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鼓-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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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过去。
那女子走到他跟前,犹豫良久,才欠身行礼道:“青娘见过大人。”
“青娘?”邢鉴眼神迷茫,喃喃地问一句,似在问她,又似在问自己。忽然,他清醒过来,一把抓住她,怒道:“青娘?!”
“……是!”青娘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抬首望了他一眼,却被他眸中的冰冷寒意一骇,生生打了个冷战,“是、是、是侯爷他……他让我来的。”
“朔阳侯?!”邢鉴惊怒交加。又是韦璧!这个恶心人的纨绔!
“是我!”府门大开,邢度舟缓缓踱了出来。他目光锐利,扫了青娘一眼说:“还不进去?”
青娘如蒙大赦,忙挣开邢鉴的手,连问安行礼基本的规矩都忘了,提起裙裾就往府里逃,只余父子二人静静相视。周遭寂静,惟有风吹高悬地夜灯发出“扑扑”之声。
“走!今日难得!你我父子遛遛弯去。”邢度舟撩袍下阶,微笑着说。
邢鉴依旧立着纹丝不动:“让这女人滚回越州去!”
“女人不女人的,我们容后再讲。”邢度舟径自走在前面,邢鉴伫立半晌,终还是慢慢地跟了上去。
从街头到街尾,除了各色馆驿没有一间商铺,兰亭大街与之相邻,商肆云集,行人如织,宁静与喧闹隔开了两重天地。
“听说今夜管升木邀你饮酒?”邢度舟边走边问了一句。
“是。”
“你看此人可堪大用?”虽已收了管升木两百万两银子,可遇人存疑一向是邢度舟的行事作风。
邢鉴微一沉吟,道:“有人爱名,有人爱财,有人好色,有人好权……这人不好财、不好色也不好权,在意的就是一点点虚名,加上他领兵打仗确有一套,是个人才。
“贵陇连着滇南,都是我们自己人,才安心啊!你竭力推荐他……这次小试牛刀,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邢度舟道。
“请父亲放心,别人不好说,管升木此人我还拿捏得住。”邢鉴语气坚定,听得邢度舟心中无比踏实。他停步回身,拍了拍邢鉴的肩膀笑道:“我儿敏睿啊,只要不碰见那女人,什么都能想清楚。可一碰见那女人,就糊涂了。”
邢鉴因青娘之事,心中正窝着火,却又不好对自己父亲发作,只能攥紧双拳,强忍住怒气。
“明堂之火,尚书之事,眼下又来了个应试选仕,尚隐是越发来劲了……别的都揭过不提,光是他将乐家女儿捧在手心里宠着,桩桩件件不为别的,都是为了恶心你我父子啊!据探子来报,这一月来,韦璧又不知在暗中搞些什么,凡是和行兵打仗有关的事,他都特别关心。风雨将至,你我绝不可掉以轻心啊!”
一说说到邢鉴隐痛上去,他面色更加难看。
邢度舟久历朝政,史书上,兔死狗烹之事他可以一车车地讲,可事情一旦降临到自己头上,总会不甘,总有不忿,劳心耗力得来的一切,要他放弃,绝不可能。他冷哼一声,继续说:“别看尚隐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却冷静多思,难以揣摩……”
邢鉴脸色稍霁,不紧不慢地说:“一个人不论如何的难以揣摩,总有显山露水的那一天。皇帝也是人,岂能没有软肋?一日没有皇嗣,一日就该他心神不宁。”
邢度舟逮着切入点,趁机说:“青娘来京确是为父的意思……尚隐没有子嗣会心神不宁,其实你也一样。若无代代传承延续,今日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从小就意志坚定,拿得起放得下,若遇选择绝不犹豫,从不叫为父为你担心,为父相信今日也是一样。”
邢度舟早年经历战场杀伐,腥风血雨里闯荡过来,后又显赫朝野,掌国之权柄,可此时,他目光深切,言语温软,和寻常人家的慈父没什么两样,让邢鉴心中一热。
“为父不逼你……若真不愿让那女人留下,明日一早就遣她走。”
邢鉴声音微哑,几不可闻:“是。”
鼓打初更,夜凉如水,邢鉴回府之后,便径自回了寝居。走到寝居外的小院时,他突然不想进去了,便像根木桩似的举头望天。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映在院墙上,孤零零地显出无限寂寥。
——以后若我嫁不了二哥哥,我也是要哭的!
——我喜欢他,一见他我就喜欢上他了,我不管他是谁,恩人也好仇人也罢,我就是喜欢他!
回忆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刃,让他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以身相迎。
寝居内,忽有悠悠阮咸之音响起,曲声凄婉,仿佛要倾尽今生所有的怅惘和哀伤,直催肺腑。
不愿再想了,也不能再想了!
邢鉴猛地转身,迈步跨入寝居,竹帘子被他重重掀开,敲动轩窗,“哗啦”作响。
青娘入府后,就被人安排在此处。她心里明白这是邢鉴的寝居,因为陌生,更觉得忐忑不安,只能抱着她赖以营生的阮咸,弹个小曲为自己壮壮胆。
见邢鉴进来,她手一颤,阮咸弦断了。她霍地站直了身子,心跳得似要蹦出胸膛。
邢鉴走到她面前,迎着蜡烛,用手挑起她的下巴,凝望着她的眉眼,再向下扫过鼻尖,最后扫过唇角,不禁失了神。这是他记忆中的脸庞,明眸如水,灵动剔透,那样的清丽皎美。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怦,低沉而有力!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一旋身将她扔在榻上。他俯身吻她,用足了狠劲。
虽不知道他为何态度大变,可见他剑眉星目,仪表堂堂,青娘心中也是喜欢的。
她娇羞无限,双眸微阖,顺从地由他那滚烫的手颤抖着抚过自己温软的身躯……衣衫褪去,玉体横陈,他忽然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盯着她看了一阵,便猛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毫无准备的撕裂让她痛得眼泪直流,他粗暴狂野的搓揉、冲撞更让她疼痛不已,忍不住呻吟出声。
邢鉴不管不顾地深入、撞击、撕咬着,听着身下女子的啜泣、哀求,他觉得仿佛这律动都不属于他自己的。可他停不下来,更无法思考。只有不停地在她身上索取着、宣泄着,才能消弭充斥在他胸口的爱欲、愤恨、嫉妒、悲伤;还有绝望……
灯火早已暗了,无人去拨那灯芯,只任它一点比一点更暗了下去。
深秋将至,沉芳殿撤下竹帘,换上了锦帛绣帘。因在午觉时间,殿中显得蕴静无声。
卫明珠端坐在铜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乐歌为了给她解闷,坐在榻上,絮絮地和她说一些从宫婢们这里听来的趣话。卫明珠仔细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句,两人轻轻发笑。
“乐歌儿,你恨过什么人吗?”明珠突然问了一句,可一问完就立刻后悔了。乐氏全族覆灭,她恨的人应当有很多。
乐歌微怔了一下,勉强一笑,反问道:“那明珠你呢?”
卫明珠轻声说:“有,我最恨之人就是许奇。”
“相士许奇?”乐歌晓得许奇是英宗朝最负盛名的星象大师,通经史、晓天文,给人相面多有奇中。
“嗯,就是他!”
卫明珠陷入沉思。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午后,她正在闺房绣花,母亲却喜孜孜地将她拉了出去,在卫府不大的前厅,她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神算子”许奇。
这位神算子并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有三头六臂,只是个双目澄清,神采焕然的老爷子。他甫一见她,顿时吃惊不已:“这位姑娘天庭饱满,颧高不露,虽暂时浮云蔽日,几年之后定是贵不可言啊!万请多多保重。”
那日府中闻讯赶来族中好些人,包括她的叔父卫琮喜和堂妹卫绰儿。许奇说完了她,又赠了绰儿两句,也是富贵荣华的吉利话。一门双姝,皆为显贵,听得众人面面相觑,莫不惊诧,继而不住地啧啧赞叹。
父亲和叔父听罢都大喜过望,待许奇走后,多次叮嘱家人务必守口如瓶,不得外传。
她只淡淡置之一笑,她从来不信自己的人生,仅靠相士的三言两句,翻翻嘴皮子就能下定论。可她不信,她的父母族人却深信不疑。她与张丘本是好好的一对,两人暗生情愫后,父母亲看在眼里,既未应允也未反对,可因为许奇的几句话,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从此之后,父母亲将她管得很严,再也不许她和张丘私下见面。她未能去赴张丘的寒山之约,也是因为偷跑出去时被母亲撞破,父亲将她锁了起来。
“明珠,你不能再想着那个张崇白了……你生来就不该是布衣之妻,终日辛苦劳碌地操持家务。你当像你的名字一样,熠熠生辉,为天下女子所钦羡。”父亲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爹爹!江湖术士之言岂能相信,都是些骗人的鬼话!”她反抗的情绪很激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卫家虽不是氏族出身,你姑母在内廷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夫人,可你表兄尚隐却是皇上亲子,分封一地的亲王……许奇精算,闻名天下,母亲相信,他的预言总有一天会实现的。”她的母亲也来帮腔。
“母亲,我想见崇白,你让我见见他!求你们了!”她满心焦灼,几乎声嘶力竭,直直跪下去,苦苦哀求。
“明珠,做人不可那么自私,你要为家族想想,为你弟弟兴宗想想……不要误了他的锦绣前程,更不要误了你自己的锦绣前程啊!”她的父亲肃然回应,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明珠,你想什么?”乐歌见她神情恍惚,欲言又止,不禁问道:“许相士说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他?”
“他说我花红千日却好景不长,富贵至极却不得善终!”卫明珠唇角微动,自嘲地笑了笑。
“瞎说!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乐歌望了望帘外,说道:“你先坐坐,我有事去去就来。”
“好!”卫明珠看着她出去,仍默然端坐在镜前。
须臾,寂静中微闻有人步履沉稳,一步步地朝她走来。无比熟悉的情境,恍若隔世,她的心骤然一紧,胸口起伏,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冷言道:“是你!你怎么还不走?”
相隔尤有丈许,张丘忽就止住了前行的脚步。他望着她,无比坚定地说:“我不走!”
“为什么?”明珠虽恨他执拗,可心中隐隐又有几分欢喜。
张丘面上微红,轻道:“宫中画院人才济济,收藏颇丰,我欲博览前人画作,博采众长 。如今学艺未精,所以……我不想走。”
“你骗人!”卫明珠轻轻笑了,眼底微有潮湿。她起身走到他身前,深深凝望着他:“崇白,你骗不了我!”
“还有……还有我答应过你,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陪着你!我不能食言!”张丘叹息一声,轻轻将她揽在怀里:“明珠,你未赴寒山之约一定事出有因,是我疑心,是我不好,你别怪我。”
“崇白!”卫明珠眼中一酸,眼泪簌簌而落,她紧紧回抱着他,将头靠在他胸前,泣道:“绰儿她什么都知道……你也知道她那张嘴……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你有危险。”
“放心,不会的。”张丘将她揽得更紧,温言劝慰道:“绰儿性子泼辣,可心肠不坏……事关重大,她不会乱说的。”
74
74、既见子都 。。。
作者有话要说:金药材,槐树也!
闽州郡为太后大寿所献的铜胎海藤妙法莲华观音像开光后,供奉在灵安庙内已有多日,这日恰逢农历九月十九日观音诞,太后晨起便沐浴更衣,带着周守等数名侍人,到灵安庙烧香祝祷。
太后祖籍本是南海郡梅县人,太宗年间举族迁来雍州,族中人素来礼佛,最崇观音。昔日她碍于身份,观音诞多在自己寝殿内,对着佛龛烧香跪拜。如今,她身份改变,着华服带金冠,独坐凤辇。凤辇从涵碧殿抬出后,绕过仙华门往灵安庙逶迤而来,所经之处,红绸铺地,彩旗蔽天,这等威严仪仗,自然令她意满志得,心旷神怡。
凤辇在灵安庙前稳稳停下,周守扶着太后刚一下辇,只听得筚篥笙管鼓乐齐鸣。从护国寺请来为观音像开光的高僧圆德领着大小僧众在灵安庙前乌泱泱地跪了一地接驾。
太后入庙后,肃清众人,换了一身素衣,仅带周守一人进入佛堂。周守见她青裙玉面,发上只绾丝绢不饰金玉,不禁奇道:“太后拜佛,何以如此简素?”
太后斜睨了他一眼,道:“拜菩萨讲究心诚,那些珠光宝气的有何用!”
“是!小人粗鄙……菩萨莫怪,菩萨莫怪。”周守眉毛一弯,恭敬地朝东南西北四方连连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他这番装傻充愣,看得太后不禁“扑哧”一笑,道:“还杵在这里作什么?下去吧。”
“是。”周守退下,顺便关上了殿门。
佛堂重新装点过,两侧是二十尊诸天立像,前后为十二座圆觉坐像,水晶洞明,琥珀生光,铃索撞摇,宝塔层叠。殿内正中,那尊铜胎海藤的观音像,加上莲花底座和佛光顶盘高约六尺,用百来块海藤木拼雕而成,造像庄严、气韵生动。
太后亲点檀香三支,供奉在佛前,三跪九叩,很是虔诚。从小小一名良家子到如今母仪天下,她回首前路,总觉一切都来之不易。除了筹谋得力,儿子争气外,她更相信这是神佛保佑。佛堂一进三室,共分三殿,太后除了拜观音之外,又对四大金刚,十八罗汉皆稽首行礼,一趟礼佛下来足足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太后觉得有点疲倦口渴,连唤了周守两声,却不见人。她心中不悦,径自推门出去,暗骂道:猴崽子,不知跑哪儿去了!
殿外是一片参差楼阁,一眼温泉活水自南向北沿着庙墙,穿流而过,水清且浅,终年潺潺。太后绕过一片翠竹,踏上生满苔藓的石径,一棵百年“金药材”,赫然出现在眼前。老槐冠形庞大,枝多叶密,绿荫如伞盖。
太后自大庆年间入宫后,鲜少有机会能清净独处,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周守不跟在她身边也是好的。她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枚早已准备好的系红五铢钱,在手上掂了掂。
以系红的五铢钱来占卜,是梅县的风俗。每到救世菩萨诞日,所有的善男信女都会赶到香火最盛的宝德寺去,用红丝绢绸穿过五铢钱中央的方孔打上一个花结,将其抛到槐树枝上,名曰:“占树神”;以抛到最高枝为吉。
她在心中默念了几句,郑重一抛,五铢钱却被她抛到了偏枝上。
她“啊”一声惊呼,心中极为懊恼,这结果不如人意,难道竟是不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