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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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鸦雀无声,气氛凝滞。
“这……”沉吟片刻,魏惠王问道,“庞爱卿可有应策?”
庞涓并不作答,顾自说道:“泗上富庶之田、商贾之利,尽在宋地。楚人此番伐逆是假,取宋是真。景合陈兵陉山,不在伐我,而在掩护昭阳夺占彭城。彭城盛产五谷,富甲天下,为泗上膏腴之地,素有粮仓之称。这且不说,彭城扼守泗上咽喉,东可威逼齐、鲁,西可控制卫国,进逼三晋,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昭阳如果夺占该城——”目视魏王,打住不说了。
宋国一直是魏惠王心上的宝贝疙瘩,不久前好不容易才从齐国手中讨回监护权,哪里容得他人争夺?
果然,庞涓的话音刚落,惠王的脸色已成铁青,陡然将拳擂于几上,从牙缝中挤道:“哼,楚蛮子休想!”
众人皆是一怔。谁都知道,魏惠王一旦震怒,势必做出非理性决断。
白虎望一眼朱威,朱威正欲进言,魏惠王已经缓过神来,脸色恢复正常,目不转睛地望着庞涓:“庞爱卿,你说的这些,寡人也都看到了。如何应对,寡人甚想听听爱卿之见。”
“依微臣之见,与其将宋地让予楚人,不如陛下得之。”
众人见他这般胃肠,再吃一惊。身为宋人的惠施尽管沉稳如是,仍不免打个惊战,睁开两眼,斜睨庞涓一下,又缓缓合上。
魏惠王却是听得入心,身子前倾:“楚有大军十万,爱卿可有胜算?”
“回禀陛下,”庞涓侃侃言道,“六年前昭阳起大军五万伐宋睢阳,田忌将兵四万救之,两军会于砀山,昭阳大败,折兵两万,退出宋境。田忌引大军七万伐我,微臣却以疲兵三万破之。陛下,军不在众,在将。胜不在势,在谋。昭阳有勇无谋,微臣一人尚不惧他,何况还有孙监军在此。”
魏惠王连连点头:“听爱卿此言,寡人甚慰!”
“陛下放心,”庞涓又道,“只要微臣与孙监军联手,莫说昭阳有大军十万,纵使他再加十万,也不足惧。”
众人听到庞涓言语托大,无不面面相觑。
朱威看一眼惠施、太子申,见二人均不言语,拱手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爱卿请讲!”
“虽说武安君、孙监军善于用兵,我可一战,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据微臣所知,自古迄今,国无所储而开战者,鲜矣。陛下新近颁诏与民休息,去岁唯有支项,少有进项。三军虽有屯耕,却也只是发端,要见成效,亦在两年之后。就眼下而言,三军日常供养尚有紧缺,何能支付大战之用?”
朱威所言,亦为实情。魏惠王微微点头,略略一顿,转向太子申:“申儿意下如何?”
太子申奏道:“儿臣赞同上卿所言,不宜与楚开战。”
魏惠王脸色阴郁,缓缓转向惠施:“惠爱卿,你说呢?”
作为宋人,家乡遭难,宋向魏求救,庞涓却想趁火打劫,惠王也想鲸吞这块肥肉,惠施自是难以表态,只是如往常一样,两眼微闭,正襟端坐,一语不发。
见惠王执意垂询,惠施不好再撑,微微睁眼,拱手奏道:“陛下,军旅之事,当问孙监军。”
惠施之言使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显然,在惠施心中,孙膑的地位已经高于他庞涓了。这且不说,若是真的依着孙膑,按照他的秉性,势必反对出兵。
经惠施这一提示,魏惠王打个惊愣,似也想起孙膑这个大才,转头望过来:“孙爱卿,适才你都听到了,庞爱卿言战,朱爱卿言不战,在寡人听来,皆有道理。”微微拱手,“战与不战,寡人实难决断,全听爱卿你的了。”
见魏惠王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且又行拱手大礼,庞涓心中又是一沉,睁大两眼盯牢孙膑。
孙膑抱拳还出一礼,缓缓说道:“微臣谢陛下抬爱!微臣以为,伐国在义。楚军伐宋,名为讨逆,实为取利,是不义之师。陛下应天顺势,征伐不义,是伸张正义,此其外也。宋为我东南屏障,楚若取之,必将威胁我东南边陲,陛下助宋,是防患于未然,从长远来说,于国家有利,此其内也。”
孙膑之言大出众人意料。
朱威、白虎、太子申面面相觑,庞涓却是惊喜交加,顺口接道:“陛下,孙监军所言,正是微臣担忧之处。楚地如此广博,楚王仍是贪心不足,可见其志绝不在宋。楚人若是得宋,再以宋之人力物力谋我,后患无穷!”
魏惠王再无犹豫,朗声说道:“嗯,两位爱卿所言,正合寡人心意!”略顿一下,扫视众人,“诸位爱卿,寡人意决,举国节衣缩食,兴师伐楚!”
众臣皆道:“陛下圣断!”
庞涓略略一想,起身径至惠王跟前,跪下叩道:“微臣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爱卿请讲!”
庞涓奏道:“此番伐楚,事关重大。为了确保胜算,微臣恳请陛下拜孙监军为主将,微臣愿为副将。”
“这……”魏惠王眼睛望向惠施,似是迟疑。
“陛下不可!”孙膑亦急起身,在庞涓身边跪叩,“临阵换将是用兵大忌。微臣恳请陛下拜武安君为主将,微臣愿为副将!”
“两位爱卿不必谦让,”魏惠王摆摆手,捋须说道,“寡人意决,两位爱卿听旨!”
庞涓、孙膑叩道:“微臣接旨!”
“封庞涓为伐楚主将,孙膑为监军,公子卬为副将,发三军六万,解救宋围!”
庞涓、孙膑拜道:“微臣领旨!”
退朝之后,众人走出宫门。
就在迈下台阶时,走在最后的庞涓轻声叫住孙膑:“孙兄!”
孙膑收住步子,回望庞涓:“贤弟?”
庞涓略等一时,看到众人走远,方才深揖一礼:“在下谢孙兄了!”
孙膑惊讶道:“贤弟,谢字从何说起?”
“方才廷议之时,贤弟一言九鼎,助涓成就大事,涓答谢一声,也是该的。”
孙膑敛神正色:“贤弟说到哪里去了?楚伐宋逐利,是行不义,贤弟出兵救宋,是行天道。膑主张救宋,非助贤弟,是行天道,何敢受谢?”
“好好好,”庞涓干笑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谢了。顺便问一句,方才涓在陛下面前荐兄为主将,兄何故推托?”
“三军皆服贤弟,唯有贤弟做主将,方可救宋。”
“唉,”庞涓却出一声长叹,“孙兄有所不知,你这轻轻一推,却将贤弟一番苦心,一并推走了!”
“哦?”孙膑怔道,“敢问贤弟是何苦心?”
“涓虽不才,在魏也算打过两场硬仗,立有尺寸之功。孙兄初来乍到,虽说腹藏经纶大略,却无军功。无功而居高位,受重赏,从长远来看,恐于兄不利。此番救宋,正是立功良机,涓荐孙兄,本是此意。依你我之力,此番出战,必擒昭阳。孙兄有此大功,在魏自可立足了。”
听到庞涓如此为他着想,孙膑心中一热,深深一揖:“贤弟美意,膑心领了。你我既为兄弟,自当患难与共,福祸俱当。贤弟做主将,亦等于膑做主将。贤弟建大功,自就是膑建大功,贤弟何分彼此?”
庞涓忙还一揖:“孙兄所言,实为涓心底之语。话虽如此,在孙兄面前,涓做主将,终是忐忑。孙兄,你看这样如何?此番出救宋国,对外涓为主将,兄为副将;对内兄为主将,涓为副将。”
“贤弟此言差矣,”孙膑正色道,“挂帅出征,是国之大事,岂有让来让去,明暗虚实之理?陛下既已晋封贤弟为将,贤弟当行主将职分,莫再推辞。”
庞涓又是一怔,拱手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多说了。不过,这样也好,此番与楚战,敌强我弱,昭阳也是悍将,若是成功,孙兄之功也不为小;万一失利,孙兄不在主将之位,自也有个回旋余地,凡有过错,涓自承当就是!”
见庞涓说来说去,始终离不开个人利害,此时又将话语说到这个分上,孙膑心里一沉,再也不吱一声。
“好了,好了,”庞涓似已觉出孙膑所想,抬头笑道,“孙兄不在乎功过是非,涓说这些,自是小了。此番伐楚,想必孙兄已有良谋。”
孙膑趁机转过话题:“膑观贤弟,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了。”
“不瞒孙兄,”庞涓应道,“楚人不比齐人,昭阳不比田忌,与楚人战,涓虽有把握,却也不敢大意。幸有孙兄在,涓心有所倚,始觉无惧!今出兵在即,涓欲邀请孙兄前往大营,共商出兵方略。”
孙膑点头笑道:“主将有令,膑安敢不从?”
庞涓亦笑一下,走下台阶,招来车马,两人同车驰入大梁城南的中军大帐。
进帐之后,庞涓径领孙膑至沙盘前面,伸手揭开罩子,手拿竹杖指点形势:“孙兄请看,符离塞上有宋国守军八千,或可阻挡楚人两日进程。符离塞距彭城仅有百里,急行军一日可到。彭城位于泗水、丹水交接处,为宋腑脏所在,楚若占之,既可制宋,又可胁迫齐、鲁。鲁国弱小,不敢妄动。齐国自顾不暇,彭城只能固守待援。宋偃共有兵马五万,战车八百乘,其中都城睢阳有兵马一万五千、彭城一万、符离塞八千、砀山八千、相城五千、定陶八千,其他散布于各地城邑。即使宋偃将周围城邑的兵马悉数调去,彭城兵马也不过两万。以两万对七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孙膑点头。
庞涓挥杖再道:“孙兄再看,这是陉山。陉山是要塞,昭阳在此经营多年,城高池深,易守难攻,是我南部一块肿瘤。景合三万大军昼伏夜行,潜往此处,必有图谋。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人必将趁我援宋之际,袭扰大梁。”略顿一下,眼望孙膑,“情势大体上就是这些,孙兄可有退敌妙策?”
“请问贤弟作何部署?”
庞涓呵呵笑道:“孙兄不肯先说,愚弟只好露丑了。”将竹杖指向彭城南面的睢水,“涓拟引兵四万,直插睢水,沿睢水南岸突进,奇袭符离塞,截断昭阳归路。宋军见援军到来,必死守彭城。昭阳前不克彭城,后无退路,向东是齐境,齐必防备,向西是睢阳,宋偃必死战。昭阳无路可走,只能回师与我决战。我有睢水,又有符离要塞,可抵数万大军。昭阳欲退不能,欲进不得,粮草接济不上,只能束手就擒!”将竹杖指向陉山,“兄可引兵二万,屯于安陵。景合闻我大军援宋,必涉洧水袭扰大梁。待景合军出,兄可沿洧水一线断其退路。大梁城高濠深,依景合之力,断然难攻。楚人反观后路被抄,必无战心,兄只需以逸待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击溃景合。至于昭阳,自有涓去收拾!”
孙膑盯视沙盘,沉思良久,眉头微皱。
庞涓看在眼里,心中忐忑,小声问道:“孙兄,涓所部署可有不妥之处?”
孙膑抬头望向庞涓:“如果与楚决战,就敌我情势而言,贤弟如此部署,不失妙局。”
庞涓听出孙膑话音,急道:“究竟何处不妥,孙兄直说就是!”
“敢问贤弟,此番出征,贤弟是想解救宋围,还是想与楚人决战?”
“这……”庞涓略怔一下,“当然是解救宋围!”
“若是解救宋围,贤弟这么部署,或能取胜,却不为上策。”
“哦?”庞涓惊道,“请孙兄详解!”
孙膑指着睢水:“贤弟请看,昭阳用兵谨慎,必于符离塞、睢水一线设防,贤弟长途奔袭,万一泄密,就难控制睢水,此其一也。即使贤弟如愿控制睢水,将昭阳大军困于睢水以北,也难以在短期内将其吞食,此其二也。楚人多死国之士,一旦受困,反会坚其死志,伤亡必大,此其三也。楚军受困,楚王必竭力营救,楚国援军旬日可至,贤弟若是不能速决,必将腹背受敌,此其四也。即使一切均好,贤弟数万大军远离本土作战,若是不能速决,我库无积粟,即使最终战胜,也伤国家根本!”
孙膑一番分析入情入理,庞涓听得傻了,愣怔半晌,点头道:“孙兄所言甚是。依孙兄之见,何为上策?”
孙膑眼望沙盘:“请问贤弟,对楚人来说,距我边界三百里之内,何处最是紧要?”
庞涓略略一想,将竹杖指向项城、宛城:“这两处地方,项城、宛城。项城为楚辎重所在,北方诸郡所产粟米,皆存于此,城中有大仓十二,储库粮三百万担,宛城所冶之铁,也多存于此,为昭阳必守之地,因而城高池深,更有常备守军一万八千,三倍于其他城邑。至于宛城,是楚国冶铁重地,眼下铁贵于铜,宛城之重,不下于韩国宜阳,楚国因而筑方城护之。”
孙膑将目光从项城移至宛城,再移回项城,审视有顷,手指项城:“就是此处!”
庞涓似是不解:“请孙兄详言。”
孙膑侃侃说道:“贤弟可引大军四万,对外诓称六万,大张旗鼓地引军援宋,兵发睢阳。将近睢阳时,贤弟可偃旗息鼓,急转南下,绕过苦县,直奔项城。昭阳万想不到我会突袭项城,项城精锐或调往宋境,或调往陉山,守备必为老弱,不堪一击。贤弟可四下围攻,大造声势,项城危急,必向昭阳、景合求救。昭阳不舍彭城,必不回援,景合得知项城势危,一定回援,此时——”
庞涓陡然明白过来,不无兴奋地朗声接道:“孙兄可趁机夺占陉山要塞,去除这个肿瘤。景合闻陉山有失,必折兵回救,涓再攻项城,景合见陉山已失,只好回头再奔项城,涓于途中伏兵击之,孙兄再于后面夹攻,景合之众必溃。昭阳闻景合有失,项城垂危,亦必折兵回救,宋围不战自解矣!”
“贤弟所言甚是。”孙膑连连点头,“宋军闻我出兵,必会死战。楚军闻我袭其粮草重地,军心必乱。待景合兵败,昭阳仓促回救之时,我或可一举而下项城,据城以守,或可回军守住陉山要塞,至少也可退回本土,与楚抗衡。此时攻守易势,楚人疲于奔命,我则以逸待劳,胜负不战可判矣!”
庞涓击案叫道:“孙兄好计谋,伐楚筹谋,就此定了!”
经过三日苦战,昭阳终于攻克符离塞,驱兵直向彭城。彭城守丞是宋公偃的次子公子皮,此前数日,宋公已经诏令周围十几个城邑弃守,兵卒调防彭城。这些城邑的富商大家也都纷纷携带细软、家丁入彭城避难,公子皮再得将士一万余人不说,更添苍头数万,声势大振。
攻克符离塞后,昭阳不费吹灰之力,连得宋城十余座,同时分兵警戒砀山、睢阳宋军,亲率主力于第二日傍黑兵临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