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一直活在春秋战国-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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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左传》记载,庶其来到鲁国后不久,鲁国的治安形势恶化,人民群众的安全感大幅度下降。作为当权者的季孙宿十分不高兴,将臧孙纥找来说:“现在国内盗贼横行,你身为司寇,捕盗是你的职责,怎么也不管管这些盗贼呢?”
“哪里管得了哟?我根本无能为力。”臧孙纥若无其事地说。
“这是什么话?你太不负责任了!”
“您把外边的大盗请到国内来,而且大大地给予礼遇,怎么可能禁止国内的盗贼?”臧孙纥说,“庶其在邾国偷盗了城邑,您却将姬氏的女子嫁给他为妻,还赏给他土地,他的随从都有赏赐。如果用国君的姑母和国家的土地来对大盗表示尊敬,这是鼓励人们去做盗贼,你叫我怎么禁止?”说完将两手一摊,眼睛直盯着季孙宿。
季孙宿满脸通红,哑口无言。
这里有必要简单回顾一下臧孙氏在鲁国的历史。
臧孙氏是鲁国公室的分支,其先祖公子彄(kōu)是鲁隐公年代的贤臣,以敢于直言而闻名于世。公子彄字子臧,也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臧僖伯。公元前718年,鲁隐公想去看看群众捕鱼,遭到臧僖伯的强烈反对和严肃批评,被记录于史书之中。
鲁桓公年代,臧僖伯的儿子臧哀伯(即臧孙达)供职于宫中,曾经对鲁桓公接受宋国贿赂鲁国的“郜大鼎”提出严肃批评,《臧哀伯谏纳郜鼎》也成为中国历史上重要的政论文章,收录于《古文观止》中。
臧哀伯的儿子臧文仲(即臧孙辰)生活在鲁庄公至鲁文公年代,是孔夫子极其推崇的人物,以其积极务实、以人为本的政治主张开后世儒家风气之先。
当然,孔夫子对臧文仲也有批评之辞。《论语》中记载:“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梲(zhuō),何如其知也?”意思是臧文仲这家伙养了一只大乌龟,藏龟的屋子斗拱雕成山的形状,短柱上画以水草花纹,做出这样的事情,他这个人怎么能算是明智呢?
蔡国盛产大龟,因此蔡就成为大乌龟的简称。房屋的柱头刻为斗拱,其形如山,叫做山节。大梁之上承托二梁之短柱,叫做梲,在梲上雕画藻文,就是藻梲。按照周礼,山节藻梲是周天子的大庙装饰,臧文仲用来装饰藏龟之屋,自然是大大的“非礼”。
以臧文仲的智慧,做出如此非礼的行为,是因为臧氏经过三代的发展,已经成为鲁国的名门望族,家大业大了,财大气粗了,做起事情来自然不拘小节了。单从臧孙辰的“孙”字便可以看出他在鲁国的地位非同一般——“孙”是鲁国贵族的尊称,在鲁国的历史上,只有“三桓”、臧氏、郈(hòu)氏五大家族的嫡系传人才被尊称为“孙”。
臧孙辰的儿子臧孙许在鲁文公、鲁宣公、鲁成公年代担任卿的职务,长达三十年,更是奠定了臧氏影响鲁国政局的基础。
臧孙纥就是臧孙许的儿子。
除了家族势力强大,臧孙纥还与季孙宿保持了良好的私人关系,这也是他敢于当面顶撞季孙宿的重要原因。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因为与季孙宿私交笃深,臧孙纥于公元前522年遭遇了人生的滑铁卢。
季孙宿的嫡妻没有生育。按照当时鲁国的规矩,一家之中如果没有嫡子,则应当由庶长子,也就是众多庶妻所生的儿子中最年长的那个来继承家业。
季孙宿的庶长子名叫弥,字公鉏。
有一天,季孙宿将家臣申丰找过来,跟他商量:“我打算在弥和纥之中选择一个有才能的人继承家业,你认为谁更合适?”
纥是季孙宿的另外一个儿子,字悼子,年龄比公鉏小很多,自幼受到季孙宿的宠爱。一直以来,季孙宿都在盘算着立悼子为继承人。但是很显然,他这种想法是“非礼”的,鲁莽推行的话,势必遭到众人的反对,也将引起公鉏的怨恨,甚至引发一场家族斗争。
他希望申丰能够理解他的用心,顺着他的意思说“悼子更有才”。这样的话,“有才”便取代了“年长”,成为他立悼子为继承人的合法依据。而且,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他仅仅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裁判权却交给了申丰,更能体现他的公平、公正和公开。就算公众有意见,他也能将责任推给申丰。说白了,自古以来,下属不就是给领导背黑锅的吗?
说句题外话,这种选人的办法倒是和现在提拔干部差不多。一把手想提拔谁,一般是不明说的,而是用一种特殊的政治暗语,叫组织部门拿意见。组织部门则心领神会,通过公选、公推等形式,将一把手心仪的人物准确无误地找出来。
然而,公元前550年春天,当申丰组织部长听到季孙宿书记的政治暗语的时候,他的反应出乎季书记的意料:
“这个问题啊,容我回去想想。”
不待季孙宿再发话,申丰就赶紧退下了。
回到家,申丰立刻命家人打点行装,做好搬家的准备。等到第二天季孙宿又追问申丰那件事的时候,申丰将两手一摊,说:“您要是再问,我就只好套上马车,举家离开鲁国,远走他乡了!”
申丰的态度很明确,你爱谁谁,反正我是不会蹚这浑水,更不会给你背黑锅的。面对这样没有觉悟的下属,季孙宿感到很无奈,他只好放过申丰,转而去找老朋友臧孙纥商量。
听季孙宿长吁短叹地将事情讲完,臧孙纥便笑了:“这事一点也不难——你请我喝酒,我为你立悼子,如何?”
“就那么简单?”季孙宿不相信自己耳朵。
“就那么简单。”臧孙纥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自古以来,臧孙家的人们以多谋善断而闻名鲁国。季孙宿看到臧孙纥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想,或许这家伙还真有办法,姑妄听之。
几天之后,一场盛大的宴会在季家举行。季孙宿请了朝中很多大夫来做客,而主宾的位置上只坐着臧孙纥一个人。
很显然,这场宴会是专门为臧孙纥而准备的。
虽说臧氏在鲁国地位尊贵,但是与大权在握的“三桓”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个重量级。依常理而言,季孙宿请臧孙纥吃顿便饭,喝杯小酒,是很正常的。像这样郑重其事地宴请臧孙纥,并且将几乎整个朝廷的大夫都请来作陪,那肯定不只是为了吃饭那么简单。
果然,季孙宿以主人的身份向宾客敬酒完毕后,臧孙纥做了一个异乎寻常的举动,他命人在大厅的北面铺上两重的席子,摆上新的酒具并加以洗涤。
周礼对贵族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做了严格的规定。比如说,坐的席子是“公三重,大夫再重”,也就是国君坐三重的席子,卿大夫坐两重的席子。大伙看到两重的席子,便知道那是为卿大夫级别的人物准备的。于是疑问就产生了:两重的席子,却又坐北朝南,占据了最尊贵的位置,难道还有比臧孙纥更尊贵的卿大夫将要莅临吗?
如果有的话,那只有可能是“三桓”中的另外两位——孟氏的仲孙速或者叔孙氏的叔孙豹了。
大伙都知道,臧孙纥和仲孙速的关系历来不好,如果不是因为有季孙宿为臧孙纥撑腰,仲孙速说不定早就对他动手了。莫非季孙宿特意安排了这场宴会来调和二者之间的关系?
正当大伙猜测之际,季家的幼子悼子走进来了。一开始大伙都没怎么留意。接着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见臧孙纥赶紧站起来,快步走下台阶来到悼子跟前,毕恭毕敬地将其迎到新摆的席子上就坐。
按照当时的礼仪,主宾起立,其他的宾客也要跟着站起来。整个屋子里,除了季孙宿,所有的人都被臧孙纥带动着,恭迎了悼子的到来。见到此情此景,大伙心里都明白了:除了季家的继承人,还有谁能够享受如此尊荣呢?臧孙纥这是在宣布悼子就是季家的继承人啊!
季孙宿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暗地里给臧孙纥使了一个赞许的眼色。一件反复纠结的事情,被臧孙纥轻描淡抹就解决了,臧孙家的智慧果然名不虚传。
酒宴继续举行。到了“旅”的环节,臧孙纥命人将公鉏请了过来。
“旅”就是旅酬。在这个环节中,主人派宾相敬酒,众宾客答谢,主人再敬,众宾客按长幼尊卑互敬,同时按年龄排定座次。
公鉏进来之后,被臧孙纥安排坐在众大夫之中。既然悼子已经被确定为继承人,公鉏就仅仅是季家的普通庶子了,身份和地位与大夫无异,与众大夫同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季孙宿脸色大变。为什么?这件事事先没有和公鉏通过气啊!万一公鉏撕破脸面,在宴会上闹起来,岂不是弄巧成拙,把一件好事给弄黄了么?
还好,公鉏不动声色地接受了臧孙纥的安排。季孙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久之后,季孙宿任命公鉏当了“马正”,也就是季氏家族的司马,主管家族的军务。一开始公鉏不想接受,有人劝告他说:“您别这样。福祸无门,都是人自己将它们召唤来的。做儿子的,应该担心自己不孝,不应该担心自己没地位。只要您遵从父亲的命令,事情自然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就算失去了地位,也可以在财富方面补回来。反之,如果您不服从父亲的安排,祸患马上就要来临,您躲都躲不及!”公鉏听从了劝告,早晚都跑到季孙宿面前问安,马正的工作也干得井井有条,卓有成效。季孙宿高兴了,带着祖传的酒器来到公鉏家里饮酒,把这些酒器都留了下来。公鉏因此而发家致富。后来季孙宿又安排公鉏担任了鲁襄公的左宰(官名)。
季孙宿做的这一切,当然是为了安慰公鉏。从表面上看,公鉏也接受了父亲的安慰,但实际上,他对于自己失去了季家的继承权一直耿耿于怀,对于臧孙纥更是怀恨在心。
报复的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同年秋天,孟家的仲孙速病重。
仲孙速的嫡长子名叫秩,按照当时的习惯,卿大夫家族的继承人称为“孺子”,因此他又被称为孺子秩。
孺子秩有个弟弟,名叫羯,是仲孙速的侧室所生。受到季家发生的事情的鼓励和家臣丰点的支持,羯也打算向悼子学习,将孟家的继承权抢到手里。
丰点跑去对公鉏说:“您如果帮助羯当上孟家的继承人,我就让羯仇恨臧孙纥,为您报仇。”
公鉏答应了丰点的要求。
有一天公鉏陪季孙宿吃饭,席间父子俩谈论起仲孙速的病情。“孟孙氏恐怕是将不久于人世了,”公鉏说,“如果我们趁机插手孟家的政治,废除掉孺子秩,让羯成为孟家的继承人,那么我们季家的权势就明显大于臧氏了。”
季孙宿愣了一下。
公鉏的逻辑是——季家弃长立幼,臧孙纥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也使得臧孙纥声名鹊起;现在孟家已经确立了秩为继承人,如果季孙宿能够废掉他而改立羯,无疑比臧孙纥更厉害。
这个逻辑本身没有任何问题,改变已有定论的事情,确实比促成尚未拍板的事情更有难度。问题是,季家弃长立幼正是季孙宿本人的意愿,他对这件事一直讳莫如深,不愿意对人提起。现在公鉏当着他的面,拿这件事来说事,岂不是打了他一耳光么?
季孙宿断然拒绝了公鉏的建议。公鉏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但仅仅是一闪而过。
同年八月,仲孙速去世。
公鉏第一个来到孟孙家,并陪同羯站在门边接受其他宾客的吊唁。
周礼规定,“大夫之丧,庶子不受吊。”卿大夫死后,庶子是没有资格接受吊唁的,因为那是孺子的特权。公鉏此举,几乎是将臧孙纥加诸在他身上的把戏复制了一遍,而且比臧孙纥做得更直接、更粗暴。
孟家的人们看到公鉏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自然而然地以为季孙宿是这件事的主使,再加上丰点在内部煽风点火,威逼利诱,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于出来表示反对。孺子秩见势头不对,为了避免杀身之祸,连夜逃亡到邾国。
季孙宿来了之后,在仲孙速灵前哭了一番,然后问:“我怎么没看到孺子秩呢?”别人都不敢回答,这时公鉏站出来说:“有羯在此。”
季孙宿大怒:“你这是干什么,难道不知道孺子秩是孟家的长子?”此言一出,整个灵堂都安静下来,羯吓得脸色都白了。要知道,如果季孙宿不赞同这件事,单凭公鉏的支持,羯非但不能成事,而且势必落得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什么年长不年长?”公鉏反驳道,“羯的才能远远超过秩!再说了,这也是仲孙老先生的遗命。”
当时季孙宿跟申丰商量立悼子的事,不正是以选择有才能的人为借口吗?公鉏这句话狠狠地戳到了季孙宿的软肋。季孙宿瞪大眼睛看了公鉏半天,目光终于软了下来,默然无语地离开了孟家。
在众多吊唁仲孙速的人当中,臧孙纥哭得最伤心,眼泪流得最多。出来之后,他的车夫很不理解地问道:“仲孙速讨厌您,您都悲伤成这个样子,如果是季孙宿死了,您岂不要哭死?”
“唉。”臧孙纥长叹道,“季孙宿对我很好,有如无痛之疾病;仲孙速对我不好,却有如治病之药石。无痛之病销人于无形,药石虽苦却能够让我活命啊!仲孙速这一死,我也危险啦!”
臧孙纥这话说得有点玄奥。从当时的实际情况来看,他恐怕是看到公鉏站在羯(现在应该叫他仲孙羯了)的旁边接受大家的吊唁,已经意识到二者之间达成了某种对自己很不利的协议,才会有此一说吧。
果然,吊唁结束后,仲孙羯就关起大门,派人到季孙宿那里去告状,说:“臧孙氏要作乱了,不让我为父亲举行葬礼。”
季孙宿当然不相信。他就算用脚指头也想得到这是公鉏针对臧孙纥的报复,因此不置可否。
但是,当臧孙纥听到这个消息,反应却可谓剧烈。他马上加强了戒备,时刻提防着孟孙家的暗算。
同年十月,仲孙羯为父亲修筑陵墓,开挖墓道,向臧孙纥提出借用人力。臧孙纥认为这是一个消除双方误会的大好机会,不但派了一些人去帮助他,自己还亲自跑到工地上去视察。
因为此前听到过种种流言,加上自己心神不宁,臧孙纥出门的时候,总是带着一批全副武装的卫兵,这次去孟家的工地视察,更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事实证明,任何时候,紧张过度都是一个人最大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