样立着,仿佛已没有了生命。
“你们还等什么?将罪臣乐亭松之女给我拿下!”最狠烈的一句话,出自邢鉴那张唇形优美的嘴,好笑的是四年前,就是同一张嘴曾对她说过天底下最好听的情话。
“雍王造反与乐氏何干?”尚安柔在旁厉声问道。
“乐琮已被囚禁,他全认了。乐氏一族狼子野心,蓄谋已久,雍王尚卿假借钦差之名,行谋逆之实。如今铁证如山,邢某奉命前来拿人。”
“奉命,你奉谁的命?没有皇命,你怎敢在皇都拿人 ?http://。”尚安柔虽性子柔弱,却也晓得刑司规矩。
“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把她给我拿下?!”邢鉴不理公主之言,厉声下令。
这些兵勇听将军令,一拥而上。钢刀架在乐歌的脖子上,只须偏头一侧,她可能就没有了头颅。她的双臂遭人反绑,那些粗鲁的兵蛮子拿脚在她背上猛踹,她痛得流下泪来。
“乐歌……不要!邢鉴!你们邢家才是谋反!”尚安柔使出浑身力气想要扑过去,可始终有人拦着拽着。
正在此时,丧钟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一声高过一声,乐歌似想到了什么,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喊道:“不要啊!姨母……姨母!”
传令兵如暗夜的鬼魅,像从四面八方而来,向邢鉴报:“将军,皇上薨了,皇后王氏畏罪,自尽身死!”
“父皇!”尚安柔听后,一记厉声,晕倒在地。
“哈哈哈哈……哈!”乐歌先前惊惶,现在却突然大笑起来:“好一个有眼无珠的昏君,死得好!活着你沉迷女色,不辨忠奸……活该你有此报!”
这话虽是大不敬,更带着无比的怨恨。可皇帝的死亡,也让乐歌失去了所有的希望。这场以雍王为首的造反,本经不起推敲。如果皇帝还活着,加以时日他定能想明白。可现下他薨了,乐家彻底输了。
姨母虽曾怀有死意,却绝不会弑君,罪魁祸首是卫氏,是邢家!。
一个耳光,不知从哪里抽来,打得乐歌头晕目眩。她累了,身子重得似要堕入深海,却又随波逐流地在黑暗中飘荡。
乐家完了,她也完了,什么都完了!
这一年的佳节变成了国丧。白布翻飞,宫墙更加沉郁。乐歌从牢房窄小的窗口向外望,只见漫天的“白霜”。凄凄哀哀女人们的哭声,日夜萦绕在四周的宫墙上,生根发芽。
相邻的牢房里,送进来许多人,又带走了许多人,她每天在这里望呀望,希望可以看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和族人,却一个也没能看见。
她蓬头垢面,静静地缩着身子,将腐烂的稻草往自己身上拢,用来抵御彻骨的寒冷。她不能死……她还没有见到亲人,她怎么舍得死?
“你们告诉我……告诉我啊!”也有时候,她会喊破了喉咙,纤纤素手抓在土墙上。土墙上都是她的血,十指连心,她似乎连痛是什么滋味都忘记了。日复一日,没有人告诉她,外面到底怎么了?乐家怎么了?
“乐歌儿,乐歌儿!”尚安柔一身缟素,来牢房探她。
乐歌突然从恍惚中觉醒过来。这是大难后,她见到的第一个亲人。她像是疯了一样,冲上前去将尚安柔紧紧抱住。
尚安柔面白如纸,颤抖着将乐歌搂住,像搂着孩童一样小心翼翼,眼泪不停流下。
“阿爹呢?阿母呢?家人呢?
“新皇登基,下旨了……下旨……乐、王两家同雍王谋逆,族中男子一律腰斩……女子赐白绫自尽……家产籍没,奴婢流放三千里!四皇兄他兵败如山倒;已经……在荆州自尽了!还有,那个青苹,青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尚安柔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这其中不仅是乐歌的亲人,还有她的亲人。
“乐歌儿!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乐家,我没脸来见你;我恨自己,我恨他们,我恨!”尚安柔无休无止的痛哭,萦绕在乐歌耳边。乐歌的胸口似要呕出血来,都死了,死绝了……死了也好,安宁了,不斗了。
可为什么她还活着?她活着做什么?
“乐歌儿!你哭出来,我害怕,你哭出来!”尚安柔不停的摇她,似要将她的灵魂摇出躯体。
“嘘,嫂嫂别怕,还有兄长,他还活着呢。他带着孩子们去了燕国,他会来接我们,他答应我的。”乐歌痴痴的笑。
尚安柔不敢搭腔,哭得比先前更凶。
“公主,时辰到了。”邢鉴一身玄衣,立在门侧。
“乐歌儿,你要活下去。乐家只有你和我了,乐歌儿!”尚安柔心如死灰,她这个乐家的未丧之妇,是何等的悲愤无奈。
“嫂嫂,你忘记兄长了,他活着呢!”乐歌侧着头,颠来倒去的这一句。
“乐易还未走出相府大门,就已被射杀,万箭穿心!乐家男子一律腰斩,长幼不论,法不容情,你死心吧。”捅破最后一层残忍的始终还是邢鉴。
“你撒谎,你撒谎!” 乐歌猛然立起,似小兽一般扑向邢鉴,“你撒谎!你滚……滚!”
“乐歌,不要!”尚安柔紧紧拽着她,将她向后拉扯。
“花拳绣腿,让你打几下又有何妨?乐家完了,不认命也得认命。”邢鉴抓住她的手,决然向前一掼。乐歌顺势倒在草堆上,眼泪决堤而下。
她万念俱灰!
不知多少个丽色艳阳。
不知多少夜星斗璀璨。
乐歌眯着眼望着囚室墙侧,方寸大小的采光处,汲取那微薄的暖。没有人再来与她说话,也没有人再来看她。
原来天底下就只剩下她这一个人了!
知道兄长死讯的时候,她多想跟着去死,可她不甘心!
她睁大眼睛,恍惚之间,看着年迈的父亲在刑场……被斩得血肉模糊。还有母亲,那三尺白绫像是活的,紧紧地缠着她。那些深红色的血像窗外宫阙上的军旗,色泽浓稠得让人心里发慌。
恍惚中,她看见,她那二十岁的兄长,俊朗挺拔,跨马纵歌,白裳如雪。
他在朝着自己歌唱:游子悲其故乡,心怆悢以伤怀。抚长剑而慨息,泣涟落而沾衣。
都死了,死绝了!
乐家人在哭,王家人也在哭,在她的世界里,哭声震天。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胜者王侯败者寇。
是她命不好
不是!是卫贱婢、是邢家、还有新皇!
皇天在上,如果她还能活着,她必要倾其所有,一一还给他们!反正她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怕。
当子规开始啼唱的时候,圣旨颁下: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乐氏,罪臣女,籍没入宫为婢,钦此。
再短不过的几句话,是罪,是鞭笞,但还是要谢的,谁让雷霆雨露皆是皇恩呢!
乐歌整了整衣裳,弓起身子,深深一跪,谢主隆恩。
拿过圣旨的时候,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圣旨几欲落地。传旨的内人是个善人,弯腰扶了她一把。她哆嗦着对他跪了又跪。
这应该就是罪臣之女该有的诚惶诚恐的模样吧。
“千斤重”的圣谕如一把逼在她喉前的利刃,她不退反进,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这安宁的表相底下,无法发泄的恨意她必须要好好的隐藏,她再也不是从前欢乐无拘的少女,她要加倍的爱惜性命,她要好好的活着,看他们帝王臣子,风口浪尖,名利场上如何收场!
不知有多久没有见过阳光,从囚室到杂库房的路上,乐歌被刺目的日头晒得怎么也睁不开眼来。她垂下头低声问了句:“现在是大庆几年?”
领她的内人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哧哧地发笑:“如今是洪德元年六月初八,你傻了呀?”
“那皇后呢?”乐歌恍惚之间,突然想起了姨母。
“新皇只有一个侧妃,中宫无主。”小内人睁大眼睛看她,像是看着什么鬼魅妖怪。
乐歌的头垂得更低,是了,死绝了!但凡与她有关的亲人都死绝了。
洪德元年,新朝气象,就连阳光都灼热地与原来不同了。
四面的红墙艳色如血。她走过外池塘的时候,仿佛看到那碧水都似被染红了,深深浅浅的赤色铺天盖地向她扑过来,像是历朝历代压抑在皇权下的鬼魂,在狰狞、在申诉、在痛哭。
“走呀,耽误了时辰,周内人要给你我吃板子的,你不怕,可别害我。”那个半大点的内人不耐乐歌的呆滞和迟缓,催了一句。
乐歌回过神来,才看见外池塘水碧莲白,依然是昔日模样。
她对着波平如镜的水面,整了整容颜,竟呵呵的笑了,极是清秀漂亮。那小内人一愣,怕染上什么不洁之物,脚步更快,乐歌也不落下,一路向内廷西侧的杂库房走去。
9
9、再入内廷 。。。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正式开始!
乐歌在杂库房领了腰牌,听老内人说了一大通的规矩。换上了青绿色的宫婢衣裳,将满头秀发束在腰际,入宫不过那么简单。
唱名的时候,旧人欺负新人,让她去值守奉先殿。这是宫中阴气最重的所在,也是最偏僻的一隅,没有人愿意干,就轮到了她。
原先值守奉先殿的老内人,才死了不久,乐歌见他的尸体被裹着拖出去的时候,并不像其它宫婢一样害怕。她从容地去收拾那位老内人曾经栖身过的配房,因为这可能是她将来,又或许是她一生的安居之所。
配房很晦暗,因为死过人,更增添了不少阴郁。乐歌躺下来,慢慢往里爬,抬头便可以看见顶上腐朽黯淡的彩画。五蝠喻吉祥、松鹤喻寿长、波涛喻激昂,群山喻绵延,还有红日破浓雾,冉冉升起。
活着真好,哪里看来都是希望。
先帝的丧事,操办的轰轰烈烈,乐歌虽未亲见,但想想也是必然的。新帝尚隐为表孝心,扶馆痛哭,竟不能起。天下的臣民都在歌颂齐主仁孝,新帝品德。宫婢们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只是从不开口说话。
乐歌卯时起来,洒扫整个大殿。到了日落,便望着那黑漆漆的墨鼓,回忆乐家闺楼。父亲的咳嗽,母亲的慈爱,还有庶母们的争吵,似是痴了。
忆往昔,姨母果有先见之明。她与内廷有缘,与奉先殿有缘,与这个象征英雄神话的墨鼓也有缘。这是命运的冥冥牵引,这个曾让她觉得是此生最欢乐的地方也终究会成为埋葬她的坟墓。
岁月似流水无痕,从春绿染了雪白。乐歌想起,再过半月就到了她及笄之日。
她生于十六年前的大雪日,俗说“癫幻⑹冀唬笸ι薄。狈饺硕妓担诙展椴皇鞘裁醇娜兆印?筛改溉刺郯谒砩瞎伊撕艹恋某っ滦⌒〉乃还聿钭チ巳ァ
那一年的太傅府足足唱了九天大戏。父亲以歌字为她命名,寓意极深,歌者喜乐也。母亲不指望她有姨母一样的显贵,只希望她一生平顺,喜乐终老。
这样的幸福,想来都是泪,当年的平常如今全成了奢望。
乐歌仰卧在床上,思绪空茫。
先帝尊贡日,新帝祝悼来。皇家气派,肃肃雍雍,明黄的车辇后随着乌泱泱的人。宫里头的老内人让她走远些,再走远些,因为她是罪臣之女,有晦气。
她麻木地回了配房,将那些礼乐喧闹之声摒弃在双耳之外。惺惺作态的孝敬,虚伪的皇室礼仪,冗长繁复。直到黄昏时分,夕阳斜照将室内染的昏黄,才息了声音,回复了宁静。
先帝死因蹊跷,他活着挡了卫夫人跟前的青云之路。王乐两家的大案经不起细查,雍王造反的事细想之下根本不合情理。惟有先帝薨逝,这桩冤屈才能随着丧钟的凄厉声音,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