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与献帝-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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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献帝起身要走,又想到身上的锦袍玉带,想要解脱。黄福说:“这锦袍少见皇上穿过,很华美,这玉带也未见皇上系过。”他凑近汉献帝耳旁道:“不如今夜宠幸完了,将玉带赐小雌鹿,也算圣恩浩荡。”汉献帝瞪眼了:“放肆!”黄福立刻无声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压低声道:“叫你胡言乱语。”
汉献帝将锦袍玉带解脱下来交给伏皇后小心收起。
黄福在一旁特别注意地观察着。
五
当日下午。荀攸、郭嘉各乘一轿同在相府前下轿,而后径进相府。大门两边将士持戈按剑对他们行注目礼。两人登台阶,进大门,穿庭院,边走边匆匆议事。
荀攸说:“今日田猎疑事颇多。一个是杨彪箭壶里到底有何鬼祟,现仍不知。二是有人见关羽欲持刀拍马冲出杀主公被刘备制止,此事关系重大。三是伏皇后将相府主簿白芍召去,两车邻近不知说些什么。四是杨雕射箭,关羽持刀欲杀主公,白芍在那个位置都该能看见,为何不见她举报?”郭嘉道:“这个‘窈窕淑女’当初可是荀攸兄推荐的。”荀攸道:“所以我尤其要盘点清楚,原想为主公找个陪读解闷,不曾想到现在疑点丛生。现下她得主公如此宠信,整日伴在主公身旁,真要出个万一,可是天大之祸。”郭嘉说:“今日见主公,一要劝主公务必杀了刘备;二要对白芍旁敲侧击,探个究竟。”荀攸道:“郭嘉兄所言极是。”
李典、许褚带领一二十将士骑马急驰过许都街道,二位将军神色沉郁。到了相府,众人翻身下马,李典、许褚将马缰绳交给随行将士,径进相府。
曹操正当堂坐着,受伤的左臂仍包扎着,身侧坐着主簿白芍,她面前台案上放着笔墨纸张,正整理着。身右立着曹丕,一身盔甲军装,神情静穆。荀攸、郭嘉急进来要叩拜曹操,曹操一摆手,两人长揖作礼便肃立曹操左边。李典、许褚二人紧接着虎虎而进,要叩拜曹操,曹操又一摆手,两人立刻简单拱手行礼,肃立于曹操右边。曹操开言道:“上午田猎,事端颇多,现就召诸位会商一下。李典、许褚,你们二位先说。”李典立刻禀报道:“遵丞相令,暗中监视杨彪,未发现其有何不轨。他一上午田猎仅射三箭,三箭皆中,一兔二狐。箭壶中剩箭仍是满满的,也未见他折箭丢弃,田猎罢就径直回太尉府了。”许褚补充道:“其箭壶若有他人之箭想必也带回家销毁了。”李典又接着说:“回到家他就闭门谢客。上午田猎时,杨彪远远看见杨雕被捆,也未有任何发作。”荀攸说:“他有何理由发作?他该到皇上及丞相面前请罪才是——爱子犯如是大罪。”曹操摇头道:“他请罪便等于替杨雕认罪,杨雕还未审,真相未明,他这样按兵不动是合理的。”
曹丕向前一站说:“明后日刑部、吏部就开始会审杨雕。此人死硬,也可能宁死不招。另,他射的是父亲丞相大人,所折弃之箭又是儿丕的。儿现虽已为吏部、刑部侍郎,是否对此案回避为好?”曹操说:“此案你自不可任主审,但任副审、陪审皆可。此谓适当回避,适度参与。若为主审,难避当事之嫌;若不参审,又有避嫌过当之嫌。我曾与你讲过用权之道乃权衡也,就是此理。”曹丕说:“谨遵父教。”曹操说:“要继续监视杨彪,他今日按兵不动,不等于明日后日永远按兵不动。曹丕及张辽都要清查手下之人,查出是谁里通外人偷窃箭支。另,审问杨雕要让孔融、赵彦陪审,以示公正。”众将等纷纷说:“遵命。”
曹操转向荀攸:“二位军师有何要说?”
荀攸禀报道:“有一要事向丞相禀报,今日田猎时,除杨雕外更有一人要杀主公。”曹操并未吃惊:“何人?”荀攸说:“刘备的结拜兄弟关羽。当时丞相与皇上共同接受百官对金箭射鹿之呼贺,关羽拍马持刀欲冲出杀主公,被刘备制止。”曹操问:“何人所见?”荀攸一指白芍:“主簿所乘之车的车夫看见。他还说此后也似曾看见了杨雕射暗箭。丞相,荀攸就此再谏主公杀了刘备。前一二年刘备投奔主公时,攸曾劝主公杀之,主公未从。这次则绝不可大意。”曹操说:“是关羽要杀我,我为何要杀刘备?”荀攸道:“因刘备是关羽主公,他制止关羽不过是怕自己难以全身而退而丢了自家性命,丞相连这点都看不清?”
曹操一摆手:“我如何看不清这一点?只不过他叛行未彰,我杀之有何理?抓一个杨雕,我尚且要其有折箭败露之现行,有若干将士并孔融、赵彦当场作证才下手;杀刘备我有何理?以前刘备投奔我,汝等劝我杀他,我之所以未杀,是因为杀之或失天下贤者之心。这次你们又谏议我杀,他叛行未彰,我仍无理由。”曹操见荀攸还要张嘴,“知道你要说什么。一个曹府的车夫所见如何能成为证据?而况关羽只是要动手但并未动手,更不合十分理由。汝等要明白,做事要七分合理,杀人必十分合理。”
郭嘉拱手禀告道:“刘备必是主公将来争天下的大敌。”
曹操说:“我还不明白这个?袁绍之流现各将兵大几十万,雄踞一方,称王称霸,是我当前主要敌手。但长远看他们都不算数,唯刘备大丈夫能屈能伸,还有江东孙策,才是我逐鹿天下的真正敌手。”
郭嘉一下叩拜于地:“所以今日不除刘备,主公终将大悔。郭嘉这里行文死谏了,请主公务必杀刘。”荀攸也同跪拜下,大声谏道:“荀攸也行文死谏,请主公务必杀刘备,今日不杀,悔之晚矣。”
曹操站起踱了几步,说道:“纵然如此,我也不能不合乎理而杀一人。不合乎理法赏罚一人尚且不可,何况杀一人?作战时,千人万人都杀了,那时彼此就是厮杀,你要杀我,我不杀你?但于此时此境杀刘备,虽则一人,也万万不可。倘有一人拦路持刀威胁,你自可拔刀相向。一个行人好端端地路过,或者只向你问路求助,你有何理由拔刀相向?杀之岂不是更无道理?”曹操说着又踱了几步:“再说,刘备英雄,关羽、张飞又二员虎将,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杀就能杀的。”李典立刻禀报道:“关羽、张飞虽然勇武,但毕竟人单势薄,况且二人是马上战将,徒手格斗并非所长。我与许褚二人只需带领勇将十余人,精兵五百,后半夜将刘关张所住宅院围起来,不用一个时辰就能解决。只要刘备一杀,关张二人除自刎殉难别无出路。”曹操稍有些不满地一瞪眼:“你们今日怎么都听不懂孤的话,我说杀刘备不易,那仍是推搪你们的意思。我还不知现在杀刘于我易如反掌,还用搞什么包围宅府,夜半袭杀?我要杀他,摆个鸿门宴就都结果了。好了,二位军师起来,文死谏、武死战,也要看什么事。将来得天下者必是我曹某这样行事合乎情理之人。若我曹某不能得天下,他人更是妄想了。”
郭嘉、荀攸跪拜着不起:“主公,今日不杀刘备必后患无穷,何况关羽已显露杀机,有车夫作证。”
曹操说:“我方才已讲过,一个车夫何足作证?天下人还不认为你是找个下属诬陷刘备?吾杀一人而失信于天下,何能取天下?汝等看似远见,实为短见。好了,二位起来吧,孤给你们讲讲杀人必十分合理的故事。我年少时曾为报杀母之仇,寒冬腊月扮为乞丐,怀揣利刃到仇家乞讨,仇家仆人于大门外撵我,我大声吵闹为引仇人出来。结果仇人出来训斥了仆人并亲施舍我衣食。当时仇人就在面前,我一掏利刃就能杀了他,但我不能杀他,因为他正施舍我,那一时我杀之无理。时隔半年,我又扮江湖游医去杀他,恰逢他给父亲治丧,我又未能杀他。这等事理汝等是否明白?”
郭嘉、荀攸仍跪拜不起摇头叹道:“此理自然明白,但是……”
曹操慨叹道:“汝等并不真正明白啊。”
白芍十分注意侧耳聆听曹操的故事,一时浮想联翩以至于停了书写,这时回过神来问:“那往下呢,丞相的家仇报了吗?”曹操说:“第二年我又扮丝绸商去杀他,不曾想他已破败流落街头,竟拦路向我乞讨。我还是不能杀他,丢下几十文钱夺路而去。”白芍问:“再往后呢?”曹操说:“他终穷困潦倒,溺水而亡。”白芍神情恍惚了一下,收住目光说道:“是老天为丞相报了仇。”曹操叹道:“万事自有天理啊。”他看到白芍目光恍惚,问:“主簿想起什么了?”白芍怔了一下,又回过神来,叹道:“丞相报家仇真是不易,屡屡两难。”曹操说:“汝算是真正了解了孤,孤并不是不知要杀刘备,但实于理不合。孤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白芍若有所思地说:“丞相言理之言十分有理。”
曹操一边摆手示意郭嘉、荀攸起来,一边对白芍说道:“此乃知音之言。譬如你是有人派来杀我曹操的,或国恨,说我是弄权篡国之类;或家仇,有杀父杀母之仇之类。但你见我曹某所为不曾伤天害理且都合情合理,又对你信任有加,这时让你下手害我,是否也有些两难?”白芍瞬间有些失神。曹操凝视着她。郭嘉、荀攸已起来,这时也打量着白芍。李典、许褚、曹丕也都注视着白芍,都觉出曹操与白芍对话中的异常意味。白芍觉出了自己的失神,从容回过神来调侃道:“还两难得厉害呢。”曹操目光罩着白芍,似开玩笑地问:“那你还杀不杀孤呢?”白芍似笑非笑地一笑:“等机会呗。”曹操问:“等何机会?”白芍这次完全像是开玩笑了:“只能等丞相做事无理,或对我无理时。”曹操注视着白芍点点头,而后呵呵笑了:“有如此监管,我更少谬误也!”
他的笑并未化解大堂内有些紧张僵硬的气氛。
众人还是颇有怀疑地打量白芍。
曹操觉出来了,他一摆手转移话题道:“刘备之事,就议到这里。”郭嘉、荀攸神思又回到这个问题上,郭嘉叹息道:“此人必成主公今后之大敌。”曹操说:“那我今日也不能杀他。倘若他日与我为敌,再杀他不迟。”荀攸叹道:“只怕那时就晚了。”曹操说:“那也只能如此。每一时必言之有理、行之有理才可。非此难以成天下。”荀攸还欲争理:“倘若有人犯国法军法该杀,但又有可同情怜恤之事,莫非也不杀?”曹操不满了:“连此都掂不清了?犯国法军法当杀难赦,但孤必会杀后厚葬并代为赡养父母家眷。”郭嘉想了想郑重说道:“如丞相所言,一个曹府车夫作证,实难定刘备、关羽欲杀主公之罪,倘若有更多人见证关羽欲杀主公呢?”曹操问:“还有何人看见?”荀攸看看白芍道:“除主簿的车夫,那个方位上,皇后、董妃的车夫也可能看见,皇后、董妃也可能看见。”曹操说:“皇后车夫看见,必不敢乱言;倘若皇后、董妃说看见关羽要冲出杀孤,那孤立刻可将刘备、关羽抓起来。”郭嘉说:“但她们看见也不会说。剩下,”他看了看白芍:“只有相府主簿可能看见了。”
大堂内十分寂静,众人都看着白芍。白芍仍在书写记录,眼也未抬。
曹操问白芍:“你可曾看见?”
白芍不语。
曹操对郭嘉、荀攸说:“我不曾听她讲过,想必她未看见。”荀攸问白芍:“主簿是否看见?”白芍一边书写一边说道:“丞相说了,曹府的车夫不足以作证,我是相府主簿,他人眼里的丞相亲信,我说看见,莫非足以作证?”郭嘉说:“现在不需你作证。我等只想确认,刘备、关羽是否有杀曹之心。”白芍停住了笔,看看众人,微微一个冷笑,又一边书写一边说:“刘备、关羽杀曹之心还用我这无名之辈证明吗?”曹操问:“当何讲?”白芍说:“丞相既然能看透刘备为将来争天下的敌手,反之刘备对丞相岂不亦然?他又是皇叔,杀了丞相,自可成势。其有杀曹之心是情势之必然也。”白芍不理会曹操的微微颔首,又略冷笑一下,一边写一边对郭嘉、荀攸说:“你们旁敲侧击,不过为了证明另一件可疑之事而已。是什么事,我不说了。我在这里写上即可。”
郭嘉、荀攸一时有些尴尬。
荀攸转了一下眼珠,看着白芍说:“主簿,还有一事不知是否可问?”白芍眼也不抬地说:“请问。”荀攸转身对李典说:“请李典将军讲。”李典对曹操行礼:“丞相容我对主簿直言相问。”曹操眯眼看着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李典立刻挺身正色对白芍说道:“据我所知,你父亲死于与我曹军交战之中。是否如此?”白芍略怔了一下,笔也停了。曹操注视着她。白芍说道:“此事可以去问我外祖父,我不详。”而后毫不理会众人的虎视眈眈,继续旁若无人地书写着。李典、许褚、郭嘉、荀攸彼此相视,不知说什么好。曹操思忖地打量一下这个僵持局面,而后一摆手:“好了,今日议事暂到这里,主簿将今日会商记录择要念念。”
白芍放下毛笔,整理了一下眼前记录的纸张,从容念道:“今日丞相于相府召集吏部刑部侍郎、许都太守曹丕,军师郭嘉、荀攸,校尉李典、许褚会商田猎后诸事端,相府主簿白芍书记。
“议及事项一,今日未发现杨彪田猎中有何不轨,其于田猎罢后即回家闭门谢客,丞相钧旨对杨彪须加强暗中监视,此事合该李典、许褚二将军负责。
“二、议及刑部、吏部将合审杨雕,丞相钧旨曹丕不可主审,以避当事之嫌,但可任副审或陪审,要防避嫌过分之嫌。丞相论及用权之道在权衡。
(曹操听到此不由得连连点头。)
“三、议及刑部、吏部会审杨雕时,丞相旨必让谏议大夫孔融、议郎赵彦参加陪审,以示公正。此事合该曹丕落实。
“四、丞相旨,曹丕并张辽将军须清查左右,是何人里通外人盗窃田猎箭支。此事曹丕、张辽二将军实该立即执行。
“五、议及关羽田猎时欲杀丞相,刘备虽制止之,但其为关羽主公,关羽杀曹之动机必源于刘备。郭嘉、荀攸二军师力主杀刘备。丞相旨:杀之无理,不可妄杀一人而失信于天下。郭嘉、荀攸行文死谏,其忠可嘉,于理却似不合。丞相不为所动。杀刘之事为丞相否决。
“六、丞相论及‘做事须七分合理,杀人必十分合理’。丞相讲述其年少报杀母之仇时曾三次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