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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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雨抬头看一眼童子,甜甜一笑:“阿姐想求先生一卦,麻烦童子请先生出定。”
童子回她一笑,继续手扶旗杆,笔直地站在招幡下面。姬雨看一眼春梅,连皱几下眉头,正待起身,鬼谷子缓缓说道:“姑娘欲求何事?”
姬雨大喜,急忙示意春梅。春梅摸出一金,姬雨接过,两手捧住,郑重置于鬼谷子前面,柔声说道:“小女子欲知未来之事,恳请先生赐教。”
鬼谷子依旧微闭双眼:“老朽大可推天下运数,中可推邦国运数,小可推家室运数,不知姑娘欲知何事?”
姬雨略想一下:“邦国非小女子所求,天下亦非小女子所欲,小女子想知道的不过是身家之事,望先生垂示。”
鬼谷子轻轻点头,缓缓说道:“姑娘的运数可由卦象得知,可由面相得知,可由手相得知,可由脉相得知,可由骨相得知,可由心相得知,亦可由解字得知。姑娘意愿由何而知?”
“小女子欲求先生解字。”
“解字又分解形和解意,姑娘欲解形还是解意?”
姬雨不假思索:“解意。”
“说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姑娘欲解何字?”
姬雨想也未想,伸手从胸衣里掏出那只乳色玉蝉儿:“就解两个字,‘玉蝉’。”
鬼谷子睁开眼睛,目光如利剑般直射姬雨,将她上下扫视一遍,落在那只玉蝉上。凝视有顷,鬼谷子微微点头:“好一只玉蝉!”双目闭合,似又入定。
姬雨等得焦急,正欲发问,鬼谷子缓缓解道:“玉以天地精气化成,品性尊贵;蝉以甘露为生,品性清雅。玉经琢磨而为蝉,为王室之器。不过——”欲言又止。
听到“不过”二字,姬雨心头一惊:“先生但说无妨。”
“玉虽尊贵,却为凡俗追逐之物。蝉虽清雅,却难高飞,且须攀枝附叶,方能苟活。”
姬雨心中陡地一震,面上却保持沉静,为进一步测试鬼谷子,故意不予承认:“先生所言虽有道理,却与小女子并无牵连。”
鬼谷子听若罔闻,顾自说道:“此山所成之玉,早是天下猎物;此蝉所附之树,早已根烂身腐!”
姬雨倒吸一口凉气。天哪,鬼谷子不但看透了她的身世,而且洞穿了她的处境,似乎她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姬雨圆睁杏眼,直直盯向鬼谷子,见他依旧双眼微闭,似乎他所讲述的不关当下,也不关面前的少女。
“先生方才所解,”姬雨眼珠儿连转几下,“不过是玉蝉二字。小女子请问一声,小女子所示之玉蝉,处境又将如何?”
“有人正在张罗织网,欲使她成为笼中玩物。”
姬雨心头一凛,失声惊道:“那——先生,她、她、她该如何应对?”
“飞呀,她不是长有翅膀吗?”
姬雨急问:“先生,天下处处张网,此蝉纵使想飞,也是翅单力薄,更不知飞往何处啊。”
鬼谷子陡然睁开两眼,再视姬雨一眼,一字一顿:“蝉生于土,附于木,得自在于林。此蝉若欲自救,当可飞往大山深处,万木丛中。”
姬雨听闻此言,如释重负,吁出一口长气,目视鬼谷子,正好与鬼谷子炯炯有神的目光碰在一起。姬雨感到老人的目光既亲切,又慈祥,含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穿透力,似对她了如指掌,也似对她有所默许。
姬雨心神笃定,朝鬼谷子连拜三拜:“小女子替这只玉蝉谢过先生。”
鬼谷子收住目光,两眼闭合:“姑娘好走。”
姬雨转身走有几步,打个激灵,回头又问:“小女子若是再欲求教,可至何处寻访先生?”
“城东轩辕庙中。”
秦人经由韩境,再欲强聘周室公主,早有同情周室的韩人将音讯传至周室。
颜太师得报,急急进宫叩见显王:“启奏陛下,秦公使司马错将兵三万,借道韩境宜阳,杀奔洛阳而来!”
周显王大吃一惊:“秦、秦人此来何事?”
“聘亲!”
显王皱眉:“不是聘过了吗,怎么还要聘亲?”
颜太师勾下头去。
显王的脸色阴沉下来:“这如何能成?寡人早已诏告列国,将长公主许配燕公。今若反悔,叫寡人颜面何存?”
“陛下,”颜太师抬起头来,“秦人旬日之前大胜魏人,夺回河西,秦公乘胜聘亲,为的自然也是他的颜面!陛下,秦人前番以礼相聘,此番以兵相逼,看来是志在必得啊!”
“这……”显王急了。
“秦国本为虎狼之邦,今又乘胜而来,陛下若是执意不许,秦人势必兵临城下,后果不堪设想!”
周显王脸色惨白,半晌方道:“爱卿是说,寡人此番不得不向秦人低头了?”
“陛下,”颜太师摇头叹道,“微臣以为,眼下已经不是低头不低头之事了!”
周显王惊愕了:“哦?”
“魏经此一败,虽说霸势不再,但仍不失天下大国。秦经此一胜,虽说威震列国,可其威势仍不足以称霸天下。洛阳西有崤、函二关,北有黄河天险,秦人无论多少威猛,于我大周却鞭长莫及。此番强兵相加,无非也是借道韩境。反过来说,魏人却近在咫尺,就如榻边卧虎。陛下若将长公主改嫁秦人,自己食言不说,魏罃也必怀恨于心,甚至会将河西之辱记在周室头上!”
颜太师一番话说出,周显王冷汗直冒,愣怔半晌,方才说道:“爱卿可有良策?”
“微臣之意是,陛下应在秦使到来之前,速将长公主嫁走。待秦使来时,木已成舟,秦人只有徒唤奈何了。”
周显王思忖一时,缓缓点头:“以爱卿之见,何日出嫁方为妥当?”
“据微臣所知,秦人眼下抵达宜阳,迟则两日,快则一日可至。长公主的婚事,不能拖过明日。”
“明日?”周显王似是一怔,望向颜太师,目光中既有征询,也有商量,“这也太急了吧,再说,明日为甲子日,是否吉利,也有待占卜——”
“陛下,”颜太师却无商量余地,显然早已把所有可能性都盘量过了,“微臣问过大卜了,说是辰时吉利,可行婚嫁!”
“既然这样,你操办去吧。”
“嫁妆早已齐备,燕国使臣淳于髡那儿,微臣也晓谕他了。唯有公主这儿,微臣担心她——”
“唉,”周显王轻叹一声,“知道了,你忙活去吧!”
“微臣领旨!”
颜太师再拜后告退。显王略怔一下,缓缓起身,与内宰一道走向靖安宫。王后听到宫人禀报,急至门口跪迎。显王搀起她,两人手挽手走进宫中,坐定之后,王后凝视显王,有顷,关切地问:“陛下面色不好,可有大事?”
显王点头:“嗯,秦人又来逼亲了!”
“是逼娶雪儿?”
显王再次点头。
王后沉思许久,道:“既然秦人不依不饶,苦苦相逼,雪儿也愿嫁与秦人,陛下何不——何不成全此事?”
“爱妃呀,”显王叹道,“不是寡人不去成全,而是不能成全啊!”
王后急道:“为何不能?”
“不要问了!颜太师已在那儿准备婚事,明日辰时,雪儿……雪儿必须出嫁!”
“明日辰时?”王后震惊,“这、这也太急了呀,雪儿她……”
“是太急了!”显王咬紧嘴唇,沉吟半晌,望向王后,“寡人就是为此来求爱妃的。寡人思来想去,雪儿那儿,还是由爱妃去讲。你要告诉雪儿,就说寡人对不住她,怨也好,恨也好,寡人……”泪水盈出,摸出丝绢抹泪。
王后亦泪如雨下:“陛下,不要说了。雪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什么都明白的。臣妾知道,雪儿不会怨您,她不会怨您的!”
显王再叹一声,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宫室。
许是由于王后的身心尚未适应这一突发事件,目送显王走远后,她正要起身去寻雪儿,突觉一阵眩晕,赶忙回到榻上,斜躺下来,小声叫道:“来人。”
宫正闻声走进。
“召雪儿来!”
宫正应过,不一会儿,引领姬雪急走进来。王后摆手,宫正退出,顺手关上宫门。姬雪意识到有大事了,慢慢走到王后榻前,跪下叩道:“雪儿叩见母后!”
王后望她一眼,惨白的脸上浮出微笑:“雪儿,来,坐母后身边。”
姬雪起来,坐到王后身边,忐忑不安地看着王后。王后伸出手,轻轻抚摸姬雪的脸庞,缓缓说道:“雪儿,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摸摸你。”
抚摸姬雪时,王后的手指微微颤动,眼中噙满泪水。姬雪似是预感到什么,将头伏在王后胸上,泣道:“母后,无论何事,您就说吧。”
王后泣道:“雪儿,明日辰时,你……你就要远、远嫁燕室。”
姬雪呆住了,好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待她明白过来,陡然全身震颤,痛哭失声:“母后——”
王后紧紧搂住女儿,泣不成声。母女哭作一团,有顷,姬雪松开王后,退后一步,缓缓跪于榻前,朝王后连拜三拜,颤声说道:“母后,雪儿不孝,不能侍奉您了!”
王后哽咽不已:“雪儿,你、你这一去,母后怕是、怕是再也见、见不到你了!”
姬雪用力噙住泪水:“母后,雪儿每日都会想你,雪儿请、请母后转禀父王,就说雪儿也会想他……”
王后再也忍不下去,翻身下榻,一把抱住姬雪,母女再次相拥而泣。当姬雪走出靖安宫时,王宫上下都已知晓她将于甲子日辰时出嫁之事。
姬雨自也知道了。她抿紧嘴唇,守在寝宫外面,远远望见姬雪走来,不无急切地迎去。姐妹二人相距数步站定,凝视对方。
有顷,姬雪朝姬雨点点头,顾自走回寝宫。姬雨一语不发,默默跟在身后。二人回到宫室,姬雪开始翻箱倒柜,不一会儿,从箱中摸出那件她平素最爱的紫罗兰纱衣披在身上,抱起一只檀木琴匣,缓缓走出寝宫,一直走到院中的荷花池边。
天色黑定,没有月亮,唯有满天星斗。一丝风也没有,空中又潮又闷,气氛压抑得让人难受。姬雪打开琴匣,支好琴架,将她自幼弹奏至今的凤头七弦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琴架上面,并膝坐下,拿袖子擦一把额头的汗珠,伸出纤长的手指拢了拢额前的长发,朝姬雨轻声叫道:“雨儿!”
姬雨走过来,无声地凝视着她。烛光透过窗棂射出来,斑驳地映照在二人身上。
姬雪的手指急速滑过琴弦,发出一串仓促而清脆的琴声。姬雪听了听琴音,将其中一弦稍稍紧了紧,又滑一声,觉得音色正了,方才望向姬雨,柔声说道:“雨儿,明日此时,阿姐就在远去燕地的路上,我们姐妹何日再见,只有上天知晓了!”
姬雨早已噙满的泪水夺眶而出,泣道:“阿姐——”
姬雪将手在弦上又滑一下,声音依旧柔柔的:“取你的剑来,阿姐为你弹一曲。”
姬雨走进房中,从墙上取下宝剑,回到院中,拔剑出鞘。
姬雪弹琴,弹的是姬雨最爱的《高山》。琴声既柔且缓,姬雨手握宝剑,神情木然,脚步呆滞,如木偶般随琴音舞动。
姬雪的琴声越来越柔,越来越缓,最后竟如声声呜咽。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姬雪的脸上滑下来,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一滴。
姬雨哪里还能舞得下去?她将剑啪地扔在地上,一头扑过来,抱住姬雪号啕大哭:“阿姐——”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哭有一时,姬雨突然抬头,不无激动地说:“阿姐,你不要嫁给那个老头!我们逃吧,眼下来得及!”
姬雪陡然一怔,抬起泪眼望着姬雨,半晌方道:“逃?逃到哪儿?”
“云梦山!阿姐,方才雨儿见到鬼谷先生了,他真的是个神仙,把什么都料到了。他说,大周运数已到,他还说,你我就是两只秋蝉,要么得大自在于林,要么去做他人的笼中玩物!”
姬雪沉思有顷,苦涩一笑,轻轻摇头。
“阿姐,”姬雨急得哭了,“你简直就跟母后一样,任凭自己窝囊死,也——”
姬雪掏出丝绢,擦去泪水,惨然一笑:“雨儿,阿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母后是对的,女儿家应当知天安命!”
“我、我宁愿去死——”
姬雪又是一笑:“雨儿,别说傻话!这一日里,阿姐也算想明白了。嫁与燕公,未必就是坏事。燕公虽老,却有正气。燕国邻接齐、赵,阿姐若是辅佐燕公,或可使燕强盛。燕国若是强盛,燕公或可影响齐公和赵侯。有燕公、齐公和赵侯共同维护周室,魏、秦无论多么凶蛮,也不敢对我大周王室轻举妄动!”
姬雨听闻此话,越发伤心,颤声说道:“阿姐,你、你这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啊!”
姬雪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姬雨也觉得话儿重了,跟着劝道:“阿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一个弱女子如何撑得起来?”
姬雪沉思有顷,再出一声长叹:“唉,雨儿,你说得都对,阿姐是在做梦,阿姐也知道阿姐是在做梦。可阿姐别无选择,只有认命!阿姐认命,认命……”越说越低,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姬雨搬过她的肩膀,使劲摇晃:“阿姐——走吧,再不走你就得后悔一辈子!”
姬雪不为所动:“雨儿,阿姐没什么可求你的,只求将来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
姬雨抱住姬雪,痛哭失声:“阿姐——”
姬雪轻轻抚摸姬雨的柔发,声音几乎是在呢喃:“雨儿,燕地遥远,阿姐此去,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将心儿掏给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不差,全捎与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你看到南飞的大雁,可要用心去听。”
姬雨搂住姐姐,号啕大哭。又哭一阵,姬雪收琴,将它装入檀木匣中,转对姬雨:“阿姐没什么再可宝贝的了,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将它送与你,你要是高兴,它就同你一道高兴;你要是伤心,它……它也会哭的!”
姬雨搂紧姬雪,哭得愈加伤心。院外传来脚步声,姬雨一听,是她的贴身侍女春梅,赶忙止住哭,朝外叫道:“春梅!”
春梅趋进,在二人前面跪下。
姬雨对姬雪道:“阿姐,雨儿没有宝贝可送与你,就让春梅跟你去吧。这些年来,春梅与雨儿形影不离,见到她,阿姐就等于见到雨儿了!”转对春梅,“春梅,从今以后,你要好好侍奉阿姐,不得有违!”
春梅叩首泣道:“奴婢遵命!”
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