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第2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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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李佑回到同知分署时,却见庄师爷居然没有睡下,还在等待着。便问道:“有何要务?”
庄师爷将今日邸报递给李佑,“庙堂上有大变局,大人务必该看看。”
李佑皱眉展开邸报,在烛光下看了几眼,登时心神俱震,果真是大变局!邸报上主要内容只有两点:
一是慈圣皇太后重立司礼监!
二是慈圣皇太后意欲将勋贵纳入廷臣会议中,在现有九卿的基础上,增加几个勋卿!
第五集 牧守江北 第438章 静夜思
别的地方官远离庙堂,看到这封邸报大概要迷惑不已。但李太守在内阁的要紧位置上坐过半年分票中书,并亲身经历了两代阁臣交接,与很多关键人物有过比较近距离的接触,所以对宫廷内情远比一般地方官要了解得多。
在邸报上看到,慈圣皇太后居然反文官反人类的重设司礼监,站在文官立场上,本该表示愤怒的李佑不知为何感到很好笑。
她老人家曾经的理想可是“女中尧舜”和青史留名哪,把文官视为洪水猛兽的司礼监重新开张起来,这是彻底觉悟了么?
源头大概是起源于一年前那场决定首辅次辅的大朝议罢。在李中书的挑拨之下,全体文官曾经有意无意的暂时疏离慈圣宫,包括之前的太后盟友。最后局面完全失控,这让钱太后悲愤的当廷落泪,被视为背叛的李大人便成了出气筒。
李佑拿着邸报暗暗揣测,重设司礼监,抬举勋贵地位,既为的是制衡文官,也称得上是慈圣宫将怨气发泄出来的体现啊,就和把他贬斥到地方泄愤一样。
大概从那次大朝议之后,她老人家终于意识到,“女中尧舜”就是镜花水月。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所以不再追求这种虚无缥缈的捧杀了。
是的,从本质上说这就是捧杀。文官捧谁当“尧舜”,谁就要照着“尧舜”的标准去做,至于标准是谁定的,自然还是文官和读书人。
而且,钱太后也许还抱有“最后疯狂”的心态。她左右是快交班了,也就不用管后事如何,先做下了再说。再差她也是供奉在深宫的皇太后,谁又能动她半分?
揣摩完钱太后的心态,李佑又重新阅览了一遍邸报,细看“司礼监”和“勋贵”这两条消息,发现措辞语气大有不同。
重设司礼监,用的是确定性语气,不容置疑的既成事实式语气;而抬举勋贵入廷议,则是酝酿未定的语气。
想了想,这两者比较起来,难度果然是有区别的。司礼监的名声在文官心中虽然比勋贵更恶劣,但重设司礼监却相对要简单的多。
大小太监都是皇家家奴,内监衙门的设置调配都是皇家自己的事,司礼监再特殊也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对自家的家奴,皇帝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从理论上与外朝没有关系。纵观大明历史,皇帝整治内监比整治文官要简单轻松的多,往往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全看舍得舍不得。
慈圣皇太后觉得亲批奏本太累,想在宫廷中重设司礼监作为助手,以减轻自己的工作负担。这就像平常人家聘个写文书的西席先生一样,外人谁管得着?
虽然这个写字西席可能会利用机会延伸出无数权力,但除了讲空洞道理,外朝文官从法理上没有阻止重设司礼监的理由和方法,又不可能公然闯进皇宫围堵司礼监。
与重设司礼监不同,选出若干勋贵成为廷议的正式成员,那就是另一种状况了。
要知道,自从朝会成了礼仪性的摆设后,大明朝廷的议事制度主要有三种,朝议、廷议、部议。
其中在君臣相隔的传统中,只有重臣参加的廷议是最重要的一种议事,是外朝政治的核心。而廷议结果要奏请天子定夺,天子不同意只能再次下发廷议,直到双方达成共识为止。
真正的廷议,参加人员范围无论大小,只在内阁、六部、科道里打转,不包括勋贵。但从景和朝以来,慈圣太后召开的朝议,包括李佑参加过的那些次,其实都是廷议的变种。
因为钱太后毕竟不是皇帝,有很多微妙之处,需要亲临现场。另一方面,钱太后要塑造“女中尧舜”形象,所以常常很勤奋的亲自参加议事,但又不主导议论。
结果把大臣自主的廷议变成了名为朝议、本质还是廷议的模式,区别只是议论结果由会后上奏天子,变成当廷奏请秉政太后而已。公卿勋贵虽然因为有朝议的幌子常常得以列席,但仍旧没有发言权。
别的时代情况不一,而景和朝的廷议完全由文官垄断把持,不容外人染指的。往里面安插勋贵,将勋贵参加廷议变成定制,等于是派人侵入文官的大本营,比重设司礼监难上无数倍。
思考到这里,李佑算是将这次大变局的条理梳出来了——司礼监和勋贵这两手堪称是一内一外,用司礼监钳制内阁的决策权,用勋贵干扰外朝的议政权,从而要达到加强皇权目的。
又想起归德长公主和天子,李佑认为这两位应该知情的,甚至与太后达成了默契,有合力为之的嫌疑。
归德长公主身边最得用太监是吴广恩吴公公,这次居然没有跟着主人南下,而是留在了京师,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毕竟重设司礼监和抬高勋贵对天子没有坏处。新嫩天子面对庞大而复杂的文官集团,没有助力就是孤掌难鸣,并非人人都是世宗皇帝那样的斗争高手。
甲申之后,有一批新兴勋贵。但近三四十年天下承平,偃武修文之下历史又进入了新的轮回。还发生了因惨遭忽悠而废除司礼监和东厂这种事,对于皇家而言无异于自废武功。从而导致文官渐渐坐大,天子垂拱而治就是文官的政治口号。
若重设司礼监负责批红,任用勋卿参与议政,起码可以稍稍制衡事实上已经独大的文官,让宝座上的天子稍微透几口气,不至于被动的变成孤家寡人或者尧舜之君。
太后面临交还大政的时候,不可能突发奇想、心血来潮便要改变朝局。不然乱了几个月,等天子亲政后又变回去,那不纯属搞笑吗。
所以李佑敢断定,归德长公主绝对是这些事情的积极推动者,还有可能是参与者。而在这个时间,天子南巡离开京城,太后或者说趁着天子不在京城时发动变局,也有很多深意。
一是既然太后有积极性,那就没必要母子齐上阵。让天子避开纷争,保持超然位置,关键时刻可以作为缓冲。若太后变局失败,则不影响天子回京后亲政。
二是将天子亲近的班底带出京师,免得成为激烈交锋中的牺牲品。如果京师空出了合适位置,还随时可以用这些人补上。
想得越多,李佑越感到山雨欲来之势,收起了一开始的轻浮心情。预谋的变局如此之大,要从根本上改变近一二十年来朝廷权力格局,很可能随之要有大动荡了。
依照国朝的传统,如果大朝争僵持不下,就难免会旷日持久,几年都不算什么。
李佑回忆起史上几次著名的朝争,比如世宗朝的大礼议、神宗朝的国本之争,都是战了一二十年才尘埃落定的。那才是真正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上演了无数阴谋与诡计、忠诚与背叛、悲欢与离合。
相比之下,前一两年的首辅之争,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最大的牺牲者也仅仅是一个个六品渣中书被贬斥到地方。
难道应了静极生动之语,基本太平了十几年的朝局还是要乱一乱?李佑甚至还冒出个怪异念头,自己在内阁办事时的观察来看,近十年的稳定朝局,简直是非常态的大明朝,正常情况下的大明朝局,怎么能是这样一潭死水的。
李佑不由得扪心自问,如果出现了大朝争,自己该怎么办?
上辈子翻看史书,常常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这个做法是对的,那个做法是错的。但如今自己亲身处在这个环境中,却看不清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是错的。
从功利角度去说,谁都知道应该站在胜利者一边,但天知道这次最后谁胜谁负,或者干脆就没有胜利者。
若从道义角度去说,他的立场又在哪里?靠着文官发家,走的文官晋升路线,基本被朝野当文官看待。但同时又与长公主有一腿,还挂着世袭三品的勋位。
所以可供做出的选择太多了,哪边都能靠上。甚至只要敢下狠心自行了断,司礼监的金交椅估计都可以占上一个。
按说他该选文官路线不动摇,但是皇帝是永远不会被打倒的……表现太积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发配到云南贵州,顺便青史留名了。
这便是李大人绞尽脑汁全面发展,费尽心机脚踩多只船的坏处了,不然也不至于在此犹豫。
不知道归德长公主今夜对自己提起的那个位置,会不会与本次朝争牵扯到……
即便从大节角度去说,为了江山社稷国家民族,李佑也看不透究竟如何分配权力才是真正的利国利民。
功利、道义、大节,全都不能做出有效抉择,想至此,李大人便自嘲几句,他是不是将自己看得太高了?
不过是正五品官员而已,在整个大局中无足轻重,有那么多公卿重臣在前,哪里轮得到自己去表现什么?他又能决定什么?谁又会来关注自己?
还是一边看着风向,一边低调的做好自己差事,闷声发大财罢。再不济,也有丹书铁券保住身家。
李大人又想道,也许是自己过于忧国忧民,想的太多了,形势很可能没有如此恶劣,自己的想象力太丰富而已。
第五集 牧守江北 第439章 真是过火了
本次南巡,天子预计在扬州驻跸四天。四月三十日,天不亮李佑便起床匆匆赶到行宫请驾,夜间思虑太多,前前后后他只不过睡了几个小时而已。
在田园边亭中摆开折叠膳桌,早点除了内监自备十来品膳食外,李大人代表扬州地方,进献了水晶肘子、燕窝氽豆腐、糟鸭子、酥鸡、卷澄沙包子、鸡蛋糕、银碟小菜若干。
这样奢侈的早点,天子肯定吃不完的,其余都送给皇后及贤妃,美其名曰赏赐。
早点用过,天子开始巡视扬州城。这驻跸的第一天,游山玩水是别想了,须得履行好皇帝这份工作的职责,否则大概会在奏折中看到“隋炀帝”三个刺眼的字。
扬州城相对较小,道路不似京师那般宽阔,天子规格的卤簿仪仗全摆出来十分不便,便下谕从简了,只有数百亲军随行护卫。
首先是巡阅文武,第一站是李佑下令新修过的董子庙。景和天子与随驾大臣给这位两千年前的儒门宗师上了几柱香,留了一幅字,准备制为御碑。
之后便来到江都县学,看望慰问在校教官与生员。君臣十几人进了学宫,景和天子抬眼看到庭中赫然有一方巨石,上书“辰时之日”四个大字,不明所以,便问左右道:“此为何意?”
随驾大臣皆不知,迎驾的地方官李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解释,只得奏对道:“可请县学教谕奏明。”
有大臣指斥道:“李大人也不知?你到任一年,没有亲临过县学督学吗?无心教化,此乃大失职也,请陛下圣察!”
李佑还以为是李登高又不知好歹的开口,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礼部安侍郎。
礼部是管学校的,安侍郎就此斥责也在职责范围内,不过李佑总觉得可以从中嗅出一丝别样味道。
此人昨天和李登高宫门跪谏,丢了大脸恼羞成怒罢?还是随驾大臣看不惯他迎驾出风头,有同仇敌忾的心理作祟?
县学庞教谕是个连品级都没有的不入流教官,本在人群外围,此时便幸运的得以跻身天子身前尺寸之地,声音颤抖的答道:“此乃李太守初至扬州时,对生员的激励之言也。李太守之意,诸生乃国家养士之基,如辰时之日已放光芒,但仍需勤奋向学,如此才能如日中天。”
当即君臣微愣失神,从天子到林驸马,无不是饱读诗书的学人,都在猜测这四个字是哪位先贤之语,又苦思出自哪本经典。结果猜了半天,原来是李佑这个大活人的名言……
李佑有点紧张,意识形态的东西,从来就是很没谱的。片刻后听到天子喝彩道:“此意甚好!可写一幅放在文华殿,朕当自勉。”
天子发了话,性质就定下了。对此侍驾的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无语,李佑的运气实在令人无话可说,只他亲眼所见,就不知有多少次了。想也想得到,天子之所以欣赏,大概是这“辰时之日”非常合乎他的心思。
少年天子初亲政,可不就是“辰时之日”?辰时之日之后便是如日中天的好彩头,又不像如日中天一般直白露骨,当然让天子喜欢。
沉默半天的李佑这才开口,诚恳的对这安侍郎拱手道:“下官确实教化无方,语言粗鄙,让少宗伯见笑了。”
安侍郎面色冷了下来,转头望向别处。
李佑懒得继续理他,还有个要紧事须得抓住机会。又对天子奏请道:“县学教谕负有训导地方之责,然无品无级,仅为不入流官,常被以斗升之吏视之。故而上下轻率,师道不立,何以训士?臣谨奏,天下县学教谕当入流九品,府学教授该升为八品。”
天子扫视了几眼庞教谕,果然发现他身上仅穿士子衣衫,侧头问袁阁老:“教官无品级?”
袁阁老奏对道:“我朝县学教谕为不入流官,府学教授为从九品。”
“李佑所言极是,师道尊严岂可轻忽,朕当纳之,以彰尊师重道。”景和天子确认了后决定道,这事并不算难办,根本不用犹豫。
庞教谕立刻连连叩首道:“天恩浩荡,小臣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回过神来,随驾大臣个个有痛心疾首的感觉,这么好的美事,又让李佑抢了风头!
天子亲政,就和新官上任一样,当然急需做出一些举动表现自己。李佑这像是在天子瞌睡时送上枕头。提拔学校教官这一举动,可谓是绝妙非常!
全国只有一千多个府学和县学,各升一品也仅是最低级的八九品,俸禄并不高,每年国家支出不过多花几万银子而已。
但天子这尊师重道的名声却是极大传扬起来了,相对于花费很是划算,没有皇帝不喜欢这样价格便宜量又足的事情。要知道,皇帝给自家修个坟也要上百万两银子的。
作为天子下基层巡视地方的重要成果,这事传出去后,就连御前进谏的李佑也可以顺便揩油,刷一刷名望,而且可以精确无误的传到全国每一个县、每一所县学府学。
所以随驾大臣才会痛心疾首,这种几乎一本万利的美事,他们为何熟视无睹了不曾想到,却让李佑捡了便宜?
计谋得逞,再次小小得意起来的李太守又偷偷对起居注