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姑-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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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坤对着簿册一一清查过去,库内只有她一个人,落步轻巧,寂静无声。忽然间,库房内侧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似乎是两匹丝绸摩擦,常人或许不会察觉,她却立刻听见了,警觉地转过头去:“谁?!”
那声音立即停止了。她慢慢走过去,离得近了,分明可以听到有人压抑的呼吸声,从某个密闭狭小的空间缝隙里透出来。她拔出腰间长剑,无声无息地靠近,寻到声音的来源,猛然出剑把遮挡的绢帛拨开。
两匹绢轴夹出一尺来宽的凹槽,成人侧着身都挤不进去的狭小间隙,却有人缩成一团躲在里面。那是一个身量瘦小的少年,身上只穿了单薄的里衣,面庞头发都用黑灰涂染,辨不清长相年纪。他显然在里面躲很久了,姿势都已僵硬,乍然被人掀开遮盖物,只是惊恐地瞪大双眼看向她,手脚却动弹不得。
颖坤正要喝问,少年却先认出了她,哑声唤道:“阿嫂!”
这称呼久远而特别,只有一个人这样叫过她。颖坤愣住了,打量了他半晌,终于从他鬓边没有染污的一簇红发认出他来:“阿回?”
宇文徊眼睛一眨,泪水夺眶而出:“阿嫂,救、救我!”他躲在这里好几天,滴水粒米未进,嗓音干裂嘶哑,说话都断续不能成言。
颖坤心中犹豫难断。她心疼阿回、希望他已经脱身是真,但是真的被她遇到,他毕竟是魏国名义上的皇帝,七哥正在全城搜捕,怎能帮他逃脱?
正在迟疑,门口传来靖平的声音:“小姐,还没好吗?”
颖坤没有立即回答,靖平担忧,即刻又高声追问:“小姐,你没事吧?”便要进来查看。
颖坤忙应道:“没事,我马上就出来!”回头看了宇文徊一眼,把刚刚拨开的绢匹拿回来挡住他。她走出去两步,看到手里提着的胡饼,又回去把饼和腰间的水囊都放在绢堆旁角落里。
回到外间撞见靖平,靖平忧心地问:“小姐,药材都在外头,你到那里面去干什么?我叫你不应,还以为你怎么了。”
颖坤道:“我闻见这里霉味重,进去看看有没有东西腐坏在里头,免得污染药材。”见靖平还昂首向内侧张望,拉着他催促说:“这里没事了,忙了大半天,我也累了,你带我去七哥住的地方等他吧。”
靖平发现她两手空空:“小姐,我给你的胡饼呢?”
颖坤随口道:“哦,我刚刚在里头觉得饿,就给吃了。”
两人从府库里出来,守卫将大门关起,矗立两边看守。颖坤回头看了一眼库门,暗暗叹了口气,与靖平先行离开。
七郎住的院子在东面,两人就从行宫里面抄近路穿过去。从正门出来时,遇见门外一名僧人正在向守卫化缘,守卫不耐烦道:“去去去,我们自己都不够用,哪有多余的给你?这里可是皇帝陛下行辕所在,要不是看你是出家人,早就将你乱棒打出去了!”
僧人双手合十,神色平淡,继续向他恳求:“施主……”
守卫举起手中长枪作势欲驱赶他,颖坤制止道:“住手。这位师父所为何事?”
守卫见她穿着将领的服色,回道:“将军,这名僧人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此纠缠,说要面见陛下向他求药,卑职赶他他也不走……”
颖坤合掌向僧人拜了一拜,问:“师父要向陛下求药?”
僧人回礼道:“贫僧是城北圣恩寺的住持,寺中现有负伤百姓百二十人,流离失所缺医少药不得医治。贫僧听闻南朝皇帝陛下仁厚德广,因此斗胆求见,希望陛下赐药以解伤者之苦。”
守卫斥道:“我们军营里还有很多伤兵等着用药,哪有空管你们!”
颖坤递过去一个眼色制止他,对僧人道:“师父,陛下军务繁忙,恐怕不能亲自接见,下官或可代传。请师父先回宝刹照料伤者,下官一定设法奏请陛下拨与医药。”
僧人道:“女施主慈悲,只是寺中百姓重伤垂危亟需药品,贫僧愿在此等候施主回音。”
颖坤本想回去和七郎说这事,让他代为传达给皇帝,但是僧人非要在这儿现等,七郎还在外巡查,白天未必能回来。她转向靖平问:“陛下现在行宫吗?”
靖平道:“应该在的。”
颖坤停顿片刻:“那我现在进去求见吧。”
靖平道:“我跟你一起去。”
靖平只是家奴,跟随觐见并不妥当。颖坤望了他一眼,靖平看着她道:“我刚刚救过陛下,陛下曾亲口赞誉,去见驾应当无妨吧?小姐不是也说要为我请赏,我已经想好了,正好借这个机会提。”
颖坤也不想单独见驾,就带他一同入内。
、第七章 忆王孙1
行宫大门和外围面目全非;越往里头变化却越小。颖坤一边走一边向当年从水下密道逃脱的那一片宫墙院落望了一眼,此刻那里的围墙已被推平;加盖了九曲回廊;廊下有氤氲的水气袅袅弥漫;似乎有温泉水引入。
靖平问:“小姐还认得那边吗?”
颖坤把目光收回来:“好像变了模样了。”
靖平道:“我们离开燕州城后,那里的密道就被发现了;那片地面全部刨开,宫墙也外扩到配院;所以现在不必担心有人从密道潜入行宫了。”
颖坤只是应了一声,低头行路。越过正殿,后面的寝宫就没什么变化了,她跟在领路的内侍身后;埋头看脚下一声不吭,也不往周围看。
靖平曾混在女直人中进过燕州行宫,刚刚路过的那处围墙洞门就是他和小姐红缨碰头的地方。只来过一次尚记得清楚,何况小姐在这里住过两个月?而且还经历了那场变故……他也沉默下去,紧随她身侧。
内侍引他们到正中一处寝殿院门处,躬身道:“校尉请稍等片刻,小人进去通报陛下。”
颖坤止住他道:“陛下……住在这里面?”
内侍道:“这里是寝宫主殿,陛下就下榻此处。”
颖坤却突然改了主意:“午后陛下恐怕正在休息,我、我还是先不入内觐见打扰了,以后再说吧……”转身就想回头。
内侍道:“陛下忙于军务,夜间也只睡不到三个时辰,白日从不休息,特意嘱咐任何时候有要事都可入内禀奏,不会打扰的。”
靖平也说:“小姐,那位师父还在外头等你消息呢,都到这里了怎么忽然又说要走?还有我的事……”他看她神色慌乱,不知是什么让她乱了阵脚改变主意,正想恳求劝说,一抬头看到七郎正从宫门那侧走过来,急忙喊道:“小姐快看,七郎也来了。”
七郎走近来道:“末儿,你果然在这里。我刚刚在门口也碰到那位圣恩寺的住持,他说有一位女施主入内为他请命,我猜就是你。你见过陛下了么?”
颖坤没回答,靖平道:“还没有,刚走到这儿小姐不知为何又说不进去了。”
七郎见她心神不定,脸色也不太好,握住她的手又发觉掌心里出了冷汗手指冰凉,小声问:“怎么了?不想见陛下?”
“不是……”颖坤摇头道,声音也有些气虚不稳,“既然七哥也见到住持师父,那就请七哥代向陛下转达吧,我先走了……对了,如果方便的话,请七哥提醒一下陛下移驾别殿吧,这里……这里……”
七郎靠近她问:“这里怎么了?”
“这里……”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来,“有过血光之灾……不吉……”
七郎立刻明白了,转头对靖平道:“靖平,你先送小姐去我那儿吧,这边交给我就好。”
靖平应诺,身后殿门却忽然打开了,一身赭黄罩甲的兆言从殿内跨步而出。
“血光之灾?”他站在殿门前台阶上居高临下俯视阶下三人,“燕州离宫、洛阳皇宫都是前朝留下,改朝换代血流成河,哪一处宫室没有过血光之灾,光是这一战燕州城墙下就死伤逾万人。朕是真龙天子,还怕这点血光凶煞?”
七郎和靖平忙跪地叩见,颖坤初时愣怔,被七郎拉着跪下。
兆言命他们平身。他有五个月没见过颖坤了,骤然重逢,她仰起头直勾勾地望着他,目光凄切迷离。他心中暗喜,面上却还威严持重不动声色,缓缓踱下玉阶向她走去。
但是当他往下走了几步,她的目光却没有跟着他动,而是越过他身侧留在他身后某处。他不由也回头看了一眼,洞开的殿门内并无过多陈设,只能看到侧方一架屏风,旁边是与西厢的隔墙,有什么好看的?
他略感不悦,走到她面前问:“你来见朕,是有事启奏吗?”
颖坤仍望着殿内不答,七郎替她回道:“哦,陛下,是这样的,方才臣从外面回来,在宫门处遇见一名僧人……”把圣恩寺收容伤患缺药一事说明。
兆言听完,仍问颖坤:“药品一直都由你转运分发,这事你怎么看?”
等了片刻不见她回答,七郎怕颖坤失态,圆场道:“陛下,此处是您燕居之所,公事不如到前殿去议。臣刚在城中巡查归来,还有许多条议需请陛下指示。”
兆言点头先行,七郎暗暗扶着颖坤走出寝宫后院。到了前殿广场,四处有守卫持枪肃立,气氛大不相同,她终于心头平静了些,进殿后就刚才兆言的问题启奏道:“陛下,燕州原隶属前朝,后归鲜卑辖制,从未受过我大吴皇帝恩德泽被。陛下攻取燕州并非只为与鲜卑争雄,而是想将燕蓟长久纳入版图,燕州百姓自然就是陛下子民。无辜百姓因战乱而家破人亡受伤病之苦,此时正需要陛下彰显仁慈厚德、爱民如子的圣主之风。臣认为不仅应向圣恩寺拨放药材米面,还应广为宣导,让燕州全城都知道陛下是比鲜卑人更爱护燕蓟汉人的仁君。”
七郎也帮腔说:“圣恩寺,这名字也碰得巧,普济圣人恩泽,正好与陛下的仁举相应。”
兆言道:“燕州有数十万人口,消息传开了,还会有更多伤员往圣恩寺去。颖坤,你一向调度分配药材被服有条不紊,这事就交由你全权负责。不过切记我们后头还有硬仗要打,不可因小失大。”
颖坤不想一说他就答应了,叩首道:“臣替燕州百姓谢陛下圣恩。陛下放心,臣心中有数,定不辱命。”
兆言下座去扶她:“快起来。这里不是洛阳,在外面行军打仗还这么多礼数,又没有旁人,别一动就下跪。”
颖坤抬头触到他目光,不由低头后退了一步,站到七郎身边。他说得没错,这里不是洛阳,没有太后、贵妃、宰相、群臣,他是皇帝、三军主帅,乾纲独断说一不二,所以她更要谨守礼数,绝不僭越。
兆言伸出的手落了个空,只好讪讪地收回来,问七郎道:“你去城中搜寻,可找到宇文徊下落?”
七郎垂首谢罪:“臣鲁钝无能,已经搜遍街巷,仍无宇文徊的消息。”
兆言道:“无根无权的幼主,能俘虏固然有利,抓不到也无妨大局。都过去三天了,找不到就算了吧,别把兵力人手浪费在这上头。你是朕的副将,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七郎应道:“是,臣正要……”
兆言却抢先道:“燕州久攻不下,朕日夜寝食难安,如今终于破城入驻,乱象平定,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对了,你们兄妹俩也好久没见了吧?过几日大军出征又要分别,难得碰到一起,别光顾着只说军政大事。”
七郎听他这么说,看皇帝也确实疲惫了,便将打算禀奏的事项先按下不提。颖坤却端正地回道:“战事紧急,臣等一心只愿为陛下早日平定北疆,私谊等燕蓟诸州全都攻克再叙不迟。”
兆言被她话头一堵,后面的私谊也叙不出来了。他眼光在她身上扫了扫,瞄见她身后的靖平,笑道:“颖坤,你未在前线参战,可知你这家奴这回立了大功了。若不是他和七郎舍身相护,朕在鲜卑死士突袭之下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靖平立即从颖坤背后出来跪下道:“小人在将军府就是护院,护卫陛下圣驾是小人的荣幸,不敢居功。”
颖坤想起在府库门前靖平说的话,也素知他有投军报国之志,但一直碍于身份低贱,只能做她的保镖护院。这回他在皇帝面前立了功,正是出头翻身的好机会,便也放缓语气替他美言道:“爹爹在世时就曾夸赞靖平根骨奇佳,令他与六哥七哥一同习武。不是臣夸口,靖平的武艺放眼军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臣望尘莫及。高祖曾有言,江湖亦历历有人,提拔英才当不拘一格,臣的曾祖正是因此出绿林而追随高祖逐鹿天下。臣斗胆,既然靖平护驾破城都有功劳,陛下会否也像高祖一样不拘一格嘉赏他呢?”
兆言当然看她的面子,连声道:“该赏!该赏!立即传朕旨意,从府库出黄金五百两,以嘉杨靖平护驾之功!”
靖平听小姐为自己请功也喜出望外,上前两步道:“陛下,战事未竟,正是亟需府库金帛的时候,小人自愿将这五百金充作军旅之资,只求陛下金口一句旨意,让小人脱籍赎为良家子。”
兆言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哦?看来你还是个有志向有抱负的男儿。”
靖平心中激动,接着道:“小人虽是家奴,籍贯卑贱,但自小受大将军豪情熏陶,长年跟随七郎和小姐,也希望用这一身武艺报效国家、建功立业。汉朝的卫烈侯,起初也只是公主家的骑奴,不是一样扫平匈奴、定国安邦?”
他说得心潮澎湃,多年夙愿一朝抒发,忍不住抬头去看颖坤,目色灼灼地盯着她。
兆言听到他以卫青自比,再看他这副激怀忘我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就慢慢隐下去了。卫青是平阳公主家奴,后来不但位极人臣官拜大司马大将军,列土封侯,还娶了当初的主人、寡居的平阳公主为妻。古今对照,这情形倒是还有点相似呢。
颖坤听他们忽然不说话了,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皇帝,他脸色阴郁地瞥着自己;又看了一眼靖平,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回见了靖平,他与往常有点不同,不再伏低收敛毕恭毕敬,多了几份志得飞扬之色;她再看了看七郎,七郎也神色古怪地觑着她。
不是在说赏赐靖平的事吗,为何他们都看她?
兆言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威严:“家奴脱籍这是将军府的家事,朕不便越俎代庖,还是让你家主人定夺吧。”说罢眼神瞄向颖坤。
颖坤道:“靖平立下如此功劳,当然……”
七郎急忙打断她:“靖平阵上有功,等战事结束后自当论功行赏,不过这籍贯户簿都在大嫂手里,一时半刻也办不了,还是等回洛阳后请大嫂处置吧。这点家中小事就不必劳烦陛下圣裁了。”
兆言对靖平道:“危急时你舍身护驾保朕周全,朕自会单独赏赐褒奖;破城之功则应与其他将士一道,待战事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