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完结) 作者:贼道三痴-第2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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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假谲 十九、相忘于江湖
五月初十,谢道韫领着佐吏、婢仆二十余人离开建康前往会稽,谢万命长子谢朗随谢道韫同赴会稽历练,谢朗今年十六岁,再过两年也要出仕了。
去年九月谢道韫作为土断副使随陈操之去会稽,走的是先赴吴郡再至钱唐这条路,绕了不少弯路,那是陈操之假公济私为了去华亭见陆葳蕤,这次谢道韫一行从太湖南岸经吴兴郡至钱唐,可以少走几百里路。
一路行来,谢道韫常常回想去年与陈操之长路同行的情景,时时微笑出神,离得愈远,相思愈苦,她骗不了自己,世上何曾有这样缠绵的友情?所谓的终生为友只不过是自己的借口罢了,是因为求为夫妇不可得,而想着以友人的身份能与子重相见而已——
道路崎岖,车厢颠簸,谢道韫又咳嗽起来,同车的婢女柳絮赶紧取桑杏汤给她润喉,这桑杏汤的方子是谢道韫从医书中觅得的,可治肺燥,谢道韫命仆妇每日煎此桑杏汤常备服用,的确有清热润肺之功效,但咳嗽总是断不了根
柳絮轻轻抚拍谢道韫的背脊,说道:“若是陈郎君在江东就好了,请陈郎君为娘子诊治一下,陈郎君虽不行医,但医术着实高明,小陆尚书夫人一直未生育,都是陈郎君给治好的,陈郎君还曾为琅琊王之女新安郡主治病,手到病除啊,不过等闲人可请不动陈郎君治病,但娘子就不同了——”
“陈子重又是良医了!”谢道韫一笑,说道:“我这算什么病,待陈子重回来,早已痊愈。“心道:“若无波折,子重应在八月桂子飘香时回到建康,只盼那时旱情已缓解,我也可以早日还都。”
也无迫切的期望,只有迷蒙的喜悦,有个愿意终生等待的人、愿意日日相见而不厌——
……
三吴大旱,越往南行,旱情越重,八百里太湖水位剧降,与去年所见的烟波浩渺景象大不相同,虽非沧海桑田,亦让人不胜嗟叹。
一路未曾耽搁,一行人于当月二十六日到达钱唐,少不了要去拜见钱唐县令冯梦熊,然后准备明日渡江去一下陈家坞,拜会陈氏族长陈咸和丁幼微,还有宗之和润儿,不料这日却恰逢徐邈与冯凌波之子庆百日,年初谢道韫与陈操之赴建康时,冯凌波尚未分娩,徐藻、徐邈父子一直在钱唐守候,冯凌波于二月十六日诞下一子,徐邈等儿子出生后一个月启程去了荆州,徐藻博士也回吴郡教学,前日徐博士特意从吴郡赶来为孙儿庆贺
冯梦熊与陈操之的亡父陈肃是故交,冯凌波又是陈操之的义妹,而且陈操之与徐邈又是挚友,所以钱唐陈氏的老族长陈咸亲自备礼来贺,丁幼微也带了润儿前来,见到谢道韫,众人都甚是欢喜,都向谢道韫打听陈操之消息,三月底,跟随陈操之去建康的一个陈氏私兵回到陈家坞,呈上陈操之写给族长陈咸和丁幼微的信,陈氏族人这才知道陈操之已经出使秦国去了,江东人都认为中原还如石虎、冉闵时一般杀伐混乱,不免为陈操之担心,丁幼微犹甚,得知谢道韫前来,赶忙让润儿来相询,丁幼微是知道谢道韫真实身份的——
润儿十一岁,脸蛋犹有婴儿肥,玉雪可爱,两只点漆般的大眼睛灵气十足,身量已如小树般长开,不出三年就会是一牟亭亭玉立的绝美少女,娴静时气质如其母,却是活泼得多,对谢道韫道:“祝郎君,快说说我丑叔的事吧,润儿和娘亲都很担心呢!”谢道韫便说了陈操之出使之事,一直到寿州八公山下与陈操之分别一
润儿睁大一双美目,问:“听说北边的胡人茹毛饮血,丑叔到那地方去,会不会有危险?“
谢道韫笑道:“不是有陈子盛护着吗,你家丑叔怎么会有危险!”
润儿想想也是,小盛身高八尺开外,雄壮有力,有他护着丑叔,不会有事的。谢道韫没看到陈宗之,问润儿,才知宗之已去吴郡草堂求学,宗之十三岁,也成潇洒美少年了。
丁幼微隔着斑竹帘听谢道韫说话,听到谢道韫不时的一、两声咳嗽,不禁有些担心,当年庆之也是常常咳嗽,最终不治而逝
丁幼微轻轻撩起竹帘一角,见谢道韫容颜消瘦了一些,不过谢道韫一向就清瘦,所以看上去也不明显。
因为是在冯府,丁幼微不便与谢道韫直接交谈,润儿与谢道韫说得起劲,也不进来回话,丁幼微便让阿秀出来问谢道韫身体安否?若有精神倦怠、烦躁失眠应立即延医用药,不可耽误——
谢道韫除了有几声咳嗽外没觉得有其他不适,只是自陈操之离开后她有些失眠而己,这个当然不好意思向丁幼微说。当下谢过丁幼微,说自己只是偶感风寒,已经延医服药了,谢谢丁家嫂子的关心。
钱唐县令冯梦熊、陈氏族长陈咸、丁氏族长丁异与谢道韫谈三吴大旱之事,都是眉头紧皱,感叹此天灾百年不遇,连钱唐这样的很少受干旱困扰的县也受了灾,丁氏庄园受灾最重,流经丁氏庄园的小杭河前日断流,丁氏庄园的两百顷良田至少减产一半,陈家坞因为濒临明圣湖,每日组织佃户以三十架水车汲水,勉强可以熬过这个夏天——
因旱情严重,谢道韫不敢多耽搁,既已见过陈咸、丁幼微等人,便不再去陈家坞了,次日一早与冯梦熊、徐博士、陈族长,还有丁幼微母女别过,往会稽山阴而去,过钱唐江时,见这原本水流浩大的大江现在只如小河一般,两岸河床裸露,江石磊磊,江泥龟裂,江畔的枫树半枯,枝叶萎靡,而天上,赤日炎炎,正是一年最热的季节。
谢道韫下车沿江畔缓缓而行,触目可见河床泥浆里有鱼儿扑腾,这钱唐江水干涸得极快,这些鱼儿都来不及游到江中央的水流去就被困住了——
谢道韫蹑衣下了江岸,见一个小洼里一条小鲫鱼鼓着腮冒泡,洼里的水即将干涸,小鱼扑腾得辛苦,谢道韫摇摇头,捉起那尾小鱼用力丢向不远处的水中,那恹恹欲毙的鱼儿一到了水里倏忽一旋,就无影无踪了,谢道韫自言自语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寻找江湖也很难得啊。”忽然想:“子重此时想必已在长安了吧,他在做什么?”
这日是五月二十七,四千里外的陈操之此时正在等候秦王苻坚的接见,这是炎夏的午后,但长安城却不觉炎热,建章宫高大巍峨,凉风飒然,暑气全消——
陈操之立在待漏檐下,看着日光和荫影,心驰千里,想着家乡钱唐、想着持续数月的干旱不知是否缓解?想着嫂子和一对侄儿侄女、又不知陆葳蕤可好?陆始、陆禽这贤父子没有威逼她吧?还有,英台兄别来无恙?
这时,宦官赵整出来请陈操之入殿,对于这个赵整,陈操之比较敬重,此人虽是宦侍,但无宦侍的恶习,不贪不佞,忠义耿直,史载慕容垂降秦后,其夫人小段氏有宠于苻坚,苻坚曾与小段氏同车游园,赵整直谏,苻坚惭愧,命小段氏下车回府,此后苻坚有没有再宠幸慕容垂夫人不得而知,不见于史册,苻坚此人堪称典型的妇人之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慕容垂来降时他喜出望外,王猛认为慕容垂是枭雄,是驯服不了的,建议苻坚杀掉慕容垂,苻坚讲仁义,不肯杀,还委以重任,却又私幸小段氏,慕容垂能不怒乎?
苻坚在建章宫批阅奏章,其弟阳平公苻融、尚书仆射仇腾在座,见到陈操之,苻坚含笑问:“陈使臣今日未去甘露宫为朕母后讲经吗?”苻坚在甘露宫有耳目,知道陈操之隔日进宫为其母芶太后讲经,苻坚奇怪的是他母后面对陈操之这样的俊俏郎君竟不起异心,只是专心学佛的样子,所以苻坚虽然放下心来不会再多个义父,却难免有些奇怪——
陈操之故作怒气道:“外臣并非出家人,乃是堂堂使臣,陛下以闲僧游道视我乎!”
苻坚诧异道:“陈使臣何出此言,朕对陈使臣甚是敬重,朕之母后也对陈使臣甚是敬重。”
陈操之道:“外臣奉君命至此,是为两国友好,以我江东精良的兵器与贵国交换马匹,此乃互利互惠之事,外臣至长安已逾半月,但王尚书却迟迟不与外臣举行和谈,不知是何道理?”
苻坚道:“王尚书近日为抗蝗灾鞠躬尽力,陈使臣也是知道的。”
陈操之道:“王尚书固然日理万机,但贵国难道除了王尚书就不能有与外臣和谈之人了吗?”
苻坚宽厚一笑,说道:“也罢,就让尚书仆射仇腾暂代王尚书与陈使臣商谈吧。”
一边的仇腾赶紧道:“臣仇腾领旨。”
苻坚答应得这么爽快显然有诈,应该还是拖字诀,让和谈旷日持久,然后放出风声说陈操之已在长安为官,逼得陈操之有家难回、有国难奔。
陈操之必须尽快与氐秦达成协议,离开长安,这似乎还得从芶太后入手,曲线救国,正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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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假谲 二十、裹足不前盘丝洞
为安抚陈操之,次日一早,苻坚命宦官孟丰送来四个美人赏赐给陈操之,还有玉器绢帛若干,那四个美人个个靓妆炫服、姿色不俗,其中两个是汉人女子,生于乱世,父母早亡,亦不知姓氏;另两个却是匈奴女子,是匈奴右贤王刘卫辰降秦后献给苻坚的——
这四个美女立在鸿胪邸小厅中,都低着头听内侍孟丰与晋使陈操之说话,心下惴惴不安,不知新主人如何安置她们?
陈操之婉拒了秦王苻坚的赏赐,命冉盛与孟丰一道将美女及绢帛送回去,并上表苻坚表示和谈未成,不敢受赐。
上午辰时三刻,陈操之与氐秦尚书仆射仇腾会于尚书台议事厅,来长安半个月,陈操之已经把氐秦上品官吏的性情、恩怨了解得颇细,眼前这个须发斑白的老氐,就与王猛不睦,常在苻坚面前诋毁王猛,让苻坚很是不悦,但因为仇腾在拥立他上位时出了大力,苻坚也未怪罪——
陈操之一改温良恭谦让的儒雅形象,在仇腾面前甚是倨傲,会谈时几次三番问仇腾是否有权为两国和谈之事定夺,又感叹王尚书不能与会——
仇腾官居尚书仆射,乃是一品高官,却被陈操之如此轻慢,几乎气炸了肺,然而,因为苻坚曾密嘱他莫要与栋操之谈得太真、太细,暂不要达成任何协议,拖延即可,所以仇腾的确如陈操之所讥的那样不能作任何决定,有口莫辩,憋气至极,午前便来建章宫向苻坚推辞这个和谈之事,让陈操之等着与王猛会谈吧,他仇腾是不参与这事了——
苻坚得宦者孟丰回报,陈操之把美人钱帛都退还了,皱眉道:“这个陈操之不肯接受朕的赏赐,看来是不肯留在长安啊,奈何!”
仇腾对于王猛要把陈操之留在秦国为官本来就很是不以为然,方才又被陈操之这般骄慢,这种人留在长安为官岂不是助王猛之势,说道:“陛下,强留晋使实为不妥,据闻这陈操之乃是桓温心腹,若桓温以此为由大举北伐,而慕容恪、慕容垂兄弟自西北夹击,我大秦危矣,请陛下三思。”
苻坚笑道:“桓温两次北伐皆无功而返,连叛将姚襄都对付不了,回到江东却自表战功,威迫皇帝给他加断进爵,嘿嘿,只要不是大败那就是北伐有功,朕岂会惧他!不待他来攻,朕正要取其荆襄、巴蜀,至于鲜卑燕国,与晋军连年交锋,岂有暇攻我!”
仇腾道:“既如此,陛下又何必与晋使和谈,直接扣留之便是,赏美女钱帛岂不是多余。”
苻坚道:“不然,这次陈操之带来的兵器的确精良,值得以马匹交换,而且王景略认为我大秦应先取燕国之地,然后徐图江东,燕国虽强,分崩必快,朕深以为然。”
仇腾道:“陛下既耍先取燕,为何却先开罪于吴?若吴与燕罢兵言和,却一意对付我大秦,岂不是大局尽失。”
氐秦人往往不肯承认东晋政权奉西晋正朔的地位,只以吴地、吴人相称呼,把东晋等同于三国时的东吴。
苻坚听了仇腾此言,眉头皱起,说道:“这倒是不可不虑,朕爱陈操之之才,想留他为朕所用,若是由此影响朕与王尚书既定的国策,那就不可取了。”
仇腾道:“谅那陈操之乳臭未干,有何实干之才?无非充一太学博士之职而已,何必为他大动干戈,况且陛下有王景略足矣,诸葛武侯岂在多乎!”说到最后这句话,仇腾颇有酸意。
苻坚沉吟未决,说道:“再拖延一些时日,看江东对此有何反应吧——仇仆射还得继续与其商谈。”
仇腾坚辞,又不便说是因为陈操之轻慢他,只推说近日身体不适,又说陈操之不过是七品太子洗马,只须派遣一名丞相长史与其谈判便可,他堂堂一品尚书仆射与其谈判有失身份——
苻坚笑道:“陈操之乃是持节大使,代表的是晋国,当然不能以七品官视之。”见仇腾坚辞不肯去谈,只好作罢,命阳平公苻融与陈操之商议和谈结盟之事,苻融乃苻坚季弟,未弱冠便有台辅之望,现任侍中、中军将军。
芶太后遣侍看来问苻坚,说陈操之这几日都未进宫讲经,派人到鸿胪邸去请,陈操之却不肯奉召前往——
苻坚对苻融笑道:“即便朕不想留陈操之,母后也要留陈操之啊,朕原想派人去襄阳请漆道人道安大师来长安说法,现在看来不必了。”
五月二十九日午后,阳平公苻融亲自来请陈操之赴甘露宫拜见其母芶太后,苻融与苻坚是同胞兄弟,但二人相貌体格大异,苻坚头大腿短,而苻融则魁伟美姿度,陈操之愈信苻坚非苻雄之子,就不知芶太后游漳水西门豹祠时与哪个大头汉子私通成孕的?
芶太后见到陈操之,便问陈操之为何接连几日不来宫中?陈操之以忙于谈判为辞,芶太后这才想到陈操之是晋使,是要回江东的,不禁愀然不乐,恳请陈操之留在长安,陈操之便从儒家的《孝经》讲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再以《父母恩重难报经》和《盂兰盆经》来讲孝道,更追忆亡父亡母,此时真情流露,陈操之不禁泪下——
佛告阿难:“汝今谛听,我当为汝,分别解说:母胎怀子,凡经十月,甚为辛苦……颂曰:“父母恩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